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巴!桑巴!

作者:徐菁菁

桑巴!桑巴!0里约的灵魂

在里约的第五天,我从科帕卡巴纳海滩附近的公寓搬到圣特雷莎(Santa Teresa)区,住在一户里约人家里。刚到主人家,我留意到门外地上放着件五颜六色形似花环的物品。“那是狂欢节桑巴游行的时候用的。”男主人见我好奇,解释道,“我们有一个自发组织的街头狂欢团体,这是我们的行头之一。但现在不是狂欢节时间,要体验桑巴,你可以周末晚上去拉帕看看。”

拉帕紧挨着圣特雷莎,两个地区都处在里约传统市中心的西沿。从科帕卡巴纳到这里,开车不过20分钟,我仿佛穿越100年,回到另一个里约。科帕卡巴纳平直的街道、时髦的餐厅店铺、24小时安保的现代公寓和豪华酒店的茶色玻璃幕墙统统消失。人们盘踞在小山上和山谷的空地里,被蜿蜒的小路、长长的台阶和纠缠的电线连接在一起。到处是旧时欧洲风格的小楼,缤纷地漆成粉色、鹅黄、浅青或者淡蓝。绝大多数房子的外墙已经斑驳不堪。门洞敞着,黑漆漆的让人看不出名堂。好些小楼兀自立着,已经彻底没了屋顶,空留下巴洛克风格的廊柱和布满浮雕的墙面,像流浪街头的落魄贵妇。

19世纪初,随着葡萄牙王室的到来,里约开始扩建城区。从那时开始,大量达官巨贾选择在圣特雷莎和拉帕一带居住。这里就处在帝国核心的外围,小山上郁郁葱葱,能够眺望极美的瓜纳巴拉湾景色。里约市政府人类遗产保护机构主席华盛顿·费加尔多告诉我,在殖民时代,圣特雷莎处于半城半郊的位置,而挨着它的拉帕变成了城市休闲和娱乐的中心,有大量酒吧、餐厅和居民区。

20世纪后,里约对城市进行现代化扩建。圣特雷莎和拉帕的古典美落伍了。它消受不起汽车的车水马龙,离代表健康生活的时髦海滩又太过遥远。富人们向南区迁移,他们的旧宅邸成了穷人们的庇护所。

在20世纪早期,滑向失序的拉帕保持着另一种欣欣向荣。街道上到处是艳舞场所、妓院和赌场。狂欢气质让它成为艺术家、诗人和音乐家的灵感之地。那时,一切向巴黎靠拢的里约将拉帕视作自己的蒙马特高地。但从40年代开始,执政者清肃拉帕的“腐败”生活,城市的重心进一步南移,拉帕彻底没落了。

5月,里约的太阳落得很早。下午17点半,天色已经昏暗起来,我从住处出发去拉帕。沿途流浪汉的小窝棚里还空着,街边支着简陋架子的烤肉摊飘着阵阵烟味。10分钟后,白色的“拉帕拱桥”就出现在眼前。“拉帕拱桥”横亘在拉帕大街上,是里约最著名的地标之一。1723年,奴隶们用巴西花岗石、石灰、沙和鱼油建成了这座高约18米,长270米,上下两层共42个拱的拱桥。桥最初为水道,用于将Carioca河的淡水引向市中心。19世纪末,里约的水源供给发生变化,拉帕拱桥被改造成为有轨电车桥,供人们来往于市中心和圣特雷莎。

桑巴!桑巴!1拉帕的夜生活从晚上20点开始渐入高潮。黑夜吞噬了所有破败和萧条,灯光将整个拱桥照得通明。拥挤的人群让我确信,此刻、这里就是里约的中心。拱桥前的广场上,街头音乐家怀抱七弦吉他,架起库巴鼓。鼓点一响,期待已久的狂欢者就开始舞动起来。穿短裙的女孩灵活地抖动着上身,激情似火地扭动臀部。小伙子们的功夫则在脚上,双脚飞快地移动或旋转。桑巴音乐的节奏每分钟快达50拍,在里约的狂欢节上,曾有舞团以每分钟140拍的极限速度狂舞。跳累了的人们从露天的饮料摊上买来啤酒和凯匹林纳鸡尾酒,蜷在路边椅子上或是台阶上消磨一番时光,便又能投入下一轮狂欢。

整个拉帕广场及其周围的街道,有无数个这样的露天小型音乐舞会。在这里,我很快体会到桑巴作为一种集会音乐的妙处所在:它的节奏明快和活泼,具有极强的动感和感染力,能迅速将气氛推至高潮;而鼓是桑巴音乐的核心,决定了整个音乐的节奏和气质。鼓点的穿透力非一般乐器所能比肩。即使是在摩肩接踵的拉帕,各个音乐小组都不会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也不会彼此干扰得无法进行。

广场上的小型音乐舞会是草根的,用于释放年轻人的无限精力。而在拉帕,人们有更多的选择。80年代,里约市政府重新考虑复兴包括拉帕在内的老城区,希望吸引中产阶级们回到这里居住。拉帕狼藉的治安名声成了绊脚石。幸运的是,一些人从拉帕的艺术传统里找到灵感,利用破败的老房子开设音乐酒吧。音乐驱散了岁月留下的霉味,以怀旧情调取而代之,成为今天拉帕复兴的最主要推动力。“拉帕就像是桑巴的核反应堆,它推动桑巴、传播桑巴,并永远在改造桑巴。”费加尔多说,“就像是传统,随时光而变,但依然保持本真。”

Rio Scenarium是拉帕最热门,也是最早开设的酒吧之一。它改自一家三层的古董店。绛红、宝蓝、豆绿色的墙漆和舞台上大红的帏布充满了拉丁趣味。家居保留了复古风,整个店里装饰满了从挂钟到收音机的各种旧物。这里的音乐不像广场上那样激烈,人们可以在舞池里轻轻摇摆,或者找张桌子从容享受一顿晚餐。我站在二层的围栏边俯视舞池,突然可以理解为什么人们说里约的灵魂在拉帕:各种肤色和年龄的人们,舞技熟练的里约人和身体僵硬的游客,音乐将他们糅合在一起。音乐也是多元的,充满爵士味道的巴萨诺瓦,电子风格的热带主义,但多元的背后是统一的巴西基因:桑巴,那才是里约的灵魂。

桑巴!桑巴!2“桑巴秘密”

提到桑巴,不能不想到狂欢节。虽然5月并非狂欢季,但我仍不甘心,想去探探狂欢节的究竟。

里约狂欢节在2月中下旬举行,持续四天四夜。狂欢节的顶峰是规模盛大的桑巴游行。那是通过电视机,向全球10亿观众传播的巴西的门面。桑巴游行实际上是桑巴学校之间的顶级对决。巴西的桑巴文化与足球类似,全国有大量的桑巴学校,根据历史上的表现被分为几个级别。顶级的桑巴学校一共有12所,桑巴大道就是它们的决赛场。

桑巴大道在拉帕以西3公里。周围的城市景观已经大不相同,到处是空旷的马路和朴素的房屋。桑巴大道是一条长700米的水泥路面,两旁是延绵的露天水泥看台,路的尽头则是一个可容纳两万人的巨大广场。露天看台被分成了好几个区域。如果你肯为狂欢节花费2200美元,就能进入被称作“卡巴莱”的豪华包厢,跻身于名流、足球明星和政客之间。还有一些包括6个座位和一张咖啡桌的小包厢,每个座位价格为400~1900美元不等。

每年狂欢节第三天晚上21点,第一个出场的桑巴学校从瓦加斯总统大道出发,进入桑巴大道。它庞大的参赛队伍由3800人到4000人,以及最多8辆彩车组成。它有85分钟的时间来通过整个桑巴大道,在9万名观众的山呼海啸中,接受遍布整个看台的10组共40名评审的严格考察。表演的主题、对主题故事的表达、服装、舞者的热情和他们对观众情绪的调动都是评分项目。这场马拉松式的竞赛要持续两个通宵。

我到达桑巴大道时恰值晌午,烈日炙烤着这个庞大的空荡荡的建筑群,颇显乏味。在一侧看台一层中央,有个小房间开着,液晶电视不断循环播放着桑巴游行时这里流光溢彩的胜景,墙上挂满了狂欢节夸张的服装道具,零星的几个游客正考虑要不要租一套拍个照。

尽管对于游客来说,非狂欢节时期的桑巴大道是个鸡肋式的景观,但它的建立对里约有特别的意义。1983年,巴西的军事独裁政权行将就木。在里约州,左派政治家布里佐拉成为州长,他考虑要为桑巴游行建立一个固定的活动场所。当时恰逢巴西军政府对流亡人士进行大赦,巴西蜚声世界的建筑大师奥斯卡·尼迈耶得以从海外回到故乡里约。

桑巴!桑巴!3里约人对这段故事津津乐道:尼迈耶7月得到这个设计任务,8月就拿出了图纸。此后,6万名工人仅用了110天时间完成了整个工程。原本打算在马拉卡纳足球场举行的1984年狂欢节桑巴游行,奇迹般地得以在新落成的桑巴大道举行。这个故事所包含的智慧和力量代表了那个时代巴西人对国家未来的全部期望。

布里佐拉当初选择这样一项工程开启自己的州长任期,恐怕也是考虑到它的象征意义:在过去50年里,桑巴已经成为巴西的国家象征。在这个种族成分复杂,阶层分化严重的年轻国家里,桑巴所发挥的黏合剂作用以及它对国家形象的塑造被学者们称作“桑巴秘密”。用巴西权威人类学家罗贝托·达马塔的话说:“不是巴西发明了狂欢节,相反,狂欢节创造了巴西。”

巴西的第一次狂欢节可以追溯到18世纪中叶。那是殖民者带来的欧洲文化象征之一。里约热内卢州联邦大学教授玛莎·阿布雷乌告诉我,狂欢节在巴西历史上一直是一个相对宽松的空间。即使是当时的奴隶,也可以利用狂欢节用音乐表达自己的诉求。在19世纪晚期,政府禁止黑人奴隶击鼓或者集会庆祝节日,只有狂欢节是个例外。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里约一直存在着两个狂欢节。正统的狂欢节在今天的里约布兰科大道上举行。白人中上层阶级在这里享受波尔卡舞、华尔兹舞、马祖卡舞和苏格兰音乐。另一个狂欢节则是属于桑巴的,它的发源地就是今天桑巴大道附近的Pra~a Onze。

从今天的Pra~a Onze地铁站出来,是一个朴素的城中小广场,老人闲坐在长椅上,年轻人行色匆匆。广场周围已经是城市中产阶层的居民区,安静闲适。我很难想象它100年前的模样。19世纪末,Pra~a Onze临近上层社会居住的市中心和港口,有轨道交通与之连接,成为大量黑人和混血劳工的居住地,是“白人世界和黑人世界的安全阀。”

黑人劳工带来了由非洲音乐演变而来的桑巴。享有威望的黑人女祭司们则成为音乐活动的主要组织者。狂欢节时,人们利用当年的Pra~a Onze小广场举行了最早的桑巴比赛。当时桑巴并不为主流社会所接受。1928年,巴西第一所桑巴学校在这里建立,取名为“让他们去说闲话”,嘲讽上流社会的傲慢。

今天,里约的主干道瓦加斯总统大道就在Pra~a Onze边上穿过。上世纪30年代,执政者瓦加斯敏锐地发现了桑巴在中下层民众中的号召力和宣传力:在狂欢节中,桑巴的主题会在成千上万人面前展现出来;而且为了筹备竞赛,为之谱写的歌曲会在社区中被整年传唱。瓦加斯决定向桑巴团体的狂欢节游行提供补贴,条件是他们必须表现官方推崇的爱国主义题材。其中一个不断被展现的主题是:巴西是一个种族民主的社会,一个非洲遗产受到应有尊重的国家。这是当时巴西政府竭力塑造的国家形象。有趣的是,30年代,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访问巴西,这也恰好是巴西给他留下的最深刻印象之一。

但实际上,桑巴被巴西全民、特别是中上层阶级所接纳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由外至内的力量。1920年,一支桑巴乐队被邀请到巴黎演出。他们还未出发,里约的报纸就炸开了锅,深为这群“傲慢而愚蠢的黑人”将要代表巴西而感到愤怒。而这支乐队在巴黎征服了所有听众和评论家。

今天的里约到处可见名人的纪念像,我数次问身边的里约人这都是谁,每次得到的答案不是“不认识”,就是“根本没留意过”。但有两次,我路过街边的涂鸦,被里约人一把抓住。他们兴奋地指着画里一位顶着夸张水果帽的女士问我:“你知道她吗?卡门·米兰达!”

桑巴!桑巴!4里约西海岸的弗拉门戈公园里有一个圆形的纪念馆,收藏了卡门·米兰达生前使用过的3500多件服装和物品。米兰达生于葡萄牙,童年随父母移居里约,1939年在百老汇登台,不久与福克斯公司签约。40年代,她在好莱坞演出十几部歌舞片,成为当时最耀眼的歌舞明星。在现存的米兰达的照片中,她永远戴着极夸张的帽子,穿着浮夸的戏服,摆出奔放的舞姿,让人一眼就联想到狂欢节桑巴游行中的舞者。在我看来,那些存放在纪念馆里的服装完全可以直接拿去桑巴大道。在当时的美国,米兰达就是巴西异域情调的符号性偶像,被称为“巴西炸弹”。40年代,美国政府推行针对拉美睦邻政策,米兰达还成为政治宣传的重要组成部分。

米兰达在世时曾被批评“太过美国化”,不能代表真实的巴西文化。但1955年,她因心脏病突然去世后,巴西将她的遗体运回国,为她举行了国葬。今天,里约人口吻里充满赞许:“是她把桑巴介绍给了世界!”

Pra~a Onze和它周围的旧社区已经在30年代的城市大改造中消失了,让位于壮观的瓦加斯总统大道。桑巴游行不停地改变路线和场所,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中产阶级和好奇的旁观者。1953年,巴西一位记者第一次提出,或许桑巴——而不是主流表演——才是里约狂欢节的主要看点。50年代末,桑巴学校首次被邀请参与狂欢节的视觉设计。同时,他们终于被允许进入里约的“门面”布兰科大道表演,并最终成为狂欢节的主体。

种族和阶级在桑巴学校里彼此熟悉和适应着对方的规则。为了让学校被主流社会所接受,波塔尔桑巴学校的主席曾不得不强迫舞者穿着得体的套装,规定出门时不能携带弹簧刀。70年代中期,桑巴学校开始雇用白人、中产阶级专家来帮助他们筹备表演,以应对越来越激烈的狂欢节竞争。大量白人也开始以普通会员的身份加入桑巴学校,向黑人老师学习舞步和音乐。1988年狂欢节的桑巴游行,首次出现了全部由白人组成的方队。

桑巴!桑巴!5桑巴之根

狂欢节已经成为利润丰厚的产业。人人都希望从桑巴上分一杯羹。非法博彩业的老板们曾是桑巴学校的主要资助者,后来大毒枭们也来投钱。顶级的桑巴学校还吸引着跨国公司、联邦政府机构和国有企业。2007年,委内瑞拉政府向维拉·伊莎贝拉桑巴学校捐赠100万美元。该学校当年狂欢节的主题是“美洲,我为你疯狂:拉丁风格颂”,并意外险胜夺冠。时任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说,这场胜利是“拉丁美洲一体化的胜利”,并资助该团体进行了一次国际旅行。我这次在里约了解到,现在好几个国家的政府都在接洽里约的桑巴学校,希望他们将桑巴游行弄成国家形象的广告大片。

“每个里约人都有自己支持的桑巴学校。我们全情投入,就像我们支持那些足球俱乐部一样,讲究忠诚。如果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却在支持哪个桑巴学校的问题上摇摆不定,就会遭人耻笑。”里约市政府的国际新闻官伊莎朵拉·马里诺告诉我。我不禁好奇,狂欢节已经变得如此商业化,如果里约人日常能够在拉帕那样的地方享受桑巴音乐,桑巴学校持久魅力究竟在哪里?

新西兰摄影师罗威纳·巴内斯是个桑巴爱好者,她喜欢听桑巴爵士乐,跳混合了波尔卡和阿根廷探戈的舞厅森巴,狂欢节桑巴并不合她的口味。但几次去里约后,她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在坎塔加洛(Cantagalo)贫民区拍摄了纪录片《贫民区的鼓点》(Favela Beat),主角就是那些参加狂欢节桑巴游行的人们。“之所以拍摄这部纪录片是因为桑巴已经远远超越了舞蹈,它关乎自尊和文化认同。”巴内斯告诉我,“巴西人将他们的文化传统和社会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我多次来到巴西,每次都深深为此感动。”

上世纪30年代以后,由于城市改造,原来相对集中的中下层劳工聚集区被打散,加上大量移民迁入里约,贫民区在里约的各个山头蓬勃地发展起来。今天里约有1/3的人口生活在Favela(巴西人对贫民区的称呼)。每个贫民区都建立了自己的桑巴学校,那才是桑巴的根基。要理解今天的桑巴学校,我必须去贫民区看看。

在坎塔加洛,我见到老住户玛西娅·苏扎。刚见面,玛西娅就纠正我:“我们现在不再用‘favela’这个词,而是用‘社区’。人们对favela存在偏见,我的一个亲戚当上了警察,可人家一听说他来自favela,就对他另眼相看,认为他不是个好人。一般人都认为,favela里住的都是穷人,其实并不是如此。我们社区里住的有大学的学者,还有可口可乐公司的经理。”最近几年,里约政府对贫民区加强了整顿。绝大多数贫民区都入驻了警察,有了规范的电力、自来水供应和排污工程。

坎塔加洛就在伊帕内玛海滩后面的山上,与繁华的伊帕内玛社区完全是无缝衔接。由于能俯瞰美丽的海滩景色,它近年来大有成为热门旅游景点的势头。从远处看,里约所有的贫民区都长得一样。空心砖搭成的房子像火柴盒一样层层叠叠地铺满整个山头。走进去,坎塔加洛和我想象得大为不同:这里充满了伊帕内玛和科帕卡巴纳所没有的生活气息。人们倚在家门口聊天。哭泣的女学生正在被邻居们安慰。曲折街道和逼仄的台阶上回荡着摇滚乐。沿途墙壁上有好些色彩艳丽、充满童趣的绘画,其中一幅展现的是环境保护主题,那是坎塔加洛的孩子们上绘画班的结果。

玛西娅·苏扎今年36岁,她的家庭上溯三代都住在坎塔加洛。现在大家族16口人都住在同一栋房子里。在苏扎看来,“社区”和其他地方的最大不同在于人们在这里紧密地形成一个团体。家里人之间彼此照顾,邻居会在她不在家时主动帮她照顾孩子。人们互相都认识。“当你站在你家门口时,能够听到有人在山的另一边老远和你打招呼。”“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曾经搬到其他地方去住,那种感觉太糟了,你不认识人,没有朋友,大家都很冷漠,那里连桑巴学校都没有!”

这样紧密的社区关系的形成并不奇怪,在政府整顿前,里约的贫民区没有基本的市政设施和管理机构,一切完全依靠社区的自治。坎塔加洛的居民自治协会一共有8个工作人员,所有办公资金靠1万名居民自愿支付。主席由居民们民主投票选举产生。现任主席70多岁了,已经在自治协会里志愿工作了40年。

了解坎塔加洛的基本情况后,我开始理解桑巴学校为什么会在这样的社区里扎根。学校是社区发展出的另一种自治结构。里约所有桑巴学校的主席都是由会员投票选出的。玛西娅告诉我,在桑巴学校里最有威望和权力的是两个部门:老年人组成的老年部和由社区妈妈们组成的炊事部——这与里约贫民区的传统家庭结构恰好相同。“在我家里,我和我丈夫之间是我说了算。可如果我爸爸在家,那就是他说了算。直到现在,他还要指点我应该和什么样的人交往。”

玛西娅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业余桑巴作曲家,她的两个兄弟是职业桑巴舞者和桑巴老师。玛西娅有6个孩子,所有人都参加桑巴学校的活动。女儿朱莉亚今年15岁,已经是桑巴学校的职业舞者。“在我们家,桑巴就是传统,代表我们的文化和身份。每年2月到6月,我每周参加狂欢节训练,3次,每次4个小时,我从不觉得这是件辛苦的事情。”玛西娅说,“我的孩子们可以去桑巴学校参加每周两次的免费课程,每周日还会去伊帕内玛的小广场表演。这实际上还减轻了我作为一个母亲的家务负担。我为什么送孩子们去桑巴学校?这个社区里有很多人去犯罪了。但我的祖母早就告诫过我:‘空空的头脑是魔鬼的居住地。’跳桑巴的时候你必须全身心的投入,至少我的孩子们能够在那里学些东西。”

桑巴学校还提供了另一种未来的可能。在坎塔加洛,绝大多数人没有固定的工作。玛西娅做美发师,给人涂趾甲,还盖过房子。她在生活中的最大忧虑是“不知道下一份工作在哪里”。玛西娅期望女儿朱莉亚能够成为一名桑巴老师。“桑巴老师的收入并不高,但至少稳定。而且如果你足够优秀,能够去国外,那就是另一种局面了。”玛西娅的弟弟路易斯就是非常出色的桑巴舞者。我没能见到他,因为“他在一艘豪华游轮上工作,现在瑞典”。

桑巴!桑巴!6探访桑巴学校

坎塔加洛桑巴学校的天花板上挂满了万国旗,很快人们将装上一部大屏幕电视,那是为社区居民享受世界杯准备的。在这儿,我无法体会桑巴学校的日常生活。其实,在全年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桑巴学校都会开放自己的狂欢节排练。里约市内有许多旅行公司组织观摩。这是游客们窥探桑巴学校的主要方式。但在5月,学校都还处于狂欢节后的休整期。不过我的运气不错。我在萨尔盖鲁(Salgueiro)桑巴学校的葡萄牙语网页上发现一条通知:5月11日周日下午有一场名叫“Feijoada”的活动。“今天是母亲节,本次活动由学校妇女部组织。”

萨尔盖鲁位于里约北区。1960年的狂欢节中,它成为历史上首个将奴隶历史和自由诉求作为主题的桑巴学校。这为他们赢得了首个冠军。萨尔盖鲁在六七十年代共夺得了5次冠军。凭借这样骄人的成绩,学校吸引了大量中产阶级拥趸。里约的桑巴学校都在“山上”,萨尔盖鲁却在70年代中期特立独行地将学校场地搬到山下。新选址距离萨尔盖鲁贫民区不远,又在相对安全的居民区,对于不同阶层的成员来说都是个可以接受的选择。

听说我要去萨尔盖鲁,在里约生活了5年的意大利里人保罗自告奋勇地做我的向导。他曾经从事巴西音乐研究,是桑巴学校的常客。学校的活动场位于一条幽静体面的街上,外墙高调地涂满代表萨尔盖鲁的大红色。这场“Feijoada”门票售价30雷亚尔。

“Feijoada”,巴西特色菜肴黑豆饭的名字。黑豆饭的原本是“奴隶饭”,但经改良后味道不错,且营养丰富,成了巴西人日常最钟爱的食品。人们将黑豆与各式各样的咸猪肉小火炖煮,配上米饭、切得细碎的甘蓝、奶油树薯粉和切片的柳橙享用。保罗告诉我,“Feijoada”是桑巴学校常见的活动形式,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学校里的妈妈们会准备黑豆饭自助餐。

一进入学校,我的耳朵就在高分贝的桑巴音乐中沦陷了。保罗扯着嗓子在我耳边吼道:“这是预热,是这儿分贝最低的时候,现在是享用Feijoada的时间。”

整个学校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简易的体育馆,中间是一整片空地,四周没有看台,但分成上下两层。据说这是里约条件最好的桑巴学校,有空调,能够容纳8000人。在这个下午,场地右侧中央搭起了一个的舞台,歌手正在纵情歌唱。除了舞台前方的一块空地,其他地方摆满了红色的塑料桌椅,人们正大快朵颐。在场地最深处,妈妈们穿着统一的白底红纹长袍给每个人盛上黑豆饭。场地四周有几十个格子间,有些是学校各个部门的办公室,现在都改成了饮料售卖点。

我坐下来吃我的黑豆饭,四处张望一番,立刻感到,这场活动恰好说明,狂欢节决不是桑巴学校的全部。和拉帕的花天酒地活色生香完全不同,这里没有精致的装修、考究的舞台。学校的一切都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家常”——妈妈们做的黑豆饭从材料到装盘都是十足的家常版。放眼望去,我显得极其另类——场地里的所有人都是拖家带口而来。全家老小六七口人围在一起,他们的穿着和状态恐怕和他们在家吃饭时并无二致。甚至,这个舞台的存在也并不是为了以表演娱乐大众,它不过是这个家常大派对的工具罢了。

到了15点多钟,大多数家庭已经结束了用餐。台上的主持人开始组织大家互动,随机将四位不同年龄、身形各异的女士请到台上。桑巴真是存在巴西人血液里的东西,音乐一响,她们就开始即兴舞蹈,一招一式里的纯熟和洋溢的热情真让人着迷。然后全场观众用欢呼和掌声为每个人投票,获胜者的奖励是在社区美容院里享受两次免费美容。

在这轮热场过后,所有的空地都演变成舞台。爸爸拉着六七岁的儿子,女儿牵着上了年纪的母亲,父母抱着襁褓里还在熟睡的婴儿,大家都跳起桑巴来。

我知道他们都在跳桑巴,可桑巴是什么,我却很难说出来。没有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跳得相同。英国人在国际标准舞中对桑巴舞进行了规范。但这种做法在巴西根本不受待见。在这里,桑巴就是开放的。里约人常说一个词“阿里西亚”,意思是生活愉悦而富有感染力。我想这大约才是桑巴的真谛。

罗莎吉拉·席尔瓦刚刚在舞台上为自己赢得了两次免费美容。她身材娇小,留着一头爆炸细卷发。我找到她的时候,她看上去非常兴奋,以至于我觉得她的整张脸都在发光。“我今年55岁了。我和家里人一起来的,这是我的母亲,今年78岁!”这让我大吃一惊,罗莎吉拉在台上跳舞的时候,我认为她只有30多岁。

罗莎吉拉从6年前开始参加萨尔盖鲁的狂欢节桑巴表演。她每周都要来学校,同时参加大量的狂欢节筹备活动。“学校对我意味着什么?”她耸起肩膀舒了口气,指着我的采访本笑了,“如果我真要说清楚我的全部感受,你得再去找个本子!我爱它,越来越爱。桑巴就是巴西,巴西就是桑巴。我跳桑巴的时候,能够忘记一切烦恼。我们来这里,无论贫富地位,无论身材胖瘦,也无关年龄。在跳桑巴的时,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只有在那一刻,我感到我是真正属于我自己的!”我毫不怀疑她所说的一切。在舞台上的那一刻,罗莎吉拉就是让人着迷的女王,而走出桑巴学校,她只是一个在街头贩卖饮料的流动商贩,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里约人。

桑巴馆最里面有三间最大的办公室,那是属于学校打击乐团(bateria)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奖杯。打击乐在桑巴游行的音乐中占有至高无上的灵魂地位。今年狂欢节,萨尔盖鲁的团队共有4000人组成,其中打击乐团有350人。学校在狂欢节上以0.5分之差丢了冠军,但打击乐团在单项评选里是第一名。乐团指挥梅斯特·马卡奥是桑巴界赫赫有名的人物。

梅斯特·马卡奥姗姗来迟。他身材十分高瘦,穿着一整套学校的T恤。耳朵上戴着指甲盖大小的钻石耳钉,脖子上挂着手指粗的金色项链。他去盛来剩下的一点黑豆饭,坐在我对面吃了起来。“要做好一个指挥,你需要强烈的责任感,对工作无比投入。你还得有一双好耳朵。我能在400个人的队伍里听出谁的鼓出了问题。”马卡奥今年48岁,15岁那年加入萨尔盖鲁的打击乐团,从初级鼓手做起,25年后成了这支队伍的领袖。这听上去是个励志故事,但对马卡奥来说也许更多是宿命。“我的父亲就是这支打击乐团的指挥。我的兄弟、亲戚也都在这里任职。”说话间,马卡奥5岁的小儿子推开办公室门探出了脑袋。“我从不教我儿子打鼓,带他们来这里就足够了。我女儿2岁,已经可以跳舞了。”

5月是桑巴学校重新开始忙碌的日子。在这几天,萨尔盖鲁的领导团队将最后确定2014年狂欢节表演的主题。创作部门根据主题进行为期5个月的音乐创作。到了10月,学校将从8~10部音乐创意中做出最后的选择。在这整个过程中,打击乐团都在进行训练。

马卡奥是我在欢乐得冒泡的萨尔盖鲁遇到的最严肃的人。学校的管理层并不能像罗莎吉拉那样单纯享受桑巴的快乐。桑巴学校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2014年1月,萨尔盖鲁登上了报纸头条。学校副主席马赛罗·费雷尔被车蓄意撞死。里约本地媒体在2012年报道说,由于黑社会帮派之间的斗争,萨尔盖鲁的主席瑞吉纳·塞莉开始收到死亡威胁。就在今年早些时候,瑞吉纳·塞莉在萨尔盖鲁校内接受美国媒体采访时,还带着三名贴身保镖,并且拒绝拍摄任何照片。

马卡奥不愿谈这些事情,在他看来,过去几十年里,桑巴学校发生了太多改变,但最重要的是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学校,学校和社区的关系并没有淡化。“我是萨尔盖鲁贫民区里出生的,就在自己家里,我就是这个社区的儿子。我们不只是一个学校,我们建设的是一个家,我们希望大家到这里来觉得自己是在受到母亲的照顾。”“来这里参加活动的大多是穷人。有时候训练结束后已经是深夜。他们没有钱坐出租车回家,就在学校里一直待到早上5点有公交车了再走。他们不是为了钱,没有人给他们发工资。学校里会想办法提供一点帮助:我们资助一些会员的交通费用;如果你的儿子想办生日派对,学校的大门是向你敞开的。人们有时候没钱看病,我们会通过人际关系找认识的医生帮他们看看。最重要的是,所有的人在一起,每年有八九个月的时间筹备狂欢节。我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每一个细节上花尽心思。这就是为什么在狂欢节上获胜是那么重要的原因,这关系整个社区的自豪感。”

在离开萨尔盖鲁之前,我经历了这场Feijoada的高潮。歌手演唱了1960年学校第一次夺冠时创作的歌曲,社区的荣耀历史激起人们的阵阵欢呼。随后,马卡奥带着打击乐团的30多名成员进行了表演。他们就在场地中央,在人们中间。鼓的旋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完成了烹饪工作的妈妈们像是在参加庆功宴。她们排着队,跳着舞,在人群里一遍又一遍地转着圈。所有人跳着不同的舞,唱着一样的歌。 巴西文化巴西巴西历史巴西总统巴西足球里约桑巴舞巴西移民足球狂欢节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