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大运河,走在遗产小道上

作者:阿润

骑行大运河,走在遗产小道上0( 张轶骑行在大运河遗产小道上 )

骑行“郭守敬小道”

我们出发的时候,天气好得出奇,预报的雷阵雨根本不见踪影,天空是明朗的蓝色,像是被洗刷过一样清澈,微风拂面,尤其是踏上自行车,用力蹬腿,车速加快,和踩油门的感觉完全不同,随之而来的是风的馈赠,连小腿都能直接感觉到被风拂过的畅快,我几乎感觉不到30℃的高温。骑行者老齐扭过头说:“这天气,不骑行绝对是犯罪!”他一脸兴奋,穿着一件亮黄色的骑行衣,戴着头盔、墨镜,武装得很严实,骑在最前面,偶尔回头看我们一眼,确定“人没丢”。

老齐是一个50岁出头的老记者,痴迷大运河,是“运河三老”罗哲文老先生的徒弟。同行的还有海磊,她是老齐的徒弟,一直跟着他骑行大运河沿途,总结“路书”,还运营了一个ID叫“遗产小道”的微博账号,专门介绍怎么沿着大运河边上的小道骑车。

一早到达老齐在双井的家时,他很郑重其事地说,今天的骑行主题是:郭守敬,智慧与时尚。我和海磊都云里雾里,他说得眉飞色舞,这是一条脱离了大运河传统线路之外的新路,先沿着河道走一段,然后去故宫,感受运河飘来的北京城,再去运河的几个水柜看看,南海、北海、什刹海,感受到北京的时尚,最后一站是积水潭,通惠河的终点码头,郭守敬纪念馆正在此处。

“骑行大运河的主题可以很多样,不仅仅是沿着河道走,看沿途的景观,还可以脱离河道本身,用与运河相关的点串起来一条完全不同的线路。”老齐已经把自行车推出门外,只等我们出门。

骑行大运河,走在遗产小道上1( 京杭大运河苏州段近几年开发的沿河茶楼和江南民居,昆剧表演也活在其间 )

起点在通惠河上的庆丰闸,我们在通惠河北路停下来,这里是城市的繁华区域,高楼林立,高架桥上的汽车飞驰而过,如果不是有心人,匆匆的行人不会注意到这里是大运河的一部分。站在河道上方的桥上,能看到不那么清澈的河水,有一些浑浊感,算不上景色。这一带建了庆丰公园,河道南侧的园林规划得很整齐,花坛和树木排列得井井有条,远处能看到运河上的庆丰闸遗址。老齐有点郁闷,公园修得漂亮,但是没有留下给骑行者的路,他的车是专业级别的,为了最大限度减重都没有锁,人不能离车,在城市里骑行运河沿岸几乎很难直接接触到运河。

通惠河是元代挖建的漕运河道,当时通州以南的京杭大运河各段都已开通,但是仅仅依靠坝河向城里运送物资远远不够,货物常被堵在通州。郭守敬主持修建了通惠河,算是完成京杭运河最后的贯通,从东便门到通州,东西走向20公里。老齐停下来讲述,今天我们骑行的这条路线也是他前一天刚刚设计好的,第一次实地上路,他很享受作为一个探索者面对未知的快乐。

骑行大运河,走在遗产小道上2( 骑行大运河爱好者齐欣(左)和海磊 )

到达东便门,隔着马路能看到古天文台,一路上再没有看到过运河,如果不是带着老齐之前灌输的一点知识背景,其实很难感觉到北京城和运河的直接关系。老齐说,他最初也经历了这个阶段,“这是从一无所有到气象万千”。

2005年秋天,罗哲文先生在西湖杨公堤和他提起大运河“申遗”的事情,他对大运河的印象只停留在媒体报道的一些记忆遗存,没有更多知识背景。跟着考察队去拱宸桥,只觉得风景不错,河道宽阔,古桥保存得完好,因为是文物局子弟,他还在心里判断了一下附近建筑和风貌,文物的肌理还在,真实性已经不多。再去第二个考察点广济桥的时候,他已经疲惫了。“这些景观在心里已经混了,分不清楚哪一个有什么独特,无非就是一段河水、几座桥,有什么可看的。”

骑行大运河,走在遗产小道上3( 骑行爱好者刘纮魁 )

我们经过长安街的一段,从天安门西侧进入南长街,绕着故宫走,正是周六,游客非常密集,十几个外国游客坐在故宫出口外的台阶上,看起来非常疲倦。骑行的一个好处就是你可以跨越相对长的路线,比步行的范围大得多,又不用考虑停车和等待的烦恼,随时可以停下来观察和体验,体验到的不是某一个点的景色,而是整体一段线路,可以感受得到景观变化的节奏。

老齐在文津街上停下来,街道横跨北海和中海的水面,我们从东向西经过,右边是北海,水面上有几十条小船在划行,船体大多颜色鲜艳浓烈,大黄鸭的造型抢眼,映在水面上也是黄澄澄的一片;左边是中海,水面开阔,看不到一个人,十分幽静。现在的老齐已经是“气象万千”的状态,说起大运河几乎是随时随地信手拈来。昌平的白浮泉是通惠河的水源地,郭守敬为引水济漕,解决大都城的漕运,昆明湖、什刹海、北海、中南海这几片水域都充当运河的水柜,运河缺水时放水入运,水大时放入水柜,保障航运。

从“一无所有”到“气象万千”是需要知识背景和情怀的,深度地骑行大运河是需要门槛的一件事。海磊告诉我,去年中秋节她跟着老齐去白浮泉,最初一直沿着河道边上的小路骑行,走到一个拐弯处,河道继续向前方延伸,但是能骑车的小路已经消失,再往前看是天然的草坪和碎石小路,他们只好绕进一个河边的小村,灰砖青瓦的房子极其普通,村里人很少,也没有什么景观和故事,她当时只能感觉到骑车的愉悦感和后期的疲劳,不太理解老齐为什么能对这一条并不那么壮观的河投入那么多情感和好奇心。这种理解是在之后逐渐梳理运河历史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一条河的过去和现在,更加鲜活的是河边的生活有什么样的变化,人们的生活是与河相融合的,变化和历史感藏在其中。就像是老齐说的,站在大运河的终点,往街巷里弄里走走,观察桥西历史文化街区原住民的生活,他们习惯每天傍晚杀鳝鱼,把杏仁放进酒里,这是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我们到达郭守敬纪念馆的时候,老齐在门口休息,摘下头盔的那一瞬间,我才注意到他头上的白发,这个50多岁的中年人还是激情澎湃,沉醉在一个自己和大运河的世界里。骑行到达终点,我们准备折返回去,老齐心满意足。“从昌平白浮泉到颐和园、积水潭再到大运河森林公园遗产小道石碑一段已经命名为‘罗哲文小道’,今天的这个路线就是‘郭守敬小道’吧。”

探路的苦乐

老齐在媒体工作,他找了很多方式把大运河的遗产小道推荐给更多骑行者。张轶是被感召者之一,他对老齐毫无印象,但是看过他发表在《华夏地理》上的文章。“那是个深色的封面,是个夜景,我记得特别清楚。”他第一次听说“遗产小道”,就萌生了要沿着运河骑行的想法,终于在距离30岁生日4个月的时候下定决心,“要干一件事儿”,作为送给自己的“成年礼”。

他向杂志主编要了一些关于运河骑行的资料,买了些书,还向一些热爱骑行的朋友们请教了一些技术性的问题:怎样骑车屁股才不那么疼、如何保证不脱水、如何维持体温……

2010年中秋,带着骑行所需的各种装备,张轶和朋友老徐从北京出发了。早上7点的朝阳门桥,路上车来车往,天空瓦蓝瓦蓝的,空气不错。张轶披着一件长袖卫衣,头戴一顶鸭舌帽,“全副武装”,还带了专门设计的T恤,后背上印着“京杭大运河”以及遗产小道的英文标识“GRAND TREK”。

出发前,张轶设计了一条简要的骑行路线:北京、通州、武清、天津、静海、青县、沧州、泊头、东光、吴桥……38个地点,每天要走完哪些地方,到达哪里休息,都尽量按照预计路线来执行。

最初的兴奋劲儿让他们“一口气”从朝阳门骑到通州,才拍下了第一张照片,燃灯塔。“一支塔影认通州”,这座八角十三级密檐式实心砖塔,因塔身正南券洞内供燃灯佛,得名燃灯塔,常被认为是大运河北端的标志。

张轶尽可能沿着运河河岸骑行,每隔20公里就停下来休息,每天的行程在100公里左右。“但有些路段,你压根没办法沿着河边走,即使是最近的路,也有可能看不到河道。”骑行大运河很多时候需要自己去探路,没有现成的地图可以直接用,这样的体验可以感受到更多未知乐趣。张轶尽量靠近河边,想对运河有更加细致的观察:济宁以北,运河基本荒废,只剩少数有水的河床成为河田,主要种植莲藕等农作物;济宁以南,仍可看到“至今千里赖通波”的航运景象。

运河济宁段,是张轶最为喜欢、最受震撼的一段。“前面骑了那么多天,没什么水,都是干的河床。骑到济宁,你一看到运河,你整个人都会傻掉。特别震撼。排着长龙的船,早上要出港;人们穿过浮桥去上班。一下子,你就觉得运河的文化开始了。”济宁城市广场叫运河广场,济宁最大的大楼叫运河大厦,还有运河小区,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能和运河建立联系。在他看来,运河在今天的济宁仍然发挥着当初的作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杭州以运河为景点,可济宁靠运河而活。”

继续往南,抵达微山湖,运河之水,与烟波浩渺的微山湖融为一体,山、岛、森林、湖波、渔船、芦苇荡、荷花池融为一体。骑行整个过程随时随地考验着人的探索精神和耐心,张轶原本想找个货船,连人带车一起渡到岛上。在当地海事局待了不下5个小时,一艘一艘地问,没有一艘货船愿意搭他们。细问原因:第一,货船基本上一家人衣食住行都在上面,外人不方便登船;第二,有河盗,不安全;第三,上了船也不能随便下,得等到下一个海事局才能靠岸。

“之前并不知道有河盗这事儿,听了以后挺震撼的。”在海事局工作人员的建议下,张轶骑车到微山湖北部的一个县城,花了一二十块钱买了两张客运船票,一小时不到,就登上了岛上的南阳镇。“微山湖是一个并不火爆、几乎不为人知的渔村,完全靠打鱼为生。凌晨4点,鱼市里,全部是新鲜的鱼。南阳镇不通车马,世世代代所有的人,完全都是靠船来往来的。”他们住在岛上的一个公社里,“有点儿像80年代的招待所”。

用张轶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整个过程并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大气浪漫”:国道上,卡车很多,拉煤的、拉砖的,常常弄得满脸灰尘。“开始还会觉得是个壮举,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你会觉得,哇!特牛!你在干一件特别伟大的事儿。到后来就完全没感觉了。”

那是张轶人生中第一次骑车远足。虽然一直热爱户外运动,但张轶并不认为自己是个自行车发烧友。对他而言,那次骑行,并不是源自于对骑行单纯朴素的爱好,而是内心对运河怀有的某种情愫,“没点儿情结,不会去干这个事儿”。

“开车太快,走路太慢,骑车正常。开车会错过很多路上的细节,而且受限于车的体积和路面状况,自行车能够到的地方,汽车到不了。”每路过一座桥,张轶都会停下来,在桥上待一会儿,静静地向远方眺望,这是感受运河文化最好的方式。在济宁一座破旧的铁桥上,他待了好几个小时,站在锈迹斑斑的铁桥上,感受到的是运河的厚重沧桑。

张轶拍下的很多照片都以桥为主角,一座又一座的桥,有名字的、没名字的,他们的自行车像个害羞的姑娘,时常慵懒地靠在桥栏杆上。有些桥在铁轨附近,“火车经过的时候,你能感受到,整个桥体都在颤抖”。

运河的生态

骑行了13天,刘纮魁到达聊城张秋镇的时候很吃惊,“河道怎么没有了?”运河到了张秋成了断头河。他推着自行车,在河岸边上四处张望,河道里有水,并不那么清澈,两岸被稀稀拉拉的绿草覆盖了一些,土地显得没有那么裸露,更远处有一排树,也不茂盛,树枝随风摇摆,一只瘦得能看见骨头的羊低头吃草。

“这幅景象就是北方运河的代表,你能清楚地看到河道是什么样的,从元代到现在,河道是没有太大变化的,虽然大部分地方都没有水,但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刘纮魁再往前走就是运河的南半段了,他在张秋镇停下来去找老乡聊天,至少要解答他的疑问:为什么运河在这里就断开了?

一位老乡告诉他,黄河与运河是不能相通的,一旦通了,运河河道就会被灌入泥沙。大运河被截为两段,漕船靠着人力、畜力的牵引,翻越黄河,再进入运河继续航程。

刘纮魁的骑行是从2009年4月5日开始的,从北京通州的大运河起点验粮楼出发,沿着河道一路向南,黄河以北的运河全线干枯,无水无船,但河道基本全被保留下来。18日到达山东张秋的时候,身体上并不觉得辛苦,但是一路上大运河的景象让他意外:天津西青区的河道满是垃圾,几十米外都飘着恶臭;泊头南霞口的石桥还在,但是河道里只有裂开的淤泥;德州运河段被工厂当成了排污的水沟,日夜流着黑色刺鼻的污水;到了张秋,河道断开,往前看不到运河,他更觉得不可思议。

“我想象中的大运河一路都是有水的,可是这一路大部分地区都只能看到运河干枯的河道,只在一些城市或者镇上,政府花钱在河道上注入了景观水。”到了晚上,刘纮魁几次骑着车经过河道,都看到了村民们把白花花的水管子伸进水里,引到自家的麦田。

运河没水,有水也存不住,放久了还会臭。这样的运河完全出乎刘纮魁的意料,他出发之前搜集到的运河资料图片,几乎所有的都呈现了很美的河景,水面上波光粼粼,有人划着小船经过,安静而闲适。

在张秋,刘纮魁还是看到了运河带给这个颇有历史的小镇留下的痕迹,河道上还有一座在旧渡口处建立的古渡石桥,这座桥利用了古渡口石料及构件,很多部件都是清代年间的。桥头上蹲着石狮子,惟妙惟肖,栏杆上还有精美的石雕,这里曾经有的繁华因为运河而起,如今的衰败也因为运河的干枯而致。但是这些并不影响他对这里的好感,他向我做了一个很生动的比喻:“北方的运河像是一具出土的干尸,虽然躯体是死的,不能活动,但是身上的装饰和所处的场景仍然是古代的样子,金缕玉衣、穿戴之物都能看得到,类似的道理,张秋之前的运河,我能看得到河道的形状,周围的风景,留下来的水闸、石桥,只要闭上眼睛想象,就能想象到这里以前的样子。”

离开张秋,跨过黄河,刘纮魁继续向南走。到了济宁的长沟镇,眼前的景象颠覆了他刚刚对运河建立起来的直观印象:河道宽阔起来,河水丰沛,对岸的树是那么茂盛,骑行小道边上,淡紫色的野花一丛丛的,终于接近了之前在照片上建立起来的运河印象。刘纮魁在小道上驻足许久,终于看到了船,这是骑行大运河的第16天,第一次在济宁运河的河道上看到有行驶的船只,那是一艘运煤的棕色铁皮船,颜色很暗,船头还挂着一个被晒得没有什么颜色的小旗子,虽然不符合最初的浪漫想象,但是运河开始活起来了。刘纮魁很欣喜,现实和想象终于有了一点重合的地方。

活着的运河让刘纮魁激动和感叹,但是人造遗迹、房地产开发令他忧心忡忡。离开长沟之后,运河与南四湖融为一体,刘纮魁到达微山湖中的南阳古城,这里曾经因为是乾隆下江南的行宫而显赫一时,是运河四大名镇之一。从黄山村坐上农民的小摆渡,朝着南阳古镇一点一点靠近,刘纮魁不仅仅是看到了有活水的大运河,还坐上了运河上的小船。

刘纮魁和张轶都经过这里,但是他们眼中的南阳完全不同,相同的风景在不同年龄段、不同视角的人眼中印象迥异。刘纮魁觉得,南阳古镇看上去是美的,但是这种美并不是他喜欢的。镇上到处兴修土木,要重现空前盛世的辉煌,为的当然是吸引游客。运河上的风景几乎都是人造的,已经不是北方原生态的自然河道和河堤,水泥磨的河道非常平整,上面是整齐的灰砖,像是公园里捞鱼的小水池,崭新的“明清”民居,就连路灯也是特意修饰过的,一根笔直的路灯杆上挂着两个带着花纹的灯箱,按照固定的距离排列在运河的两边。

江南运河,虽常常冠以水乡之美誉,但多数河堤被人为分割成单位、私家的领地,行人已经不能行走在运河河堤上。在常州,运河沿岸仓库厂房林立,人很难接近,只能在桥上看一眼运河的样子,拍一张照片。一个下午,刘纮魁一直沿着河岸边上的工厂走,想找个机会看看运河,但是几乎都要出城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能看到河的缝隙,他敲开了工厂的大门,说明来意,厂里的师傅给他钥匙,同意他去看看,他兴奋地打开工厂围墙后门,眼前的景象并没有惊喜,河道宽阔,水泥河堤,河面上有油污污染……

骑行已经过去5年,大运河“申遗”成功,刘纮魁很感慨地和我说,他怀念北方干枯的运河,虽然没有水,有一些地方没有那么干净,但站在河岸上,闭上眼睛还能想象到老乡说的场景:50年代的时候,运河上有小船通过,晚上把网放进河里,第二天一早去拿,里面满满一兜的河蟹。

(实习记者黄小芳对本文亦有贡献) 大运河森林公园大运河张轶杭州骑行济宁小道骑行户外运动骑行爱好者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