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斯尼英雄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迪斯尼英雄0梦幻庄园梦幻庄园的秘密

梦幻庄园(Neverland)的大门打开了,迈克尔·杰克逊不知去向。拱形走廊、火车站、游乐园、动物园、客厅、游戏房、卧室……相继出现在大屏幕上。天使、比诺曹、米老鼠、忍者神龟、蜘蛛侠、超人、蝙蝠侠……真人大小的仿真人偶无处不在,正式客厅里甚至有一座奢华的微型城堡,配有护城河和奴隶。卧室地板上、玻璃柜中陈列着七个小矮人和其他昂贵的迪斯尼收藏品,四壁上到处都是彼得·潘。人们惊讶地发现,房间里没有一张成年迈克尔·杰克逊的照片,只有各种画像:客厅里,他被画成了白衣飘飘、头顶若有光环的天使模样,而卧室墙上则悬挂着《最后的晚餐》:迈克尔·杰克逊代替耶稣坐在中间,两旁的门徒是亚伯拉罕·林肯、约翰·肯尼迪、托马斯·爱迪生和爱因斯坦……梳妆台上方醒目地贴着玛丽莲·梦露的照片。迈克尔·杰克逊所有的秘密都在这空间里了。

2003年11月18日,警方调用70人组成的执法小分队对梦幻庄园进行搜查并拍摄视频,这使得公开审判的法庭上,陪审员、法官和整个媒体界都有机会在大屏幕上检视迈克尔·杰克逊的私生活。执法小分队“呆呆地看着他的艺术品,对他的玩具屋、堆在私人浴场和卧室套房里成堆的玩具做笔记”。《迈克尔·杰克逊阴谋》(Michael Jackson Conspiracy)的作者阿弗罗蒂特·琼斯(Aphrodite Jones)回忆说。虽身为罪案记者,她在书中的表现却像是一个被迈克尔·杰克逊的魅力所征服的人。此前,她曾在电视台和国家广播节目中连续数周抨击迈克尔·杰克逊。一次梦幻庄园之行后,她的报道开始有所转向,她认为迈克尔·杰克逊清白无辜,只是不幸地早已沦为媒体机器的牺牲品:“他只是成为自己名声的阶下囚。”

“有两个迈克尔·杰克逊,一个是现实中的,周围遍布着被媒体丑化的形象,像哈哈镜中的影子,镁光灯打在他的鼻子、脸颊和皮肤上。另一个是真实的迈克尔·杰克逊,低调而腼腆。”“美国媒体厌恶迈克尔·杰克逊,美国人厌恶迈克尔·杰克逊。”她抱怨说,当她决定写一本记录杰克逊审判始末的书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嘲笑她”,而在纽约,几乎没有一家出版商愿意考虑有关杰克逊的书,尤其是“那种有利于杰克逊的书”。

但毫无疑问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成功是美国梦的最佳体现。2003年,英国记者马丁·巴施尔(Martin Bashir)在跟踪迈克尔·杰克逊生活了8个月后,拍摄了名为《与迈克尔·杰克逊在一起的日子》(Living With Michael Jackson)的纪录片,于2003年2月6日在ABC电视台播出。正是这部纪录片让杰克逊身陷指控,将他送上法庭。纪录片中,梦幻庄园被描绘为一个黑色暗流涌动的地方,一个吸引孩子们入瓮的娈童癖的诱饵。一经播出,除了迈克尔·杰克逊的“粉丝”,没有人相信他的清白。2005年6月13日,陪审团达成最后裁决,对迈克尔·杰克逊的多项指控均不成立。媒体与大众对巨星的“猎巫行动”以“惊愕”和“失望”告终。

迪斯尼英雄12009年4月13日,杰克逊的私人物品在洛杉矶展出

一个有趣的细节是,当马丁·巴施尔略带嘲弄地问他身价是否值10亿美元时,没想到迈克尔·杰克逊很自然地回答说:“嗯,比那还要多。”

杰克逊的财富累积已经达到了常人难以想象和理解的地步,同时,他的确在以一种超出日常逻辑的方式生活。他生活在一个自己创造的梦幻世界里,他是这个梦幻世界的孩子。当他说出“与人分享床铺难道不是最有爱的事情吗?”这句话时,他是一个44岁的孩童,正以孩童逻辑与成人逻辑进行着不可能的对话。

迪斯尼英雄2

2009年4月13日,杰克逊的私人物品在洛杉矶展出

更具体些,他是在用迪斯尼逻辑向非迪斯尼逻辑天真发问。他对这一点视而不见:在迪斯尼乐园和卡通漫画、动画电影之外依然遵循迪斯尼逻辑的人,就是“怪胎”。迈克尔·杰克逊与迪斯尼

迪斯尼英雄3杰克逊生前收藏于“梦幻庄园”的迪斯尼纪念品

在迈克尔·杰克逊所做过的所有被打上“怪胎”标签的行为中,最让人惊异的莫过于把迪斯尼空间这样一个反常的、狂欢的、只在节日和荧幕上存在的虚拟空间变成了一个日常空间。他睡在铺着闪闪发光的蓝色鸭绒被的大床上,他穿戴迪斯尼动画里王子的衣服和手套,他和仿真迪斯尼大玩偶住在一起,他的院子里有独立而完备的游乐场、电影院、动物园,商铺里的糖果和爆米花免费供应,人们要坐着小火车进入他的家,而庄园里有三辆火车和三个影像资料库,梦幻庄园的大门完全按照迪斯尼风格设计,豪华不输后者,闪闪发光的“Neverland”字样之上,是一只王冠,下面写着:迈克尔·杰克逊。所有这些符号与象征,都在宣告着这一点:这个空间不打算与现实产生任何联系。这也正是迪斯尼对世人的宣告。

迪斯尼帝国只想做一个“纯洁梦想的制造者”,而非丑陋现实的描述者。在美国,许多批评家把迪斯尼视作“一个庞大的、拥有多个售货口的廉价文化销售机——从娱乐、建筑,到艺术、电影、音乐,应有尽有”。他们认为迪斯尼的影响太大,而这影响更多是消极的。

迪斯尼英雄4杰克逊和著名的白面黑猩猩“泡泡”

批评家理查德·施克尔(Richard Schickel)在《迪斯尼版本》(The Disney Version)中说道:“迪斯尼的机器将毁灭童年时代最有价值的两件事:童年的秘密和童年的安静——它让所有人都做一样的梦。从资本主义的角度来讲,它是天才的产物;但从文化的角度来讲,它几乎是一出惨剧。”他认为,迪斯尼乐园里“没有性和暴力,没有压抑的放纵,没有紧张和压力的释放,因此也没有治疗作用”。简而言之,无论迪斯尼乐园还是迪斯尼电影世界,完全没有真实生活的反映。

然而,正如厄尔·戈沙尔克(Earle Gottschalk)在《沃尔特·迪斯尼公司》的报道中所说:“即使批评家是对的,即使迪斯尼巨人真的是用蜜糖和空想淹没着美国,那么这样的蜜糖和空想,也正是公众想要的。”

迪斯尼英雄5来自“梦幻庄园”的王冠

公众想要来自迪斯尼世界的蜜糖和空想,也想要一个从迪斯尼动画里走出来的真人版英雄,一个偶像,一个流行之王。

被剥夺了童年的迈克尔·杰克逊,在补偿心理的作用下,恰到好处地迎合着这种想象。

迪斯尼英雄61993年1月31日,杰克逊在第27届超级碗橄榄球总决赛中场秀时段亮相表演

作为歌手,迈克尔·杰克逊始终与影像十分亲近。去世前的日记透露,他最后悔没有把更多精力放在电影上,觉得电影才是使自己不朽的工具。

早在1971年,迈克尔·杰克逊14岁的时候,动画片《杰克逊五兄弟》就在美国电视网络上播出。“成为一个卡通形象成就了我对电影及迪斯尼开创的那种动画片的长期喜爱。”在自传《太空步》中,他说:“我对于迪斯尼先生以及他在许多天才艺术家帮助下取得的成就怀有深深的崇拜。一想到他和同伴们给上百万孩子、成人和全世界带来的乐趣,我就充满敬畏。我喜欢成为卡通人物,周六早晨起床看卡通并期盼能在屏幕上看到自己,是件有意思的事。对我们大家来说,这恰似梦想变成了现实。”

迪斯尼英雄72001年9月10日,杰克逊从艺30周年演唱会在纽约麦迪逊广场花园举行

迈克尔·杰克逊第一次“真正参与到电影当中”,是1972年为《本》(Ben)演唱主题曲的时候,那是一个类似《ET外星人》的故事,对他意义重大。1978年,摩城唱片公司买下百老汇剧目《新绿野仙踪》的电影拍摄权,作为《绿野仙踪》的忠实“粉丝”,杰克逊在电影《新绿野仙踪》中扮演稻草人,他无比庆幸,觉得自己和稻草人的性格最为吻合。“把我变成稻草人,那简直就是世上的奇迹。我可以化装成其他人,跟着我的角色逃离现实。”他在自传中说。

1986年,迪斯尼影视制作公司希望杰克逊能为迪斯尼乐园开发新的游艺项目,要求是无论做什么,“有新意就行”。在与迪斯尼制作团队开会时,杰克逊告诉他们,沃尔特·迪斯尼是他心目中的英雄,自己对他的生平和人生观非常感兴趣,所以“想做一些迪斯尼先生会赞成的事情”。他“读过不少讲述沃尔特·迪斯尼和他的创意王国的书,想以他的方式做一些事情”,这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最终,他们邀请杰克逊拍一部电影,他同意了。于是,迪斯尼请到《星球大战》的导演乔治·卢卡斯担任监制,由杰克逊主演,拍摄了一部17分钟的短片:《EO船长》(EO在希腊语中是“黎明”的意思)。

迪斯尼英雄81995年,迈克尔·杰克逊在布达佩斯为他的新专辑《历史》专辑拍摄宣传片

《EO船长》描述了一个音乐能改变世界的故事。影片中,迈克尔·杰克逊肩负使命,来到一个陷入水深火热的星球,统治者是个邪恶的女王。他被委以重任,要为这里的居民带来光明与美善。这是一个正义战胜邪恶的典型的迪斯尼故事。

1988年,迈克尔·杰克逊投资拍摄的音乐电影《月球漫步者》(Moon Walker)发行。这部电影中,他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如漫画名角迪克·崔西(Dick Tracy)的角色。这部电影是根据迈克尔·杰克逊自己创作的故事改编的,标志着迈克尔·杰克逊和他的华纳公司正式开始了“造神运动”。

在漫画中,迪克·崔西是肉身凡胎的天才警探,而在《月球漫步者》中,迈克尔·杰克逊变成了来自外太空的超级英雄。电影中,他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穿着短小的西装,跳着45°倾斜的舞蹈。他的敌人是誓将毒品卖给所有孩子们的大毒枭,他的使命是拯救孩子,拯救世界。在躲避毒枭追杀的途中,迈克尔变身为超级赛车,而后独入虎穴,变身外星人,救出抱着玩偶的小女孩。但这变身非变形金刚、超人、蜘蛛侠、蝙蝠侠的“超级英雄”逻辑所能解释,只有在迪斯尼世界的逻辑中才说得通。最终,他进入30年代的俱乐部,热舞一曲《犯罪高手》(Smooth Criminal),那些掺杂着童真与犯罪、打斗场面、狼人般的嚎叫和性意味的镜头总是充满诱惑和矛盾。

电影的主线是对超级英雄电影的迪斯尼化的模仿,副线则由各种MV串联而成。在副线中,迈克尔·杰克逊的敌人是嗡蝇般的媒体,而能拯救他和世界的,是歌舞,是迪斯尼世界。《真棒》(Bad)中,小迈克尔·杰克逊以一番歌舞完成了孩童对青少年的挑衅,以一个充满爱意的动作达成和解。《速度之魔》(Speed Demon)中,他变装为卡通兔子史派克,在兔子的佑护下,成功甩开了媒体和歌迷的疯狂追逐。《别打扰我》(Leave Me Alone)中,他在卡通世界里对报纸上关于他的奇闻异事的疯狂消费做出反击。迈克尔·杰克逊坐在小火箭里,露出得胜的微笑,背后是以躺倒的身体承载着整座梦幻庄园的迈克尔·杰克逊。庄园里没有人,只有动物和卡通形象,迈克尔·杰克逊与象人的骨架共舞,他唱:“不要爱我,不要乞求我,我不要,我不要。”奇幻的场景,集自恋与自嘲、狂欢与狂想于一身。

电影是造梦的机器。事实上,迈克尔·杰克逊一直在造梦,他的梦幻庄园就是一个梦工厂,一个模仿迪斯尼乐园的乐园,而迪斯尼乐园模仿的对象,则是崇尚寻欢作乐、梦幻童真、把阴暗邪恶与真实简单地排斥在外的虚幻的美国。迪斯尼化的摇滚歌手

“我不知道美国总统是谁,但我知道迈克尔·杰克逊是谁。”一个庆祝迈克尔·杰克逊无罪释放的中老年“粉丝”说。更多在梦幻庄园大门口外守候的“粉丝”们将他与戴安娜王妃相提并论。戴安娜是许多迈克尔·杰克逊“粉丝”们的另一偶像。而无论戴安娜王妃还是迈克尔·杰克逊,他们都戴着白雪公主般的迪斯尼化的光环:关怀弱势群体,无私奉献爱,被媒体迫害,被舆论审判,孤独,悲剧……人们像热爱受难的基督一样热爱他们。

迈克尔·杰克逊与戴安娜王妃,在共同的支点上撬动着堪与迪斯尼机器媲美的文化影响力。

在《滚石》对“最伟大摇滚歌手”的评选中,迈克尔·杰克逊仅位列第25名,但倘若用流行程度和文化影响力来衡量,迈克尔·杰克逊应当仅列于“猫王”与“披头士”之后。而帮助迈克尔·杰克逊获得世俗成功的,除了他的天资、努力、创新精神和专业技巧之外,正是他在意识形态上与美国价值观的不谋而合。

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反动性的摇滚歌手,他从来不触碰激烈的东西和生活的“残酷真实”,尽管他在创作和现实生活中呼吁着要拯救世界,拯救儿童,他关注世界和平、巴西难民、艾滋病患者、环境保护,但他的关心是一个流行巨星的关心,是迪斯尼英雄式的关心,他的童心是被迪斯尼塑造的童心,是制造梦幻、粉饰生活与超级英雄的救世梦想的合体,与迪斯尼机器一样,并没有治愈疗效。

迈克尔·杰克逊早已成为一种意识形态,一个带有宗教性质的偶像。他在全球引起狂热,变成了一种美国的所谓“自由民主”与“消费主义”杂糅的意识形态。当名为《历史》(History)的MV中,率领千军的迈克尔·杰克逊的雕像取代了列宁的雕像耸立在城市高空的时候,人们可以说,这个场景表达的是娱乐至死的美国大众文化对“冷战”意识形态的嘲弄,标志着“冷战”意识形态的终结和美国文化的手淫般的胜利快感。当然,人们也完全可以认为那不过是一场浮夸的玩闹,符号的无意义的游戏,并没有可供解读的深度空间——因为这就是“流行”。当约翰·列农登台演唱《一起来》(Come Together),他是在“表达”;当衣着炫酷的迈克尔·杰克逊跳上舞台,唱起《一起来》,做出著名的摸胯动作,他是在“表演”。因此,前者是摇滚明星,后者是“流行之王”。

在迪斯尼乐园,人们停车,排队,几小时后从出口走出,醒来,进入庸常的日常生活之中。这是一个暂时的狂欢空间,一场进入电影片场般的幻梦。而在梦幻庄园,迈克尔·杰克逊把它变成了一台永动机,一个“永恒”的梦幻空间。他把节日和动画电影变成了日常生活本身。在梦幻庄园这个仿真的迪斯尼乐园中,最逸出常规的一件事是,它只有一个成年游客:迈克尔·杰克逊。这位游客同时也是它唯一的主人。

迈克尔·杰克逊曾坦言,自己经常半夜一个人爬到梦幻庄园的大树上寻求灵感,独自乘坐摩天轮俯瞰一切,许多工作人员看到,他会半夜独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感到孤独。在后期作品中,迈克尔·杰克逊的歌名似乎透露着他的矛盾:一方面,是《历史》、《地球之歌》、《他们不关心我们》这种宏大而略显不知所谓的,昆德拉所谓“媚俗”的歌曲,几乎要为全人类代言,而遗作里却是如《再给我一次爱的机会》(One More Chance I Love)这般让人感到十分可怜的个人化的作品。这让人想起他在纪录片中哀伤的自白:“我曾走在大街上,问陌生人: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而他们惊奇地大叫:迈克尔·杰克逊!但我只想要一个真正的朋友,而不是一个把我当作迈克尔·杰克逊的人。”迪斯尼意识形态

批评家L.马丁在《乌托邦,空间的游戏》中对迪斯尼的意识形态进行分析,认为其意识形态是:体会美国生活方式,推崇美国人的价值观,对矛盾现实进行理想化的换位,并确信这些。

法国哲学家波德里亚干脆认为,迪斯尼就是真实的国家、真实的美国,甚至,迪斯尼比美国还要真实。“迪斯尼乐园的意象既不是真的也不算是假的,相反,它是一部威慑机器,用来恢复真实的幻觉。哪里有身体的衰弱,哪里就有这种意象的幼稚的退化。它意味着要成为一个幼稚的世界,以便使我们相信,成年人生活于别处。”

在迪斯尼,现实是缺席的。梦幻庄园希望将这一点永恒地延续下去。梦幻庄园也许部分地治愈了杰克逊的童年噩梦,却也给他带来了新的噩梦。

庄园设计遵循着迪斯尼逻辑,庄园的“制度”也同样。梦幻庄园只有低矮的装饰性木栅栏,儿童可以轻松翻越,牛羊可以随时溜进来散步吃草,梦幻庄园的大门向所有孩子敞开。当用杰克逊的钱做了无数次美容、光彩照人的原告珍妮·阿维佐对着镜头装模作样地控诉他“当我必须步行三小时为我的孩子找医生时,你在哪儿?”时,她是那样理直气壮,就像一个从梦幻庄园的幻梦中走出的被宠坏了的恶童。正如拉里·尼梅尔(Larry Nimmer)在纪录片《迈克尔·杰克逊:梦幻庄园未讲述的故事》中所说的,迈克尔·杰克逊的罪不是猥亵孩童,而是居然对这个世界不设防,“他的罪名是太过天真”。

迈克尔·杰克逊5岁登台,8岁成名,美国人看着他从童星开始成长为国际巨星。自成名那一天起,他就被成人世界置于水族箱中。

迈克尔没有真正的童年。作为一个童星,常人童年里最基本的东西他都不曾拥有,没有玩耍,没有闲逛,只有无尽的工作。正如《太空步》的编辑谢伊·埃尔哈特所说:小迈克尔的生活就是他从一个夜总会到另一个夜总会,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刚走出塞满醉汉烟雾缭绕的房间,又到了埃德·沙利文综艺节目的演出现场”。当这个没有童年的孩子站在灯光闪烁的舞台上,他“用华美的声音、伪装的成年人外表扛起了这一切”。

梦幻庄园是他躲避摄像机、闪光灯、八卦专栏和整个成人世界的藏身之处。他对孩子们敞开大门,他说:“孩子不会骗你,他们纯洁、天真、善良。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像得到了祈福,就像陪着一群天使。”“我在孩子身上看到了上帝。”“成人们总是让我失望和沮丧,他们也让整个世界失望。”“该让孩子们来表现了,我们该给他们机会了,就像《圣经》中所说:孩子应该领导他们所有人。”然而这些言论让他备受嘲笑。

迪斯尼世界的幻觉给他安全感,然而那虚幻的迪斯尼面具也刻在他的脸上,与他真实的面孔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经过频繁的整形手术,他的鼻子变成了卡通片里的彼得·潘或比诺曹,尖且翘,“在阳光下看简直是透明的”(一个曾近距离接触他的“粉丝”透露)。他的上半张脸变成了一个女人,下半张脸却属于一个男人。从来没有一张脸如此完整地融合与拼贴了男性、女性、卡通人和孩子。开始,人们期待着那张蒙在迈克尔·杰克逊健康的栗色脸庞上的面具被揭开的那一刻,就像期待MV中那张鬼脸被揭下,而慢慢地,人们发现,那张鬼脸长在了迈克尔·杰克逊的脸上,再也摘不下来了。

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他试图使大众相信他是一个来自童话世界的人。1993年,35岁的迈克尔·杰克逊在接受奥普拉的访谈时被问及“是不是处男”,他竟支吾了半天,最后以“我是一个绅士,不能回答”来作答。2003年,他在接受马丁(Martin)的采访中坦言自己不想长大,因为“我是彼得·潘”。

其实,迈克尔·杰克逊是否真的相信那个童话世界,我们不得而知。可以推断的只是,生活在那个被他进行自我深度冻结的孩童世界,他无法认识和了解人性。当媒体机器与群氓始终试图摧毁这位美国大众文化选举出的超级偶像时,这个迪斯尼英雄显得那么脆弱和孤独。这个美国大众文化和意识形态的制造者和传播者,最终成为美国大众文化的受害者。

实际上,人们并不相信迪斯尼的童话叙事,或者说表面上是不相信的,但是他们在无意识里成为共谋。相对于那个宣扬爱与和平的白衣飘飘、头顶光环的迈克尔·杰克逊,人们更愿意相信小报上的那个怪人,相信他和大猩猩睡觉,他买了象人的骨架,他睡在高压氧舱里,他的鼻子掉下来了,相信他试图把自己的小儿子扔下楼去,他是个娈童者,他漂白了皮肤,他是个女人……相信“当他白衣飘飘在强光中扮演耶稣时,他自己才最需要被拯救”。那才是让大众信服的、大众想要的“真实”。人们对迪斯尼和迈克尔·杰克逊的诉求毕竟不尽相同,但它们都充满着矛盾,共同构成了美国文化的不同侧面。人们一边批评美国文化,一边狂热地消费着它。

(感谢上海外国语大学的黄远帆对本文的帮助,本文许多观点在与他的讨论中产生)

(文 / 李冬梅) 梦幻庄园迪斯尼珍妮杰克逊迈克尔·杰克逊迈克尔·杰克逊历史演唱会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