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打造“富春山居图”

采访薛峰前，《环球人物》记者曾预想他作为一名资深建筑师的“范儿”——高冷、天马行空、文艺又浪漫。然而，整个采访过程中，这些预想不断被打翻。

他讲话时始终保持微笑，温和得像邻居大叔。他不愿多说那些看起来炫酷的浩大工程，反而津津乐道自己用“绣花功夫”完成的社区改造项目。“烟火气”，这是他在采访中提到的一个高频词，也是他对自己建筑作品打分的一个黄金标准。

“你以为的建筑师是什么样？很有‘范儿’？叼着个烟斗？”见记者有些费解，薛峰一语道破，“我觉得建筑师就应该‘理性而精细’，因为他是一个巨大工程的牵头者，完全靠感性是不可能的。”

“我当过兵”

薛峰的办公室里摆着很多风格迥异的绘画作品：有笔触细腻的工笔画，那是他初中时的作品；有建筑方案的手绘透视图；还有一些看起来潦草但不简单的钢笔画，是他在会议中开小差时随笔勾勒的速写。

“我的手头功夫还是不错的。”在记者面前，薛峰毫不吝于表现自己的绘画天赋。父母在薛峰小时候就看出他对色彩的感知、对周围环境的观察力不一般，“是学画画的料”。但他更喜欢将纸上的美学搬到现实中，搞建筑成了他梦想的职业。

大学考入北京建筑工程学院，薛峰开始了对建筑设计执着的探索。在这里，他学会了如何通过严谨的学术态度和理性的思维，将艺术作品还原并落地。1988年，大学毕业的薛峰响应国家号召参军入伍，被分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建筑设计研究院。此后，他将这段经历比喻为“在上一所特殊的大学”，“沉浸式学习人生哲学课”。

“没进过军营的人，可能永远没办法体会那种被激情和热血包裹的状态，是一种永远向阳而生的精神。”薛峰一直认为，从军队走出来的人眼神都不一样。不管什么场合，他向别人做自我介绍时，总会加一个前缀——“我当过兵”。今年年初，薛峰去电视台录节目。谈到当兵的经历，他几乎把现场变成了“征兵动员大会”，“好男人就应该去当兵，军人是最值得尊崇的”。13年的军旅生涯磨炼了薛峰，他在军营这个大熔炉里淬炼成钢。

退役后，薛峰主动要求自主择业，继续投入到热爱的建筑设计事业之中。他在中国中建设计研究院从基层建筑师做起，做方案、画施工图，一步步走上技术管理岗位。“当兵的性格嘛，一定要把任务系统地研究透，怎么落地、怎么执行，都要想明白。”

2012年，薛峰成为中国中建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当年，46岁的他考入清华大学建筑学院读博士研究生。入学体检时，他跟那些年龄和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学生们一起排队。有诧异的眼光投过来，还有同学管他叫大叔。“我不在乎，我一直在学习，觉得很骄傲呀！”

多年来，薛峰主持设计了近百个大中型项目，包括民族文化宫改造、友谊宾馆改造、北京东四隆福寺商业步行街改造和故宫博物院武英殿陶瓷馆改造等。

2017年，薛峰主持的北京大兴国际机场南航运控指挥中心项目启动。为保证按期开航，他一边组织设计，一边进行技术攻关。其团队研发的航空枢纽3C运控关键技术达到国际领先水平，将航运调度和签派效率提高了1倍。该项目获得中国土木工程詹天佑奖。

“建筑学就是要将技术跟艺术结合、把科学和艺术融合，我们建筑师就像一个总导演，必须一步步把所有环节盯到底，作品才能达到预期效果。”薛峰说。

“建筑师连这个都要管？”

2023年8月，受台风“杜苏芮”影响，北京市门头沟区遭遇严重洪涝灾害。在斋堂镇沿河口村，灾后恢复重建、整村异地安置规划设计工作交到了薛峰手上。

当时距离春节还有不到3个月，要保证村民能回家过年，就意味着薛峰团队要在60天内完成96栋安置房的交付。乡村也要有像城里一样的好房子，薛峰决定采用混凝土箱体模块装配式建造技术，“就像搭积木一样，用盒子‘装’出来的乡村好房子，绿色低碳、安全耐久、健康舒适”。

下着鹅毛大雪的冬天，通往沿河口村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辆卡车装载着巨大的混凝土箱体结构浩浩荡荡前行，那种壮观的场景一直留在薛峰的脑海里。“15厘米厚的混凝土箱体现场吊装，敲一下咚咚响，结实得很，村民们很满意，他们都笑了。”但模块装配很容易造成“排排房，单调的冰冷感”，如何将先进的工业化装配技术与山村风貌相结合，留住“烟火”记忆和“生活”故事呢？薛峰提出，原地保留近30棵核桃树。房子依山而建、绕树布局，在枝叶掩映中，错落分布。“我希望打造‘核桃树下看星星，石头村里观山景’ 的诗画乡村，给门头沟画一幅‘富春山居图’。”今年1月30日，沿河口村异地安置项目正式“交钥匙”，标志着该区首个整村异地安置村正式交付，村民们实现了在新房子里过大年的愿望。

在薛峰看来，“这个项目才刚刚开始”。房子盖好只是第一步，如何做到“景村融合”，如何结合新村异地安置，让村民有钱赚才是最根本的。这一点，他也早有打算。他给每一栋房子预留了一间可以做民宿生意的客房，房间独立开门，客人和主人生活互不影响，“新农居、新农民、新文旅，有了旅游产业，村民当上‘新农民’，也可以解决村里留不住人的难题”。

沿河口村距离北京市区100余公里，山路弯弯曲曲向京西腹地延伸，开车单程需要两个多小时。那几个月里，薛峰进进出出了不知道多少趟。今年“五一”期间，薛峰想要到村里为民宿运营做规划，开上自家车就出发了。路上，他一不留神，车撞到树上，3个气囊都弹了出来，不仅车报废了，人也差点儿掉进沟里。得知薛峰出了车祸，沿河口村的村支书过意不去，向他许诺，“没事，等我们挣了钱，给您买一辆新的！”薛峰一听，心里踏实了，不是因为车子，而是村支书说得出这句话，说明底气足、日子有盼头了，“一年前他哪敢这么说”。

如何帮村民把民宿生意运营起来，薛峰操了不少心。“基础设施都有了，就缺宣传。”薛峰甚至想好了要亲自做代言的方案，“老王家的猪头肉好吃，我是亲口尝过的。可以做个数字乡村VR（虚拟现实）小程序，把我们建设过程中的建造技术、用材用料全都做成数字标签，再把每家经营的特色做成视频宣传，共同缔造数字乡村，打造‘云上’我的家。”

“建筑师连这个都要管？”记者忍不住发问。“为什么不管？！”薛峰坚定地说，“不仅是盖房子，还要让村民富起来，留住记忆。房子可不是简单的艺术品，光追求漂亮，而是必须要有烟火气，帮老百姓解决问题，让他们竖大拇指，那才叫‘好作品’。”

“走出图纸，走进生活”

今年端午节，薛峰做了一件相当有挑战的事——和妻子一起，带着家里4位“80后”老人出去旅游。很多人听说后第一反应都是：“哇，你们怎么敢一次带4个老人出门？”

“对所有的人来说，这种‘二拖四’都是件难事。”薛峰说，这种“难”无法靠空间改造解决，只能用“服务设计”思维，依靠智能驾驶和信息化的新技术来改变。“我们可以大胆设想一下，用手机12306预订载人机器人，它在停车场迎接我们，载上老人自动找到检票口的‘绿色通道’，自动寻路找到电梯，把老人送上站台。再比如，现在很多小区不希望快递进入住宅楼，但最后这100米怎么办？能不能实现让机器人通过坡道进楼，将货物送到你家门口？这就需要布局‘智能屋’。建筑师需要提出一揽子解决方案，因此建筑师可以说是创造美好生活场景的‘总导演’。”

薛峰管自己叫“二代北京人”。他对北京城很有感情，经常遛弯儿的地方不是公园，而是胡同。他享受胡同里的烟火气，“板凳往树底下一放，大家下个棋、聊个天，就算有点小脏乱，但有着生活的‘味道’，这就是烟火气”。“我一直跟年轻的建筑师们说，我们不是画画的，也不是搞贴皮的，更不是做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建筑创作的，我们要解决的是人的需求。”薛峰说。

目前，薛峰正在主持“十四五”国家重点研发计划项目“公共场所无障碍环境关键技术与装备”。他带领团队构建了全龄友好无障碍环境“人—环—机”融合理论和技术体系，主持了“拟人”无障碍智能装备核心技术攻关。

此前，他已主持了大量老旧小区改造、无障碍环境设计项目，如北京市西城区厂甸11号院的全龄友好无障碍微改造。这是大栅栏片区唯一的楼房住宅小区，楼龄已经40年。薛峰让这个旧院换了新颜。

一家媒体当时跟着薛峰去现场拍摄项目施工后的变化。一到现场，记者脱口而出：“您改了哪里？看不出来。”薛峰听了不仅不生气，还特别高兴地说，“我把这个问题当作对我的表扬”。他解释说，自己不希望通过所谓的新设计，让所有人都知道“薛峰改了一个什么建筑”，最好的状态就是一眼看不出改了哪儿，但就是觉得生活舒心了，这就是最好的设计手法、最好的艺术创造。

在薛峰看来，建筑师们需要更加深入地了解生活，为每一个“需要的人”做设计。“走出图纸，走进生活，通过设计来创造价值，创造服务于人的更美好空间，建筑让每个人都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建筑师终其一生要做的事。”

编辑 许晔/美编 苑立荣/编审 张建魁

薛峰

中国中建设计研究院总建筑师。1966年生于北京，本科就读于北京建筑工程学院，硕士和博士研究生就读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1988年至2001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建筑设计研究院服兵役。2024年1月被授予“国家卓越工程师”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