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伦敦诺伯里小学里的“一棵树”
作者:忆暖徐翔宇的空手道现在已经是“茶一”带,母亲黄燕非常支持儿子坚持这项爱好小留学生
2007年深秋,在英国伦敦西北郊的诺伯里小学(Norbury School),每当五年级B班上数学课时,常常会出现这样的场景:不确定数学题做得对不对,同学们就会高喊“Xu”的名字,在他们看来,班里唯一的中国孩子徐翔宇就是正确答案的化身。一年后,徐翔宇回到北京的小学继续就读,数学却不再是他的骄傲。在奥数课外班上,由于一时回答不出老师的提问,这个英国老师眼中的“数学天才”在同学中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坐在后排陪读的家长抱怨说:“这个都不懂,还要占用我们孩子的时间!”
课后,脸涨得通红的微胖男孩忿忿地跟妈妈黄燕说:“奥数是毒药!你再让我学,学校的数学课我也不上了。”
这两个对比强烈的画面始终深深地刻在黄燕的记忆中。“或许这就是两种教育制度最显著的差别吧。英国的小学教育是不停地鼓励,而国内的小学教育可能要求更严格一些。”彼时,黄燕刚结束在英国为期一年的“老留学生”生活,带着儿子徐翔宇这个“小留学生”回到北京。
“因为是学英语出身,我其实一直想出国。”黄燕告诉本刊记者,但考虑到家里的实际情况,要工薪阶层的父母供自己出国并不现实。“工作后,我一直希望有公派留学的机会,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曾有去夏威夷的公派留学机会,当黄燕以为论资排辈会轮到自己时,机会却阴差阳错地溜走了。“后来我忙着成家生孩子,出国这件事就相忘于江湖了。”直到有一天,同事申请到英国外交部的志奋领奖学金赴英留学,才再次点燃了她曾经怀揣的留学梦想。2007年春天,黄燕终于通过单位的公派留学机会,申请到志奋领和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的双奖学金,得以前往伦敦攻读传播学理论硕士学位。
2012年5月18日,英国伦敦伯德库特茨小学的学生们集体跳舞。当天有53个国家的50万名儿童参加了这项活动,希望打破“大跳舞”人数纪录
“我是申请了两次才成为志奋领学者的。第一年填申请表时,我写过想带孩子去。申请失败后,我曾揣测是不是跟我要带孩子有关,所以第二年申请时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可是,等申请成功,黄燕却发现因为一些临时的变化,9岁的儿子在国内将变成无人照看的状态。“没有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给英国文化委员会(British Council)负责申请事务的一位中方官员写了封信,讲了我的实际困难。结果她说,那就带着孩子去吧,让我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黄燕感慨地说,“现在回过头去看,当时真是做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黄燕的儿子当时在北京市第二实验小学读三年级。“我儿子对去英国这件事并没有多少兴趣。恰巧他有个同学随父母去了纽约,这个孩子在博客上发过一些万圣节的照片,其中有张照片上有一个扮成蜘蛛侠的路人。我儿子特别喜欢蜘蛛侠,我就跟他说,英国也有万圣节,你也可以扮成蜘蛛侠。”就这样一句话,黄燕算是做通了儿子的思想工作。
5月16日,英国名厨杰米·奥利弗和伦敦圣保罗怀特查佩尔教会小学的孩子们一起庆祝第三届“食物革命日”
接下来,在英国朋友的指点下,黄燕开始为儿子申请小学。“我的学校在伦敦西北角的哈罗镇,我找到了当地镇教育委员会的邮箱,写信说明我的情况,结果人家还真回复了我。我下载并填好申请表寄了过去,就没有下文了。”完全没经验的黄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了儿子上学,特意提前到了英国,想实地解决孩子上学的问题。“经新室友热情的帮助,我查到了离我们住址最近的学校,直接领着孩子去报名。结果人家说要登记排队,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排上。我们又去了另一所稍远点的学校,那家也说要排队。我一下子就傻眼了。”时值9月初,英国的小学已经开学。
“附近的学校没一家能够立刻接收我的孩子,而我自己9月中旬就要开学了,总不能把孩子扔在家里吧。”就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黄燕忽然想起之前向镇教委寄过申请的事,翻出电话号码给对方打过去。“结果对方说早就把入学通知书寄到中国了。可我一直没收到。”接电话的官员随即将入学通知书做成PDF文件传给黄燕。奔波两星期没有眉目的事,两分钟就解决了。
正因为经历了这番周折,黄燕对英国小学接纳外国孩子入学的包容性和人性化深有感触并心存感激。“上公立学校很简单,就近入学是基本原则。只要证明孩子住在哪里就行了,买房租房都无所谓。对孩子的国籍、语言程度等等条件也没有限制。”
带着自己打印出来的入学通知书去学校报到,已经是9月11日。“我们拿着儿子照着谷歌地图手绘的简易路线图,很快找到了儿子的学校——诺伯里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操场和一排低矮的平房。“进校门要先跟问讯处老师打招呼,她才会把家长放进来。”在黄燕和儿子眼里,英国小学里的一切都很新鲜。“教室布置得花花绿绿,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照片、板报和学习卡片。教室里还有小厨房和洗手池,座位也是一堆一堆的。”
“入学手续异常简单,填张表就可以了。”黄燕记得这张表上详细列举了各项协议。“其中一项是,是否同意校方给我的孩子拍照、并将照片用于学校的活动。如果家长不同意,学校就不能使用孩子的肖像。”黄燕说。
“我把儿子领到班主任贝尔小姐的教室门口,老师直接带他进去坐下,而我站在门口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贝尔小姐就跟我说:‘你放心,没问题的,你可以走了。’我跟老师说我儿子英文很不好,可能没法表达清楚。她连声说‘你放心’,然后很客气地再次让我离开。”黄燕临走前抓拍了一张儿子独自坐在桌边的照片,这便是9岁半的徐翔宇小朋友“留学”生活的起点。爱的鼓励
事实上,这一大一小两名留学生的英国生活,开始得并不愉快。“最大的烦恼是什么都听不懂。”黄燕说,在英国的第一个月,自己不仅精神上头疼,生理上也头疼。“我那几门主课的老师只有一个是地道的英国人,口音算是最接近标准的。你刚适应了他的口音,下一堂课又换了一个津巴布韦的老师,津巴布韦口音还没整明白,又来了一个希腊的老师,然后是印度的……同学中也有很多亚洲人、非洲人、东欧人,口音五花八门,简直乱成一锅粥。”刚到英国那阵子,黄燕不时后悔:“我这是干嘛来了?好好的放着国内顺手的工作不做,一把年纪了来受这个洋罪?上课听不懂,作业写到半夜。”那段时间,黄燕常常感到很纠结。
“我儿子更是这样,来之前他几乎没什么英语基础。”虽然国内小学一年级就开了英语课,但徐翔宇对英语始终兴致缺缺。“有一次他还跟我说,妈妈你别让我学英语,我跟英语有仇。”这种状况下,黄燕也没办法再在口语上帮孩子做准备。“临时练口语也来不及了。”黄燕说,刚到英国的时候,儿子有几个月没听懂,等到后来听懂了,才发现有同学在嘲笑他。“儿子那段时间过得也挺不容易的。”
为了提高听说能力,黄燕还发现了一个好方法:周末带着儿子去看儿童电影专场。“当时,全价电影票一张要五六英镑,而儿童电影的儿童票则很便宜,只要1.5英镑,并且孩子买票,陪同的大人不要票。”虽然只是小小细节,黄燕还是捕捉到了这背后对孩子的尊重,“这是我跟着孩子沾光,而不是孩子跟着我沾光。”此外,也是留学生的房东还自己付费,特意为小房客开通了卡通电视频道。
黄燕依然清晰地记得,儿子真正克服语言障碍,当年的圣诞演出是个标志性事件。“老师会分派孩子们去扮演圣诞演出剧目中的角色,我儿子在里面演一棵树。当剧情需要‘风吹过柳树’时,扮演树的孩子们就挥动胳膊,嘴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基本上没什么实质性的台词,但大家都一起参加排练。”
黄燕到英国时随身带了一本英文小说《夏洛蒂的网》,每晚给儿子念一点。“刚开始很难,我可能才念了两三段,孩子就睡着了,催眠效果特别好。但就在他排练剧目那段时间,有天晚上,我给他念着念着,他自己就开始叽里咕噜说了好多英文。我心想一棵树哪有这么多台词啊,一问才知道他总参加排练,听着听着,就把别人的台词都记住了。”
快到演出时,儿子却得到通知被调去和另外一名同学负责舞台灯光。黄燕开始并没觉得这有什么,毕竟孩子的英文没那么好,但在演出当晚就要举行的那个早上,当她鼓励孩子说要和室友们去看他演出时,儿子却有些失望地说:“那有什么意思?我又没上场。”
“我一听觉得不对,临时决定给老师写了封信。大意是我觉得管灯光也很好,不过之前孩子一直在排练演树,最后没演成树孩子觉得很遗憾。因为明年夏天我们就要回中国了,没机会参加明年的圣诞演出,想跟老师商量商量能不能还是让他演树。”黄燕单独将这封信交给问讯处的老师,请她帮忙转给班主任贝尔小姐。“其实我并没抱什么期望,因为当天晚上就要演出了,临时换角色并不现实。”
没想到,晚上演出时,儿子真的又演回树了。“而且他这棵树好壮硕,戏服他穿不下,别人演的树都是咖啡色的‘树干’,只有他这棵树是葱绿葱绿的,他穿着自己的白色T恤衫,外面套着绿色的背心,头上绑着树叶表演。”黄燕笑着说,“主角有个猫女,她演的时候,树们全都扭头入神地看,都忘记表演了。老师在台下提醒树们,完全没有用。结果还是猫女读懂了老师的意思,告诉这些树们该表演了,树们才如梦初醒般赶紧转向观众表演。但演出结束后,校长还是表扬孩子们演得特别特别好,并且首先请出负责舞台灯光的孩子,向他们表示感谢,向家长观众要掌声。”这一幕令黄燕印象深刻,“他们并不追求完美,也不吝啬对孩子的赞美。每个孩子都特别投入、特别高兴。”也正是这次演出之后,黄燕发现儿子的英语开窍了,语言关就这么过了。
现在,黄燕有时还会翻看儿子当时的作业,虽然字迹稚嫩,内容简单得甚至让人发笑,但老师经常会在作业本上鼓励孩子,稍微做得好一点就马上赞美“特别优秀!”“他们真的非常注重保护和鼓励孩子的自信心,丝毫不吝惜对孩子的溢美之词,这种爱的鼓励融入到了每一个细节里。”这让从小在传统中国家庭长大的黄燕很受震动。“我小时候学习还不错,但家里极少表扬我,绝对不容许我有一丁点的骄傲。直到现在,很多刚认识我的人还会说,你为什么表现得不那么自信呢?等到我自己教育孩子的时候,也本能地继承了这种方式。有时候自己也会刻意去扳一扳,但不注意的时候,还是会一张嘴就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个都不会啊?’”往往话刚从嘴里溜出,黄燕就后悔了,“我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对,但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好好说呢?”儿童乐园
“儿子现在回想起来,发现除了在英国上小学,就再没有什么时候玩累过。”这让黄燕既吃惊又认同。事实上,在经过最初几个月的艰难挣扎之后,徐翔宇已经开始适应甚至享受英国闲适的小学时光。“每天早上9点上课,我们7点半起床,吃完自己做的早餐,一般是8点半出门。有时候我们坐4站公交车到镇上,然后再步行五六分钟就到学校了。有时候也从家走到学校,大概半个小时,一路上相当于走在各家的花园之中,左看看右看看,一点不觉得累,聊聊天就到了。”
“上午三节课,下午一节课,而且课间休息时间特别长,儿子说自己都玩累了,心想怎么还不上课啊。”徐翔宇最喜欢上体育课。“学校里大大小小的学生,无论男女全在踢足球,甚至拿篮球当足球踢,而篮球架则是崭新的,无人问津。”除了体育课,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课程,比如设计工艺课,也很吸引他。“有一次放学,儿子手里紧紧捧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他在设计工艺课上自己做的饼干。他见到我特别兴奋,迫不及待地要跟我分享。”
黄燕从国内给儿子带了一个大书包,没想到在英国除了旅行就没派上什么用场。“所有的课本和作业都在学校放着,只有星期五才有带回家做的周末作业,通常就是薄薄一张纸。他天天就背着这个空书包到处跑。”黄燕说,儿子的课堂作业是当场完成,从不带回家。“儿子说,如果课堂作业做不完,老师会要求同学放下不做了,按时放学,等到明天又有新的作业,至于昨天的作业是否完成了,根本没人管。”
放学后,学校还有一些有趣的课外班。“我给孩子报了一个艺术俱乐部,没学费,只交了几镑材料费。15点多放学后,参加艺术俱乐部的孩子会留下来,老师把一些五颜六色的瓷砖让这些孩子们砸碎。”黄燕感慨道,“咱们国内谁敢让孩子做这个,万一溅到眼睛,划破手怎么办?但他们好像没这么多顾虑,老师带着孩子们把这些碎瓷片拼贴到墙上,最终拼成一幅画。”5年后,已经是高中生的徐翔宇重访诺伯里小学,一眼就看到这幅自己参与拼贴的画仍然安静地趴在学校的墙上,亲切感顿生,这是他作为艺术俱乐部成员愉快劳作整整一学期的回忆。
“每个周末,只要不是瓢泼大雨,我们都要出门,或者去公园划船,或者去博物馆,或者去郊游。”有一次,黄燕的室友开车打算带朋友去莎士比亚故居游玩,也邀请了黄燕和孩子一起去。“但那天是星期四,孩子应该上学。我试着想给孩子请假,结果没想到老师说:‘莎士比亚故居?那当然要去了,比上课有意思多了。’”事实上,在英国小学请假其实很简单。
在黄燕眼中,英国的小学教育不仅是“教的人和学的人都不累”,家长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操心的事。“那里小学的家长会是一对一的。我按照预约的时间到班里,老师把孩子的作业拿给我看,说他有很大的进步,然后跟我讲孩子在课堂上的表现。10分钟完事。下一名家长接着来谈。”“在国内开家长会经常谈的事情,在英国反而很少谈及,但咱们的家长会上很少甚至从来不提的事,英国小学倒是很重视。”比如,他们会鼓励学生和家长参与慈善活动。为此,黄燕曾在家烙了一晚上的西葫芦软饼,第二天送到学校去义卖。小小研究家
如此轻松的小学生活,不禁让人怀疑,英国的孩子能学到什么?“我问儿子都上过什么课,他说没有课程表,每天上的课都不一样。整个人糊里糊涂就这么过来了。”直到学年末,黄燕收到学校提供的学业报告,才全面了解到孩子这一年的学习情况。
“报告分别针对每个孩子,好像国内的体检报告一样。我儿子的这份详细分析了他每门课的完成情况,做出了什么样的努力,达到了什么样的水平,表现出什么样的特质,以及跟平均水平的比较,等等。描述用的是‘一贯优秀(consistently)、平均水平(usually)、有进步(developing)、需要辅助(with support)’这样的词语,而不是简单地用分数或‘优良中差’来区分。”在黄燕看来,“只有对孩子的情况非常了解才能做出这样细致的分析,这才是真正的教育。”除此之外,这份报告还包括具体到每一天的出勤记录。“科学的管理,严谨的态度,让人印象深刻。”
英国小学对研究精神的专注,从孩子的作业中也可以嗅到几分。“我儿子曾经做的一份周末作业,让我很感慨。”黄燕所说的作业实际上就是一个小命题调研。“命题是‘脚大的人是不是腿就长’,要求学生通过调研得出结论。作业要求学生先回答四个问题。第一个是‘你需要什么工具’,我儿子写的是需要尺子、笔和纸。第二个‘你要怎样去做’,我儿子答的是要测量、记录和网络搜索。然后问‘你在调研的过程中有些什么东西要保持一致’,我儿子的回答是测量的单位要一致,还有测量的脚长和腿长要属于同一个人。”虽然英语表达稚嫩,但确实写出了关键点。“第四个问题是‘你觉得可能的结果是什么’,我儿子写的是他认为脚大的人就是腿长。”
“接下来就是记录调研过程。”黄燕和儿子跟6名留学生共处一幢二层小楼。“星期六一早,我儿子就跑到几个室友的房间,挨个把他们的腿和脚从被窝里拖出来测量。最后测量的结果确实和他猜测的结果一致。”黄燕说,“看到他这份作业,我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外国同学为什么对研究方法驾轻就熟。我们小时候哪里做过这样的作业啊?所以到该做研究和论文的时候,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回国时,黄燕把儿子在英国上学期间的作业和报告等都带上了。“儿子时不时会翻出来看看。他特别留恋那段时光。”在黄燕眼里,徐翔宇刚回国时变化很大。“有一次我们在单位食堂吃饭,碰到新来的外国专家,寒暄了两句。没想到我儿子也大大方方地站起来,主动跟人家握手,用英文说:‘你好!我是Ben,很高兴认识你。’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还有一个变化是英语学习,可能是他掌握了方法,学起来变得轻松了。从9岁起到现在从没看他背过单词,但他现在掌握的一些单词是我在大学才会的。回国后,我们去看电影,他都会要求看英文原版。我问他看得懂吗,他说他都能看懂。”
不过,让黄燕遗憾又无奈的是:“这几年功课越来越重,儿子好像越来越回到书呆子的状态了。他现在连吃饭都不肯跟我们出门,觉得浪费时间。平时基本没时间玩,周末也出不去。”好在徐翔宇有一样爱好,就是空手道。“他已经坚持了四年多,现在是‘茶一’带,下一步就该考最高级的黑带了。”黄燕也支持儿子坚持这项爱好,“至少可以让他在艰苦和枯燥的学习之余,还有一样东西让他热切期待。” 伦敦小学徐翔黄燕伯里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