

那些从来不存在的房间
作者:曾焱( 奥瑞特·拉夫作品:《Y先生的结局》
)
“Priming”系列并置了艺术家奥瑞特拉夫(Orit Raff)的两大爱好:图像和小说。就像现在,我在洛杉矶Laxart画廊看到的这些:每一幅图像都根据她读过的小说来建构,看似以摄影为媒介,但是其实并没有发生过摄影这样一个行为过程,并且也和物质世界毫无关系——这些房间以及房间里的这些情境,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曾存在过,艺术家在电脑上用三维技术“建造”了场景,摹写了通常意义上的照片的拍摄方式。
之前我被这些“照片”古怪的安静和遥远所引诱。画面上其实只是普通的某个卧室、书房,或者厨房,它们空无一人,却又像是刚刚发生过什么。画幅不大,我会忍不住凑上前去,细辨其间的每一块明暗,衣物的褶皱,家具的污渍……就像侦探小说爱好者渴望用碎片来复原现场。当被告知眼前的场景只是艺术家通过电脑的想象和虚构,很奇异,作品于我的魅惑感并没有因此消失,反而因为现实世界受到的挑衅而变得愈加强烈起来。
一个虚构的空间,存在于历史之外,它怎样和我们的世界发生关系?它又对我们的所见做出什么暗示?奥瑞特后来告诉我,这就是她做这些图像想要探究的东西。通过电脑达至的、看起来像是摄影镜头完成的一个个室内现场,其实是被艺术家“放进”未来的老时光和老地方。
“一直以来我都对质疑摄影作为现实媒介的局限性很有兴趣,我在不断尝试它的边界,‘Priming’也仍然处在这条脉络中。之前我的作品,探索对象主要是人的身体,后来又延展到建筑物空间,所以根据小说建构的这些室内场景看起来很像是同一个主题的延伸:我质疑摄影手段,颠覆它的真实。通过这组作品,我想要呈现一些人们未曾见过却以为熟悉的地方。”
我很想为“Priming”这个题目找到一个合适的中文释义,但奥瑞特说没有答案,因为她本来就取其多义。“‘Priming’在《柯林斯高阶英语词典》里有多种解释:1.做‘底漆’,我喜欢这个行为过程,就像是我打造了一个空间,而它并不需要物质意义上的所谓面积、建筑、家具和粉刷。2.‘起爆’——很显然这和摄影中‘摁下快门’的动作有关联,并且,这种似于决定性瞬间的概念和我在制作一幅图像过程中的时间性(长达数月)是互为冲突的。3.它还有第三种解释,在心理学中也存在的,那就是暗示——这种意识会在我制造图像前的阅读过程中出现,而对观众来说,他面对一幅根据自己读过的小说创作的图像,和他站在一幅从未读过的小说的场景前,感受会有什么不同?这是我特别想要了解的地方。”
( 《玻璃房子》
)
加拿大摄影家杰夫沃尔(Jeff Wall)多年来以精心构造的人工现实和虚构情节来呈现社会现实,他曾说,数码技术正在重写摄影的定义。但他把这种重写主要界定在照相机的“后半部分”:在他看来,摄影是一种由照相机的前半部分与照相机的后半部分来接受影像的事物。前半部分是镜头,后半部分则是保存所成的像的装置。沃尔认为,数码技术改变的是照相机的后半部分。但像奥瑞特这样受过他影响的年轻艺术家,却显然想要走得更加离经叛道一些。她连镜头和现实同时舍弃了,无需像拍电影一样来布置场景,图像也无需通过镜头来摄取,更不再建构在现实之上,而是以虚拟的方式取自完全虚拟的小说文本。她这样向我描述自己的创作过程:“我就像一个假想中的摄影记者一样四处搜集信息,并通过对那些不存在的空间的‘访问’来寻找细节。这个假想的摄影记者同时也混合了纪实摄影师的身份,所以我的多数作品都是在现代摄影展上通常能见到的小幅规格,而不是当代摄影偏爱的大画面。”
她通常需要三四个月来完成一件作品,像私家侦探一样,把各种信息收集到一起来进行分析比对——这些信息首先建立在小说的描述之上,她反复阅读,研究作者写到的那个时代的城市环境,寻找当时的资料照片或绘画,也包括服装、设计。有时候她得咨询历史学家和室内设计师的看法,再在建筑师的帮助下画出平面图,最后的工作就是在电脑上将图纸转变为三维空间。和她一起工作的小团队包括各种专业人士,比如造型、结构、动画、灯光,等等。
( 《到访》
)
她这些作品都使用了小说的名字,但没有任何引文,也没有具体某个文本段落能够用来准确对应描述画面。“我并不希望图像是对小说的场景再现。我的画面以小说文本为基础,或者说将文字转化为画面,但是当这些非现实存在的世界被挂到墙上的那一刻,它们自身也成为本源。当然,它们和文本血肉相连,我也尽可能忠实于作者,但里面有那么多的解读和想象。我更愿视我的图像为‘译’。”
奥瑞特拉夫在以色列耶路撒冷出生。考入当地的比沙列(Bezalel)艺术设计学院后,她选择了摄影系。大学期间,奥瑞特得到一个到纽约视觉艺术学院交换学习的机会,之后就留在美国生活了11年。她寻找一切机会参与各种工作室和博物馆的艺术项目,近年也频繁在古根海姆柏林馆、休斯敦美术馆等欧美艺术机构参展。“对我的艺术创作来说,纽约和特拉维夫这两座城市都很重要。纽约为我打开了艺术的门,我的第一个展览、第一份工作、第一个签约画廊都在这座城市,我也在这里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以色列虽小,但拥有很多吸引人的艺术空间、博物馆、院校。我在特拉维夫现在有自己的工作室,和艺术家们也能更多交流。”奥瑞特说。
( 奥瑞特·拉夫作品:《盲目》
)
作为一个年轻艺术家,奥瑞特除了做作品,也一直辛苦工作来维持生活,她说:“刚到纽约时我做过侍应生。之后,我幸运地进入摄影家约瑟夫阿斯特(Josef Astor)的工作室干了6年。在那里我有机会参与一些艺术项目,但也要打理很多日常的事情,比如接电话、清对账单,有时忙到半夜才能停下来,但从约瑟夫身上学到的东西就是对我的回报。现在我定居在特拉维夫,有了第二个女儿,也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可以在这个空间里进行创作和展示,也教授一些关于摄影和录像艺术的课程。”
“Priming”系列是她的最新创作。奥瑞特说,其间遇到很多技术层面问题,最大的困难是如何让这些虚构的场景看起来是一种现实存在。“我要让这些空间看似拥有历史,为它们创造一些存在的痕迹,污垢、气息,诸如此类的东西。记得在为《我的米盖尔》这幅作品工作时,我和团队有过一次激烈争论。作为画面主体的那张床,我希望它边上某个位置能出现一张高脚凳,但如果是现实中的拍摄,由于空间边界所限,在相机视角内不可能出现这张凳子。团队建议将虚拟镜头从虚拟墙那边拉回一点,他们说:‘我们并没有真的受限。’但我坚持设限本身也是作品的一部分。”
奥瑞特用她的图像语法“译”了多部小说,经典文学如《包法利夫人》,其他大都是当代英美书榜作品,如英国新锐作家斯嘉丽托马斯(Scalett Thomas)和她的小说《Y先生的结局》,对奥瑞特影响至深,也揭示了艺术家这个图像系列的暗线:时间和意识。奥瑞特对摄影的意图颠覆,就像斯嘉丽在她小说中写到的:“‘事实’只是一个字眼而已,科学本身只是一堆字眼的集合。我想,真相应该存在于语言和所谓的‘真实’以外的地方。”常年居住在意大利的英国作家西蒙马维尔(Simon Mawer),他的《玻璃房子》也是奥瑞特偏爱的小说。2009年,马维尔以捷克境内的一所现代主义别墅为故事发生地写了这本小说,他曾在访谈中承认,给予他写作灵感的房子就是捷克的Villa Tugendhat,建于20世纪20年代末,是德国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密斯凡德罗(Ludwig Mies van der Rohe)的作品。奥瑞特则在她的作品《玻璃房子》里同时搭建了现实、小说和心理的三重世界,当观众知晓了画面的源头,密斯的“全流通”空间和马维尔的小说“密室”,也就层层开放于眼前。
在这些被她“翻译”过的作家中,奥瑞特唯一见面交谈过的是德国作家珍妮厄朋贝克(Jenny Erpenbeck),她是《到访》(Visitations)的作者。“我给她看了我的图像作品《到访》,她非常惊讶于画面和她在小说中描述的感觉如此相似,小说里的空间被搬到现实中,却又和文字的呈现那么不同。这次交谈非常迷人,2013年我的个展在特拉维夫美术馆举行,珍妮应约写了一篇优美的文字。”
观众对那些建立在他们读过的小说之上的作品,自然会有不同于他们对完全陌生的作品的反应,而奥瑞特乐于观察这些差异。这也是她有意选择为人熟知或不那么为人所知的小说的原因。在现场,她时常会被观众在作品前的长久注视所吸引,她观察到一个细节:观众往往会在看过作品后再去寻找标题,然后意识到这些画面是从某部小说而来。“那时候我就会暗自希望他们能再去读一读前言,这样就会发现,刚才的所见在现实世界中并未存在过——有些东西从没有可能被镜头记录,但仍然可以被眼睛看到。”
奥瑞特认同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特质是激情、好奇和坚持。她更愿意遵从内心,而不是外界的流变。“艺术家应该对自己的生活保持一种真实的感受力。当然,拥有天分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存在艺术从来不摄影房间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