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房子应该是什么样的?

作者:钟和晏

好房子应该是什么样的?0( 钟和晏 )

《好房子的100个细节》是2006年9月25日刊的封面故事,总期号402期。我第一次听到苗炜起的这个总标题时,觉得很像那些被用滥了的图书书名,比如《人一生要去的100个地方》、《提升女人气质的100个细节》等等,它们似乎属于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不太当真的那类书,却总有人买单,总能在畅销排行榜上占一席之地。

因为这个封面故事,之前8月份的某天下午,《三联生活周刊》组织过一场研讨会,邀请北京一些地产商、建筑师、学者等讨论他们对好房子及细节的理解。当时还是地产商与媒体亲密接触、带有文化视角的地产研讨会盛行的年代,浙江万科南都的代表特意从杭州赶来参加,北京今典集团的张宝全虽然晚到也出现了,建筑师、学者一方有董豫赣、朱锫、齐欣、周榕等人,艺术家兼建筑师艾未未端坐在那里,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研讨会地点在北京“纳帕溪谷”会所,一处复制“美国正统别墅”概念和“原版美国大社区道路系统”的住宅区。如果站在批评的角度,属于一种“失去文化根基的精神游离”,就像副主编舒可文在《好房子的100个细节》主文中所写:“在房子上使用借来的风格不仅是创造的贫乏,也是对理性主义的逃避。任何一种传统中形成的样式,如果离开了当时、当地的生活,就沦为一种纯粹的风格,依赖于特定风格的趣味很快也会变成乏味的。”

那天下午的研讨会开得不温不火,虽然我们有为了封面故事向他人借力的意图,参会者却一致不入“圈套”。他们对“好房子的细节”避而不谈,而是把问题转向城市生活态度上,笼统地认为只要是个人出自真实生活需要选择的房子,就是好房子。

真正的好房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许,这确实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它的类型会随着自然和社会条件的变化而变化,人们的观念也会因为文化背景、经历和个人理想而有所差异,无法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阐述清楚。

研讨会后,就是我们这些记者去全国各个城市的地产项目寻找好房子的细节了。我去了西安,连续几天看各种楼盘和样板间。那次出差,印象最深的是西安长乐公园旁一处名叫“就掌灯”的项目售楼处的后院里,养着几只美丽的孔雀,在高高的梧桐和雪松下慢悠悠地踱步。这是我第一次在动物园笼子之外见到孔雀,它们的出现,给那几天增加了一些超常的色彩记忆。

“就掌灯”当时采取与西安主流地产商格格不入的姿态,不出楼书,不做样板间,也说不上开盘价。开发这一项目的海润国际董事长林勇还提到对仿造欧美风格房子的看法:“大多数情况下,开发商是从经济利益来考虑的,缺乏社会责任感。哪怕我们摸石头过河呢,也不应该走别人的桥,仿造会让全社会都没有想法、没本事去想。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后悔,因为有限的土地资源全都盖成垃圾产品了。”

《好房子的100个细节》前一年,2005年9月12日刊的封面故事是《物质审美分子眼中的中国别墅:回归传统居住?》。主编朱伟构想出“物质审美分子”这样一个新名词,可能是自觉满意,在2005年的封面中出现了好几次。照我的简单理解,“物质审美分子”指称既有经济条件又有审美能力的那些人,他们在物质和精神世界两头都不差,而审美能够成为一种富有创造力的、影响社会发展的力量。

也是2004年前后,全国开始集中出现一批具有明显中式建筑符号的别墅,带着紫庐、易郡、耕天下、九间堂、葑湄草堂、上善若水这样中国意味的案名,房子本身也不乏宁静冲淡之气。所以我们想,如果把这一现象放大,是否可以认为是对中式居住的回归,不仅仅房子样式,也包含了邻里关系、生活态度、处世理想等内容?毕竟,在欧美风格的住宅里,中国人很难找到精神和文化的契合。

那时候,还是有不少开发商选择与带有当代实验色彩的中国建筑师合作,例如王澍在杭州钱塘江边结合高楼与院落概念的“钱江时代”,张永和、艾未未等参与的北京“运河岸上的院子”等。但是,他们都否认了我们关于“回归”的问题,张永和的说法是:“我们处在一个中国文化极度缺乏自信的年代,在这个趋势扭转前,本土建筑不会成为主流。”

那一次,我们接触的采访对象对传统居住的观点也是极其一致:中国传统住宅是包含生活哲学、社会制度、城市规划、建造方式、样式构件等一整套完整的系统,尤其是由不能僭越的礼制、等级决定的空间布局。如今,社会制度和结构发生了变化,无法单独保留一些符号,这样做也没有意义。

如果从这一视角来看,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当代建筑其实经历着相似的发展轨迹,面临相似的语言危机。西方的建筑学者同样认为,古代建筑之所以伟大,那是因为古代建筑家拥有一整套象征物系统,他们可以随时从中取舍。这个象征系统权威是与一种特定的世界观紧密相连的,认为可见物质是某种精神世界的反映,这是现代建筑所丧失的东西。

例如,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基本功能是为人们提供一个膜拜上帝的场所,除此之外它还在暗示:它是《启示录》中的天堂之城、是所罗门建在耶路撒冷的神庙、是诺亚方舟以及宇宙的象征。教堂的第二意义随历史发展而变化,一所洛可可教堂所包含的第二意义与哥特式教堂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建筑师需要根据这种变化来寻找新的表现手法,表达其中的意识形态和世界观的内容。

黑格尔曾把建筑的起源归结为人类寻找精神家园的缘故,而不只是为了纯粹的实用功能。他认为建筑的任务就是在人和神之间建起一座桥梁,为个人和社会提供统一的核心。建筑主要是一种象征,表明它隐约感觉到掌管自然和人类命运的神的力量,他特别提到了巴别通天塔。

所以,现代建筑面临的语言危机,是在于它的第二意义出现了问题。在西方社会,旧的价值体系已经分崩离析,宗教也已经失去了曾有的凝聚力。因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不确定性,建筑所要表达的第二意义难以确定,它应该表现为一块广告牌还是一件主题雕塑?何况,还有建筑师对意识形态观点本身就不信任的因素。

20世纪,“现代运动”用它的理性观念、新的建材和美学理论结束了19世纪风格上的混乱。柯布西耶认为几何学是理性动物的语言,当人类精神与几何学规律相一致时,精神便找到了自己的家园。为了表现这种理想,建筑必须同时能满足两种需求:身体免受风雨侵袭,精神又能获得栖息。

当然,一栋规划良好的房子可能其貌不扬,一栋建筑史上的重要作品也可能机能不良。比如,现代建筑大师赖特设计的好几栋房子有天窗渗漏、暖气故障等问题,有一次他设计的房子的女主人气急败坏地给他打电话:“赖特先生,我坐在书房椅子上,雨水正浇在我头上。”赖特平静地回答说:“夫人,把你的椅子移开点。”

如果说人有气质性情,那么,房子是否也有它的精神气质呢?建筑艺术是作为现实的生活空间形成的艺术。从建筑师角度来说,通过空间围合和分隔、组织流线,对材料、光线的运用拿捏等种种手段,向我们传情达意。这是建筑与雕塑不同的地方,它不是物体,而是场所,一个把建筑师的想象力转化成三维空间表现的场所,这种感觉就是建筑独特的美感。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但也是一种想象。

2005年为《回归传统居住》进行的采访中,我第一次从北京大学副教授、建筑师王昀的住宅作品中,清晰地领略到他对空间的操纵手段以及由此产生的意境美感。王老师告诉我说:“我一直认为物理空间和意识空间之间的距离关系,应该是建筑的本质。建筑师怎么用简洁手段让空间意境最大化,这是特别有趣的事情。”

建筑空间包含了物理空间和意识空间,与三维的物理空间相比,人的头脑中四维意识空间的想象力远为丰富。某种意义上,建筑空间体验不是在物质上完成的,而是在你的头脑意识中作为意识空间完成的。建筑师提供了要素片段,需要你在头脑中构筑一个完整故事和相应的美好景象。

古人在与自然的交流中,观表象,受之于心,成意象,由意象引发感受,达致意境。无论杜甫草堂、曲水流觞亭还是一间清寂的茶室,都是面对自然的幻想空间。茶道是一种仪式,饮酒对诗也是仪式,在那里,庸杂的生活被隔离,惯性的时间流被停顿下来。

所以,比起房子的物理构成、材料使用或者空间造型,我想远为重要的是居住者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和经营美好人生的能力。去年,我们有过一本《怎样诗意安居》的专刊,这其中,无论聂鲁达的智利黑岛消夏别墅还是夏目漱石在东京新宿被复建的漱石山房,是这些艺术家精神和人格的力量,赋予了房子这种物质实体长久不衰的魅力。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舍拉在《诗意空间》中说:“生活在一所不堪完美的房子里,比生活在终极建筑里好得多。”与其说真正的安居是守在作为家的房子里,不如说它是一场生命之旅,一个不断梦想、不断追求的过程。所以,祝愿经历了800期的《三联生活周刊》未来依然是一座“好房子”,在它的屋顶下依然有容纳理想和梦想的丰富空间。 应该房子建筑空间什么样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