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世不恭关汉卿
作者: 陈正宏关汉卿是元代排名第一的剧作家。但他究竟是哪里人,至今尚有大都(今北京)、解州(今山西解县)和祁州(今河北安国)3种说法。他的生卒年(1210—1305年)似是有据可查,但学界公认他的年龄绝不可能超过90岁,因此连带着他是否是金朝入元的遗民,也是难说。他的身份,据记载是“太医院尹”,但也有版本作“太医院户”。这意味着虽然知人论世很重要,但其实今天我们要了解并理解关汉卿,除了读他的作品别无他途,因为他是靠作品说话的人。
关汉卿留存至今的作品,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批以四折为限、多由旦角主唱到底的元代流行的戏曲样式——杂剧,最著名的自然是《窦娥冤》。虽然很多中国人从中学教科书里就读过这个悲剧的片段,尤其是窦娥被昏官误判死刑前,唱出的“地也,你不分好歹难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教科书里的分析,大都把它作为间接展示关汉卿对传统时代普遍惧怕的“天”公开表示怀疑的证据。然而现代的研究已经证明,中学教科书所选的这段《窦娥冤》唱词出自明朝后期臧懋循编刊的《元曲选》,已被臧氏改动过了。在更接近关汉卿原作面貌的明抄本《脉望馆抄校古今杂剧》所收《窦娥冤》里,窦娥所唱第二句,原本是作“天也,我今日负曲衔冤哀告天”,最后还是落到要请“天”来为她打抱不平的——顺便说一句,在现代剧作家田汉编剧的《关汉卿》里,这句“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是被指派给关汉卿的一位朋友,由他建议关汉卿当场改写的,而这当然只能说是一种良好的愿望了。
无独有偶。在不少中国文学史著述中,一般也都会提到关汉卿传世作品中除杂剧之外的另一种文学形式——散曲。而关汉卿所作的散曲之中,最常被引用的,是《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里后半部分的《黄钟尾》:
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
这段百回千折又劲爆无比的曲辞,在20世纪50年代后的一段时期里,曾被广泛传诵,以称赞关汉卿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坚强抗击旧制度与恶势力的硬汉子。但近10年来,学界从《南吕一枝花·不伏老》套曲的整体出发,兼考“铜豌豆”在元代的实际用例,发现关汉卿自称的“铜豌豆”,其本意是自称风月场中的老手;他“兀自不肯休”的,其实是流连秦楼楚馆。而全曲最基础的性质,也不过是一套自述风流的艳词。
那么,是不是就此可以说关汉卿这“元曲四大家”班首的地位不牢靠了,我们对于关汉卿其实是过誉了呢?
不能那样说。因为从关汉卿流传至今的作品,尤其是从他创作的10余部杂剧作品看,它们所具有的折射时代面影、开启未来新境的价值,依然是显著且深具内涵的。
关汉卿戏曲里的主人公多为女性,且多底层女性。像《诈妮子调风月》里的燕燕是婢女,《窦娥冤》里的窦娥是童养媳,《救风尘》里的赵盼儿是妓女。关汉卿站在她们的立场上,以欣赏、同情的笔触展开戏剧冲突的描写,无论喜剧、悲剧还是正剧,其中都包含着一份超越既往男尊女卑教条的鲜活的生命力。
关剧中有不少是公案剧,结合那些作为正面人物的底层主人公,也就彰显出这些杂剧的主旨,很多是在为底层打抱不平。不过像《窦娥冤》最后要以鬼魂向已成高官的生父控告方得以昭雪,喻示的其实是既有司法体制的腐败与无能。

关汉卿剧作中,还有一个十分值得关注的地方,是对人性深入的把握,故而所写尽管也宣传忠孝节义,但落实到具体的人的行动,却显示出人(尤其是男性)作为社会生物的自私属性和现实世界那种令人窒息的荒谬感。
他为同时代和后来的同行树立了一个看似卑微其实却很高大的标杆,也在激情澎湃和嬉笑怒骂中实现了自己内心的庄严目标。
比如《窦娥冤》里先后出场的几个人物,窦天章为赶科考,可以将自己未成年的女儿出卖以换取盘缠;赛卢医为钱,可以设计勒死人;张驴儿父子救人成功后,迅即要求被救的蔡婆婆和并不在场的窦娥嫁给他们这对光棍父子;张驴儿本人最后竟买毒药拟毒死蔡婆婆,以便强娶窦娥为妻,在阴差阳错毒死了自己的父亲后,他又反过来诬告窦娥;而主审官员竟轻信这一诬告,用刑讯逼供使窦娥屈打成招。窦娥的结局,既是一桩司法冤案,更是一出人生悲剧:一群极端自私的男人,无论亲疏,在日常生活中持续欺凌一个无辜的弱女子,最终导致这位毫无过错的女性被斩首。
《救风尘》似乎是跟《窦娥冤》完全不同的一出喜剧,但细勘主人公赵盼儿帮欢场姐妹宋引章逃脱官宦子弟周舍虎狼之窝的办法,竟不离一个“骗”字:先以色相骗周舍上当,以为赵盼儿会嫁给他;继骗周舍因此写休书,休了宋引章;得到休书原件后,又预料周舍可能会反悔并销毁休书,故制作休书复制件,最后智斗成功,使宋引章恢复自由。两相对照,《救风尘》实际上是以艺术形式昭示,在那个时代,普通的司法渠道无法保证正人君子获得安全的人生,唯有突破固有的司法与道德框架,以毒攻毒,方能出奇制胜。
以这样的视角,我们再回过头去,读一读关汉卿的《南吕一枝花·不伏老》,那颗玩世不恭的“铜豌豆”,在关汉卿的语境里,确乎除了当时人所知的粗俗的、表层的意思之外,还多了一层借自曝人所不堪的丑行,以抗拒并嘲讽当时浑浊现实的独特意味。这是很值得注意的现象。经过了宋元鼎革,南宋以来以理学为号召的儒家人生理想和节操,到元朝出现一种被解构乃至被唾弃的态势。因为儒生在现实中被官方踏上了一只脚,有永不翻身之虞,致其中一部分敏感如关汉卿者,反其道而行之,冲破儒家旧日所规定的纲常教条,通过流连花酒,吟风弄月,在元朝相对宽松的思想文化统制中,借剧戏说,道出了他们积压已久的对现实的深切失望和强烈不满。
从汉语发展和中国文学史衍化的角度看,关汉卿的作品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和影响力,这是时代与关汉卿本人共同造就的结果。中国文化中长期存在上层和下层隔阂的二元结构,到元代尤其是关汉卿的时代,开始出现具有上层文化水准的读书人向下兼容、为下层发声的情势。关汉卿是元杂剧这一独特文学与戏曲样式的最早实践者,他通过表面上的自贬身价,流连欢场,向最广泛的观众展示了通俗戏剧反映人生百态、批判丑陋现实的特殊功效。他为同时代和后来的同行树立了一个看似卑微其实却很高大的标杆,也在激情澎湃和嬉笑怒骂中实现了自己内心的庄严目标。
关汉卿对元人生活语言的娴熟运用,一方面使得他的剧本非常切近剧场演出;另一方面,这些戏曲语言通过近代汉语的接受与传播,也在后世流传下来,融入现代汉语,活在我们的日常交际中。如“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在《窦娥冤》等关剧里一再出现,终成明清时代的大众熟语。而“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出自关剧《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后逐步演变成“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样更著名的成语。这一成果,如果联系元代读书人的特殊境遇,也可以说是从一个侧面喻示了关汉卿的作品何以异军突起且流芳后世。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编辑 陈娟/美编 徐雪梅/编审 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