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行走腾冲:高黎贡山下的热土
作者:李伟( 滇西道教胜地——云峰山
)
南斋公房
我们走到“懒板凳”时,是傍晚18点多。天空渐渐变成了铁青色,本来就浓密的树叶又挡住大部分天光。周边一片黯淡。我们已经在高黎贡山中兜兜转转走了5个小时。回望来路,隐藏在苍茫的群山之中,杳无痕迹。
我一屁股坐在路边,大口喘着粗气,将登山包靠在一块石头上,暂时缓解肩膀的疼痛以及双腿的酸胀。但随即而来的,则是彻骨的寒冷。太阳消失在了山背后,衣服早被汗水打湿了几轮,冷风吹过,瑟瑟发抖。
向导小彭也坐了下来,看着我们坏笑。他肩头背一个竹筐,里面装着我们的水、干粮、一些木柴,和一把用来开路、防身的砍刀。“这里叫‘懒板凳’,人一坐下去就懒得起来了。”小彭告诉我们,还有最后一公里就能到山顶的南斋公房了。那是我们今晚宿营之地。我们前面是一条平坦的小路,被他们叫“幸福路”。实际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假象。转过一个小弯后,道路就变得十分陡峭,一路上行,再无可喘息之处。
到山顶看夕阳的愿望破灭了,心中的残念,便是赶在天全黑前能到达南斋公房。但这最后一公里却走得无比艰难。越向上走,风也越大,嘴里开始呼出白气,拄着竹杖的手愈发冰冷,体能也到极限。路渐渐看不清了,我的内心升起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一路上来,只有我们一小队人穿行在原始森林中,既无后来者,也无下山人。此时四周黑黢黢的山林中,似乎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让人背脊发凉。
( 腾冲马站乡境内的小空山、大空山、黑空山等火山群呈串珠状分布
)
继续咬牙攀爬了40多分钟,转过一个陡坡后,终于看到了一段探出来的房脊。这便是南斋公房,海拔3170米。在距离终点还有100米的地方,古道已经被雨水和岁月冲刷得不成样子,而且更加陡峭险峻,道路一侧便是万丈深渊。最后我们终于连滚带爬地钻进了南斋公房,就像逃难者找到了一个庇护所。抬头看,一轮新月已经挂在了深蓝色的天空中,像被打磨得闪闪发光的银色弯钩。
南斋公房建在高黎贡山中段,雪冲丫口的东面坡下,过了垭口就是西坡腾冲地界。异常陡峭的山口处,竟然出现了一个半个篮球场大小的平台,像是山神对旅者的恩惠。平台上建了两座房子,正房朝东,里面又分割出三小间。院子北面还有一间房,其实是一个缺了一面墙的棚子。房子都没有门板,窗上也没有玻璃,不过还算坚固,大概是2000年左右重新修葺过。
( 高黎贡山上的日军地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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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在高黎贡山西坡的腾冲,吃斋修行的人会在此修功德。他们在古道上建了这所房子,还带了食物在这里住下,为往来的行人、马帮提供帮助。如果有人爬到山腰走不动或者生病、遇险,斋公们还要下山营救,雪中送炭。他们积了一些功德后才会回家,换另一批斋公上山。年复一年,往复接力。不过当我们到来时,斋公们早已不在。庆幸的是,遮风避雨的房子还是保留了下来,成为登山者过夜的地方。
在我躺在泥地上喘息的时候,小彭已经从背筐里拿出柴火点起了一小堆篝火。稍事休息后,我们就往下走去又捡些木柴回来。木柴很湿,上面爬满了绿茸茸的苔藓。小彭把这些湿柴堆在了细小的火苗上。于是屋里飘荡起浓重的黑烟,呛得人双目流泪,咳嗽不止。我很担心湿柴会把火压灭。但小彭却不以为意,他说这叫“生柴猛火”,在山上就是这样的烧法。因为无法找到干柴,也没有时间去晾晒,唯一的办法就是往火堆上多加柴,将篝火堆搞得旺旺的。湿柴压在火堆上,被下面的热能迅速烤干,这样才能保证篝火不会熄灭。
( 位于高黎贡山东坡中段处的南斋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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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一边涕泪横流,一边往火堆加柴。实在熬不住,就跑到屋外喘几口气,但很快又被冻回来,毫无围炉夜话的惬意。篝火燃起来了,但还是冷。小彭又将一块麻袋布片挂在了门口,略挡一下寒风。这时借着跳动的火光,我才发现正中靠墙的位置,供奉了一座石雕的神像。这个神像憨态可掬,手舞足蹈,全不似印象中的汉族庙中的山神、土地爷。可能是当地少数民族供奉的某位神明吧。
翻越高黎贡山
( 始建于明代的野猪箐桥,至今仍横跨在龙川江上,供当地百姓日日通行
)
我知道怒江就在东面不远的地方奔流着。上午我们刚刚跨过了双虹桥,从怒江的东岸进入西岸,也从怒山来到了高黎贡山。
双虹桥是保山到腾冲过高黎贡山的一个重要节点,始建于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民国十二年(1923)重建。它横跨怒江江面,江中岩石上的桥墩将桥分为两孔,两岸拉起碗口粗的铁索,遥望如同双虹,桥也由此得名。1942年,怒江西岸沦陷,中日两军隔江对峙,双虹桥的桥板被拆掉,但桥并没有被炸毁,经历战火洗礼而保存至今。桥中间原有两座精巧小亭子,用于祭拜江神,但不知毁于何年,只剩下残存的基座。
( 龙川江河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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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二月是怒江最美的时候,水流不大但很清澈。山坡上木棉花开得正浓烈,枝杈上像托起了一朵朵红云。“木棉花开怒江红”,大概就是这样的景象。
过双虹桥,怒江西岸的河谷地带被称作潞江坝,属保山市隆阳区,原是傣族的聚居区。当地俗话说“要过潞江坝,先把老婆嫁”,这是因为潞江坝处于怒江河谷,海拔600多米,气候炎热,森林茂密,路途险恶而多“瘴气”。古人视若畏途。一路沿潞江坝行走,是一幅迷人的亚热带景观画卷。路边是成片的甘蔗林和烤烟,地里种着火龙果,果树上挂着青涩的香蕉、木瓜。最多的是咖啡,收割后的咖啡豆在路边晾晒。
( 腾冲当地人称为“毡帽哥”的一种小鸟
)
公路由怒江东岸的烫习村上山,就开始翻越中段的高黎贡山。汽车开到海拔1400多米的地方,是一个名叫百花岭的小村子。高黎贡山保护局在这里设有保护站,进山者都要在此登记,这里也是观鸟客们的大本营。不久前,中科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科研工作者在此考察,在百花岭澡堂河意外发现一片新的热带雨林,这是目前世界上记录到的纬度(北纬25°19')、海拔最高的热带雨林。
百花岭再向上5公里,修建了简易公路,汽车可以开到海拔1600米左右的旧街子。从旧街开始,就必须徒步上山了,登到山顶南斋公房大概有11公里的山路,海拔上升1500米。
( 生活在高黎贡山中的猕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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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街子其实是一块略微平坦的山间平地,曾是高黎贡山东坡的一个较大的驿站。马帮从山脚的潞江坝出发,到旧街正好是一天的路程。有“街”自然有“市”,对于住在坝子上的傣族和住在山上的傈僳族来说,旧街的位置恰好在中间,双方都愿在此交换土产山货。
我们在旧街下车,正式踏上了翻山的古道。古道不宽,路面都由石块石板铺就,上面布满了青苔,发出一股淡淡的绿光。在坡度较大的地方,石板被踩出了凹陷的深窝。可以看出是骡马行走的痕迹。
( 腾冲人喜爱鹭鸶,把它们当作吉祥物加以保护
)
较低海拔的地方,道旁最常见的是一种名为旱冬瓜的树,其上寄生着许多植物,有石懈、鸟巢蕨、书带蕨等。这种树上长草、叶上生花的现象,在高黎贡山随处可见,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空中花园”。
三四月是鸟类的恋爱季节,大拟啄木鸟、鹰鹃、锈脸钩嘴鹅、大斑琢木鸟等鸟儿在附近不停鸣叫,此起彼伏,抑扬顿挫。茂密的枝叶挡住了小鸟的身影,我们只闻其声而不见其真身。突然,路边竹丛的顶端一阵晃动,一条黑影如闪电一般在枝头掠过。小彭告诉我们那是黑貂。可惜,还没等看清楚,它就无影无踪了。
( 大树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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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向上走,古道被山上溪流冲刷的痕迹就越深。有的地段,古道就是泄洪的水路,洪水过后,路上的石板被冲得七零八落。道路边的护坎也越冲越深,最高有一人多深,以至于古道像一条蜿蜒在大山中的堑壕。“堑壕”的壁上同样长满了厚厚的苔藓,古树的虬根从边上伸出来挂在“堑壕”的顶部,像一根单杠。在山上的“堑壕”里行走,就像进入了一个翡翠通道,让人想起《爱丽丝漫游仙境》中那个奇妙的兔子洞。
旧街子向上是二台坡、黄竹河。黄竹河指的是一条山上的溪流,河沟中堆积了很多巨大的石块。过河的地方是一座石拱桥,名为永定桥。在此荒山野岭还有如此精巧的拱桥,可见当年贸易繁盛,商旅络绎。
( 腾越镇的大洞温泉历史悠久,至今还为当地人所用
)
黄竹河向上,路变得陡峭而残破,年复一年的雨水将古道的一些地段冲得连路基都没有了,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爬上山坡,在密林中穿行。海拔已经上到2200米以上,旱冬瓜树被树种高大的原始森林取代。因为地势陡峭,人迹罕至,人为对自然的干扰几乎不存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保存得相当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主要的树种包括贡山栎、青冈树、石栎林、刺栲林、马蹄荷林、虎皮楠林、银木荷林、润楠林等。遮天蔽日,不见阳光。
到了海拔3000米左右,空气越发湿润,森林处于一片浓雾中。山风吹过,打透冲锋衣,让人感到更加寒冷,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也会冻得发抖。
( 热海景区有几十个温泉泉眼,峡谷中永远是一派热气勃发的景象
)
在南斋公房,篝火燃尽后,我们便钻进睡袋躺在泥地上昏昏睡去。1944年5月,中国远征军第53军仰攻高黎贡山,南斋公房是中日军队反复争夺的据点,战争进行得极为惨烈。小彭说,下雨的夜晚,这里还能听到当年的喊杀声。不过这个夜晚却十分安静,只能隐约听到远处动物的叫声。不知道几点钟我就被冻醒了,寒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吹到脸上,无论怎样也睡不着。熬到6点多起床,小彭已经又点燃了篝火,驱走清晨的寒气。吃过带来的早饭后我们再次上路。
从南斋公房再向上爬100多米,就是雪冲垭口,过了垭口就是高黎贡山的西坡了。借着清冷的晨光,我发现峰顶的景观与沿路完全不同。高大的树木已经被矮小的箭竹林替代,岩石裸露,不再有绿油油青苔附着。杜鹃花丛还没有开,在风中蜷缩在一起。不远处背阴的地方,还有尚未融化的积雪。山顶的箭竹林是小熊猫出没的区域,可惜我们没有看到。朝阳从我们的背后升起,将远方的怒山渲染得无比壮丽。
( 马站乡和睦茶花村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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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站在高黎贡山的垭口的时,实际上已经站在了印度板块与欧亚大陆板块的缝合线上。在山顶极目四望,我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地标,高黎贡山又不仅仅是一条地理分割线,它也是各种文化的结合部。高黎贡山西坡下的腾冲,是汉民族向西南迁徙的最边缘。腾冲向西,就没有汉族成块的聚集地区了。这里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汉文化区的西南边缘;再向西,是印度教和小乘佛教为精神标识的南亚文化圈;向北,是藏传佛教盛行的雪域高原;向南,则是小乘佛教主导的“夷方”。
山脊棱线西面一点,还保存有一个三合土与山石构筑的地堡,大约能容纳两三个人,是日本侵略军占领高黎贡山时所修建。地堡的火力发射口隐藏在灌木中,对准西坡古道,位置极为险要。当我下山100多米后回头张望,无论怎样也无法再发现那个地堡了。但我知道,那个黑洞洞的射击口就对着这条山路。
( 冬季的银杏村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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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到西坡,腾冲曲石坝子的田畴村落已经遥遥在望。在两座山峰之间,我能看到大片的油菜花田,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再远处,群山明灭,黛色苍茫,那里应该有一条国界。外面是另一个国家,另一些故事了。
一路下山,腾冲在望。
西坡与东坡的地貌特征迥然不同,东坡由低到高,是个相对缓慢抬升的过程。而下到西坡后,山势却显得更加陡峭,大起大落,几乎没什么过渡。在气候上,腾冲所属的西坡与东坡相比,更加温暖而湿润。东坡的杜鹃花还没有开,而西坡的属于杜鹃科的马缨花已经怒放,火红的花瓣撒在山间小径上。野李子树开满了细碎的白色小花,招蜂引蝶。而野樱花早在去年的11月就已经开过了。
下山走9公里,就到了林家铺子。这里从前是高黎贡山西坡最大的驿站,也是西边翻越高黎贡山最高的一个驿站。但它几乎就紧挨着山脚的坝子了。从林家铺子上汽车,拐过几个弯后,油菜花田次第展开,一路铺陈,直到江苴古镇。从江苴再向南30多公里,便进入腾冲县城。
古道苍茫
从地图上看,高黎贡山是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它缘起于西藏高原南部察隅一带,沿云南西北怒江州境一路南下,绵延600多公里,屏立于滇西纵谷区怒江、龙川江两大激流深谷之间。山脊北高南低,海拔在3000米以上,最高峰在贡山县境内的嘎娃嘎普峰顶,海拔5128米。高黎贡山多数地带悬崖叠嶂,密林蔽日,人迹罕至。自古以来,便是我国西南丝绸之路从大理、保山过怒江前往腾冲、德宏乃至缅甸、印度的控制性交通要隘。
在怒江州境内,高黎贡山是中缅两国的界山。向南进入保山市后,高黎贡山就成了中国的内山。腾冲在西坡,隆阳、龙陵在东坡。西南古丝绸之路翻越高黎贡山进入腾冲后,再由腾冲到缅甸北部重镇密支那只有200公里,到印度雷多,只有600公里。因此,腾冲便是中原帝国进入南亚次大陆与中南半岛的捷径与桥头堡。
西南丝绸古道在中国境内的地段有三大干线。其中一条是从四川出发后分为东西两条路,向南又西转汇合于云南大理。从大理开始,向西过永昌(今保山),翻越高黎贡山到腾冲出缅甸。从保山到腾冲这段路,又被称为“永昌道”,是“蜀身毒道”在中国境内的最西段。
很多学者认为,最迟到公元前4世纪末,“蜀身毒道”就已经开通。只不过,这在当时是一条南北民族迁徙、民间贸易往来的自然通道。直到战国之后,由于商业的发展,它逐渐演化为一条巴蜀商人与国外通商的民间贸易通道。
当西南民间商贾在越过高黎贡山的这条古道上进行了至少两个世纪的“国际贸易”后,中原的商人们才驮着丝绸从西北进入中亚与欧洲。出使西域的张骞向汉武帝汇报,在大夏(今阿富汗)看到了蜀布与邛竹杖,才首次发现了这条隐秘的“蜀身毒道”。经过一系列的征战、扩张、内附、融合后,汉帝国的版图跨过了高黎贡山,将遥远的乘象国——腾冲纳入治下。
而进入腾冲,则必先翻越高黎贡山。于是遗留下了北、中、南三条翻山古道。
北线又称北斋公房古道,从保山隆阳芒宽勐古渡口,向西经西亚街上山,至小横沟交汇后,再西上灰坡、马面关、茶铺、冷水沟,至北斋公房垭口下山,经望乡台、北斋公房、朝阳店、黄土坎、杨家寨,再转南经桥头街至腾冲界头镇,全长约75公里。最高点海拔3150米。在三条古道中,北线的历史最长,是“蜀身毒道”过高黎贡山的主线,最早可能形成于西汉以前。元明以后,随着大理云龙盐矿的开发,长期成为各地盐商向腾冲、德宏等地贩运盐巴的主要通道。直到民国后期滇缅公路通车,盐运改走公路后才逐渐冷落下来,前后沿用时间长达2400多年。
我们走过的南斋公房一路为中线。东起双虹桥,向西经烫习村上百花岭、旧街、黄竹河、黄心树,至海拔3170米南斋公房垭口下山,经雪冲洼、高脚崖、岗房、林家铺、山脚村、江苴至腾冲曲石镇,全长约65公里。中线古道最早可能形成于唐代中期,是南诏国阁罗凤“西开寻传,南通骠国”的路线。元明以来,曾做过大规模的维修扩建,先后成为元代征缅、明初王骥三征麓川,明末邓子龙、刘綎平缅靖边的行军路线。
1944年,中国远征军反攻怒江西岸收复腾冲,南斋公房一线是第二十集团军53军的进军路线。尽管战争硝烟已经散去了70年,一路上还能看到散兵坑、碉堡等战争工事,提示着那段悲壮惨烈的历史。1952年,原保山至腾冲老公路修通后,南斋公房的中线古道逐渐废弃,前后沿用了1200多年。
南线又称为分水岭官道,以海拔2489米的分水关垭口而命名。古道由保山道街乡惠人桥过怒江,经禾木树、象脖子到高黎贡山顶的分水岭,然后下到黄竹园、太平铺,经龙江桥、橄榄寨抵达腾冲城,全长约70公里。这条古道最早可能形成于元初,是这一时期云南行省纳速喇丁多次征缅,并设置云南至缅甸驿道的主要过山路径。明清时期曾做过多次大规模维修扩建。在三条古道中,南线分水岭古道垭口海拔低,气候温暖,距离腾冲县城最近,因而也成了元明清时期的官道,是进入腾冲最主要的路线。
探险家徐霞客和南明末代皇帝朱由榔,是南线古道上最著名的两个过客。1639年4月,徐霞客走分水关古道,夜宿磨盘山,凭吊了诸葛亮和三征麓川的王骥。在他之后仅6年,大明王朝就寿终正寝了。又过了8年,南明永历皇帝朱由榔,就从他走过的这条官道出逃缅甸。在徐霞客夜宿的磨盘石山上,发生了著名的磨盘石之战。大将李定国为阻击清军,率6000兵士设伏于磨盘石绝岭之上,据险待敌,结果兵败磨盘石。阵亡者就葬在腾冲西山坝老草坡上。1661年,吴三桂率清军捉拿永历帝,缅人不得已将落难之君献出。朱由榔被原路押送回国,第二次走分水关古道,最后被缢死在昆明。
老腾保公路与分水关古道很近。汽车开通后,作为官道的南线竟最先衰落下去。因为与公路毗邻,古道作用丧失,随即荒废。树木、藤蔓堵塞路径,目前已经很难徒步通行了。
反倒是更加艰险北线和中线,还维持日常的生命力。两侧山民走亲戚回娘家,走一到两天可以翻过山,而不必坐车绕南线兜圈子。而这两条线路因为穿行于原始森林,景色壮美而适合旅行者穿越。南北线山顶各有一处房屋供旅客住宿歇脚。不同的是,北斋公房在山脊东面适合看日落,而南斋公房在山脊的西面,适合看日出。即使在今天,高黎贡山保护区管理局还有一个规定:凡是走中线南斋公房翻越高黎贡山的人,都可以获得一份由管理局颁发的翻越证明。
三条翻越高黎贡山的古道在腾冲汇合后,又分为多条支线出国境进入缅甸。这些如毛细血管的国际通道,沿着中缅边境的群山河谷蜿蜒,到达缅甸的密支那或八莫后,或南下出海口仰光,或西去翡翠产地勐拱,再西行到印度的雷多、英帕尔。
翻阅《腾越厅志》以及《徐霞客游记》的记载,由腾冲出境的路线有八九条之多。其中主线有三条,从南到北依次是:走猴桥到缅甸甘拜地,走滇滩到缅甸板瓦,走片马到缅甸拖角。三条线入缅后都汇合在密支那。如今这三条线路都建立了国境通关口岸。
《腾越厅志》记载,为了保障交通线路的安全,县内建立了八关、九隘、七十七碉,还有卡地数个。这些设施大多是在通缅的道路上,既是保障边防的军事要塞,又是古道出入的路标。如今古老的关卡、碉楼、索桥大多已经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其中保存最好的就是得胜碉。
得胜碉的位置今天已经不太好找了。我们从腾冲县城出发,向西南经过和顺,到达中和镇毛家营,再向西翻越海拔2095米的欢喜坡,便进入了“古永”。“古永”是个老地名,也写成“古勇”,意思是“古道勇行”,现在则改名为猴桥镇。猴桥最初是桥的名字,当地居民多为傈僳族,他们在槟榔江上建有藤桥。人走在藤桥上,摇摇晃晃,要像猴子一样攀援而过,所以这座桥也叫猴桥。后来猴桥又成了槟榔江畔腾冲最大的傈僳族村落的名字,继而成了乡镇的名字。现在地图上,只有猴桥而无古永。
由此路去缅甸,必然要渡过槟榔江。得胜碉就在槟榔江的一个重要渡口上,负责保护渡口的安全。我们沿着310省道行走,过猴桥下街后,又从大路转向左手的一条尘土飞扬的简易公路,大体沿槟榔江的东岸前行。经过一个名为沙家坝的傈僳族小村后,再行五六公里,就能看到得胜碉了。碉楼由当地火山石筑城,分为内碉和外堡两个部分,大概有一个半篮球场大小,平时驻兵30余人。建筑保存基本完好。大概在民国初年,边境通道改由上游猴桥过江,守兵裁撤,碉楼也就被弃置了。
实际上,得胜碉的原址不是今天所处的位置,而是要再下移150米。2008年,槟榔江上修建了苏家河水库,河边的得胜碉处于库区淹没位置。腾冲文物部门便将得胜碉拆掉,改建在水库上方150米的台地上。如今,得胜碉依旧寂寞地守望着槟榔江,只是往日繁华不再。西面的一座墙被雨水冲刷倒塌,堡内杂草长到了一人多高,通向水库大坝的简易公路少有车辆通过。
猴桥口岸的新公路打通隧道穿越界山进入缅甸。老公路就是1944年滇西反攻时修建的史迪威公路,它蜿蜒盘上界山。山顶矗立着“南4号界碑”和中缅友谊纪念碑,在这里可以看到缅甸小镇甘拜地的蓝色屋顶。
“诺亚方舟”
一到冬天,高黎贡山上的米团花就开了。
米团花是百花岭保护站附近最常见的花,百花岭的“百”也是从这种小白花的“白”转化而来。这种穗状花序的蜜源植物,每朵花只有米粒大小,是鸟类最喜爱的食物。冬季果实匮乏,低海拔的鸟类到山下农田觅食,而常驻在三四千米高的鸟类就会飞到半山腰,以这种小白花为食。
张浩辉说他每隔一年,就会在米团花开的时候来高黎贡山观鸟。他是香港城市大学物理材料系的副教授,也曾担任是香港观鸟会的副会长。从1997年第一次来高黎贡山开始,每一次来,张浩辉的固定观鸟地都在百花岭之上的旧街子。
每天早上天刚刚亮,张浩辉就背着双筒望远镜上山了。只需要在旧街子方圆一公里的范围内转悠,他就能看到平时分布在几千米高差内的不同鸟种。成群的黄颈凤鹛、棕肛凤鹛、绣眼、红翅薮鹛、锈额斑翅鹛成群结队吸食花蜜。冬春是鸟类的繁殖期,为了求偶,雄鸟换上了油亮鲜艳的新羽毛,远远比其他季节更漂亮。等到傍晚鸟儿归巢后收工,一天10个小时下来,张浩辉起码会看到100多种鸟类。“香港最好的树林里,一天最多就能看到40多种鸟,如果按我们两周十四五天的行程,在西双版纳,每次能看到250种到270种,百花岭滇西南一带最多能超过350种。”
张浩辉从1990年开始观鸟,足迹从香港米埔,一点点扩展到广东、贵州、新疆、尼泊尔、印度、肯尼亚等地。自1994年第一次进入高黎贡山开始,他就把这里定为固定观鸟地。凭借20多年的经验,他认为:“中国没有一个地方能比高黎贡山看到的鸟更多。”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保山管理局副局长李正波告诉我们,全国现已知有1300多种鸟,云南有800种到900多种,高黎贡山上就有500多种。也就是说,占全国1/8000土地面积的高黎贡山上,拥有着中国超过1/3的鸟类种类。
鸟类的丰富,只是高黎贡山生物多样性的一个缩影。
高黎贡山一直具有“世界自然博物馆”和“世界物种基因库”的称号,在全国200多个保护区里,它是中国生物物种最多的保护区。山上目前已发表确定的植物有4896种,脊椎动物有699种,昆虫更是数不胜数,保护区保山管理局曾做过一个飞蛾的调查,发现了1007种蛾类和240多种蝶类。与湖南师范大学联合的蜘蛛研究中,光蜘蛛的新种就发现了97种。
保护区保山管理局前局长艾怀森告诉我们,高黎贡山物种多样性最著名、最集中的展示,就在于灵长类动物。“中国灵长类专家组组长龙勇诚定义,高黎贡山是所有大陆地区里,灵长类分布最丰富的地区。”这个区域灵长类有8种,分别是白眉长臂猿、菲氏叶猴、戴帽叶猴、猕猴、熊猴、短尾猴、臀尾猴、蜂猴,占据了全国20种灵长类动物的40%,其中白眉长臂猿数量是最少的已濒临灭绝,但也是进化等级最高的一种灵长类动物。而灵长类分布丰富的价值在于,这是与人类最接近的动物,它们分布的地方,也意味着适宜人类生活。
为何如此多的生物,无论等级高低,都如此钟情于高黎贡山?高黎贡山保护区的LOGO就是答案——在每一个护林员的制服上,左臂都有一块特别的臂章:大块的蓝色条纹与黄色条纹中间,交叠出一条窄窄的绿色。“蓝色代表印度大陆,黄色代表亚欧大陆,绿色的高黎贡山就是两个板块撞击的结果。”艾怀森告诉我们,“高黎贡山一切地理和气候特点,都与两个板块的撞击密切相关。”
亿万年前剧烈的板块撞击,堆积起高黎贡山自北向南的高耸隆起,西边来自印度洋的暖湿气流,与东边干冷的大陆气流,在平均海拔3500米的山顶交汇,让整座山年均降水量达到了1500毫米。高黎贡山3000米以上高差的山体,又为不同的气候特征提供了足够的空间。从东侧干热的怒江河谷开始,南亚热带、中亚热带、北亚热带、暖温带、中温带、寒温带依次排布。这种立体气候塑造了完整的自然植被垂直带,也为动植物的生存提供了最全面的庇护地。
这样的地理优势,在第三纪、第四纪冰川的形成过程中,使高黎贡山成为动植物得天独厚的避难所。当冰川从北方蔓延压境,动物、植物向南迁徙,跟我国大多数东西走向的山脉不同,南北走向的高黎贡山成为天然的迁徙通道。待到冰川退去的时候,动植物又由南向北走。在这一来一回几万年的时间里,具有丰沛降雨、低纬度温暖气候的高黎贡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诺亚方舟,大量的物种在这里驻扎、生根、进化,衍生出无数的新物种。
因此,在生物学家的眼中,高黎贡山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地理单元。它是原始动物的避难所,是特有物种的演化中心,亚洲南北方动物交汇混杂的特殊地带。
在高黎贡山,北方耐寒的动物种类可以沿着山脊向南扩张,寻找合适的生活环境:南方喜热的动物种类,可以顺河谷北进,向北扩大自己的分布区。比如,被认为是起源于青藏高原的鼠兔,在高黎贡山就有好几个不同种类。作为东喜马拉雅山地的典型代表动物小熊猫,是高黎贡山箭竹林中常见的动物。而蜂猴、白眉长臂猿、绿孔雀这些热带动物曾经顺河谷到达高黎贡山中部一带。
直到今天,研究者们也没能把高黎贡山的全部物种计算结束。保护区管理局高级工程师施晓春一直从事的正是高黎贡山植物研究,他刚来管理局时,局里发现的种子植物有4000多种,十几年后的今天,包含未公开发表的植物种类,这个数字已经变成了6000种以上。管理局每年都与大量的科研单位合作,频率最高时,施晓春每个月进一次山,专程去寻找护林员发现的新植物,或者就是从山的一边翻到另一边,沿着无人踏足的山脊线、沟谷踏勘,“不同季节、不同的点跑,每年都要发现将近10个植物新种”。
“有科学家评论过,国内做物种研究,尚有一些最不为人知的地方,比如雅鲁藏布江大峡谷。也有最炙手可热的地方,比如西双版纳,人们已经像梳头发一样把它梳理得很清楚了。高黎贡山把这两个特点全占了——它太丰富了,太多人做了太多研究,但每次都还会有巨大的新发现。”艾怀森解释说,高黎贡山过去一直交通不便,科学家很难抵达其中,而山内山体切割非常明显,很多物种就在沟谷深处的一个小环境中自我演化。一旦进入,就总会有出乎意料的新收获。近年发现的生物新种,以无脊椎动物居多,比如蜘蛛、昆虫类等等。上一次请欧洲洞穴协会的人过来做洞穴生物调查,又发现了7个新种,其中一种是蝙蝠,其他6种都是昆虫。从1980到2012年,保护局与合作研究机构一共发现过582个高黎贡山过去未知的新物种。
保护局最近要公布的一个新种,叫高黎贡山林猬。2003年,艾怀森在高黎贡山大蛇腰一带做野生动物监测发现了一种体积很小的粪便,里面是昆虫的残渣。判断这是一种食虫类动物,又比常见的小型食虫类动物大一些。随后捕捉到的野生刺猬活体验证了这个想法,这种当地老百姓称为刺老鼠的小型兽类,生活在海拔2200~2680米的中山湿性常绿阔叶林和杜鹃苔藓矮林中之中,是一种从未公布过的刺猬新种。
刺猬大多在北方,高黎贡山同纬度甚少有刺猬生存。刚刚被命名为“高黎贡山林猬”的这一物种,活动范围只在方圆20平方公里之内,唯有迁徙说能够解释它们的存在。这也再次证明了高黎贡山“生物走廊”的作用。
一些物种已经在高黎贡山沿着自己的方向进化,形成了特有的全新物种。高黎贡山有434种特有的植物,动物方面,有缅甸金丝猴、白眉长臂猿,戴帽叶猴、剑嘴鹛、白尾梢虹雉等。
张浩辉见过几次剑嘴鹛。高黎贡山是世界鹛类的分布中心,剑嘴鹛这种嘴巴细长到不成比例的小鸟,高黎贡山鹛类进化到极端的代表。“这种鸟喙一看就是吃花吃蜜,剑嘴鹛总躲在竹林里,喜欢唱歌,有时候要靠播音才能把它们引出来。”主要在亚热带分布的太阳鸟,高黎贡山几乎拥有全部种类,雄鸟全身上下都闪耀着彩色的金属光泽。张浩辉最喜欢的是柳莺类,如果不仔细识别,这种鸟的各类亚种几乎毫无分别。
至于高黎贡山最为特别的白尾梢虹雉,几乎每一个护林员、专家、观鸟者都给我们讲了同一个故事:英国观鸟爱好者、世界雉类协会会员詹姆斯·古德哈特,为了亲眼看到白尾梢虹雉,曾于1998、1999年两次到高黎贡山观鸟。只在最后一次,古德哈特看到了5秒钟白尾梢虹雉飞翔的踪影。为了观测到白尾梢虹雉,古德哈特花了大量的时间和路费。人们津津乐道地计算,这位英国老人每秒钟观测的费用要高达600美元。这种体形很大的鸟类生活在3000米以上的雪线。想一睹真身,就需要观测者不辞辛劳地跋涉,耐心等待,以及命运的垂青。
2000年的夏天,张浩辉也曾专门上山寻找过白尾梢虹雉。那一次往返10小时的旅程没有看到这种珍稀鸟类的身影,张浩辉在半路上摔了一跤,爬起来身上足足粘了20多只蚂蟥。但这次旅途中,张浩辉看到了期待多年的火尾绿鹛,回想起这种只分布在高黎贡山北段高山箭竹灌丛的小鸟,张浩辉至今仍啧啧感叹:“除了那只小鸟的羽毛,我从未见过更鲜艳的绿色。”
大树杜鹃的诱惑
雨季还未到来,这是探索高黎贡山的好时机。
2月25日一早,我们来到了腾冲界头镇的大塘村。上午10点钟,饱餐一顿后我们准备进山,目的是寻访驰名中外的大树杜鹃。它有20多米高,是杜鹃王国中最稀有,也是最耀眼的明星。而且只生存于这片森林中。为我们做向导的是高黎贡山保护区管理局腾冲分局科技科黄湘元科长。他在保护区工作了20多年,大大小小的山峰都曾走遍。
汽车从大塘村向北,沿着一条颠簸的简易公路前进,继续前行10公里左右便到了尽头。一条小溪从山谷中流出,我们便溯这条溪流而上。这条小溪便是龙川江的源头,发源自高黎贡山的西坡,奔流南下,不断接纳自高黎贡山中流出的溪水,形成波澜壮阔的龙川江,进入缅甸后称为伊洛瓦底江,流入印度洋。
山里的空气湿润而清冷,虽是旱季,仿佛也能捏出一把水来。我们在溪流的两边轮换行走,杂花生树,风光旖旎。雨季将在5月来临,滂沱大雨最多会连续下30多天。那时候进山会比现在艰难十倍。“尤其蚂蟥特别多,巡山回来洗衣服,洗衣机里会留下一层蚂蟥。”黄湘元说。
蚂蟥虽令人烦恼,但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对人而言,高黎贡山最危险的动物是熊。我们一路上,都能看到“已进入熊肇事区”的警示牌。黄湘元告诉我们,在这片区域,每年熊破坏庄稼、伤人的事情都要有三四十起。最近一起大概在一个月前,熊咬伤了一名上山的农民。在山下保护区管理站,我们看到了伤者血肉模糊的照片,让人心生畏惧。黄湘元说,熊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伤人最多的地方是在山路的拐角处,“人和熊在这里不期而遇,无处可走,就会攻击人”。
山路两旁六七十米高的古树,形态各异,树身上挂满了苔藓,形成“木珊瑚”。如果树是一位巨人,我们站在树下,不会超过他脚面的高度。碗口粗的古藤如巨蛇一般,缠绕在树身之上。寄生植物天南星不仅是庭院花卉的品种,也是珍稀动物白眉长臂猿喜爱的食物。每天早上9点钟,这里能听到白眉长臂猿的鸣叫。它们实行一夫一妻制,小猴子长到6岁才开始独立生活。
跋涉于丛林中,我对“原始”这个词有了更形象的理解:在没有人类影响的情况下,树木可以长到高不见顶,每一寸土地都被绿色覆盖,倒伏的树木上是其他生物的乐园。只有植物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这片原始森林很快给了我们一点小小的教训。我们不小心触摸了一种叫“荨麻草”的植物,它的叶片上布满了细细的绒毛。在电光石火之间,手指仿佛被无数的小针狠狠刺痛,像被火烧了一样。被针刺的疼痛感伴随了我一整天,即使用水清洗也无法缓解。
黄湘元一边走一边向我们介绍各种植物:杜英、青冈、水青树、秃杉……长得最高大挺拔的是木兰科的含笑,材质最好,不管在哪座山上都是最抢眼的树种。这种树在腾冲当地也叫“黄心楠”,有钱人家会用整块的黄心楠做“家堂”的壁板。路边开着小白花的灌木叫滇结香,香气强烈,十几米外都能闻到。这种植物也可以被引种到自家庭院中。黄湘元从路边挖出一棵有4片细长叶子的小草,告诉我们这是云南白药的主料——虫篓。它的下面是小小拇指粗的环状根茎,每一环代表生长一年,细数一下,上面长了5个环。“虫篓的生长很慢,5年才长3厘米。”黄湘元说。
我心里始终想的是那株大树杜鹃究竟是什么样子。尤其是那株杜鹃之王,还会有花吗?说到大树杜鹃,不得不提到英国植物学家乔治·弗瑞斯特。
1904年,作为英国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采集员,弗瑞斯特由缅甸来到腾冲。他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中国名字——傅礼士。带着西方学者坚忍不拔的冒险精神和殖民时代特有的欲望,弗瑞斯特在高黎贡山上开展了一场大规模长时间采集动植物标本的活动。在1904至1932年的28年期间,他7次进入高黎贡山,先后采集了3000多号、10余万份植物和动物标本运回英国。
这些来自神秘的高黎贡山的种子在异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极大丰富了西方的园林与庭院。弗瑞斯特也因此获得了一个显赫的称号——植物猎人。而弗瑞斯特职业生涯的顶点,就是在腾冲境内的高黎贡山西坡发现了大树杜鹃,引起了植物学界的震动。
杜鹃科是世界上种类最为繁多的植物之一,共有1000多种,而中国云南就有六七百种。杜鹃最小的有不足一米的灌木,高的有十几米的乔木。但在1919年,就在我们所处的这片原始森林中,弗瑞斯特发现了20多米高的杜鹃。
高黎贡山保护区管理局原局长艾怀森告诉我们:“整个杜鹃科的植物都是小乔木小灌木,但大树杜鹃是巨大的乔木杜鹃,号称花之王。”马缨花也是一种高大的杜鹃,最大的直径可以长到八九十厘米,高可以高到十七八米,但那只能说是“树大杜鹃”,而不是大树杜鹃。“大树杜鹃是一个单独的品种,是杜鹃花中的活化石,对于研究生物进化、杜鹃花的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艾怀森说。
当年弗瑞斯特每一次进山,都会组织一个庞大的马队和六七十名民工。一方面因为道路险阻,要走得更远,必须有更多的人带更多的粮食。另一方面,路上危险重重,他们时刻要与泥石流、山洪、猛兽、疾病斗争,应对各种危险。在很多地段甚至没有道路通行,他在写给《地理杂志》的文章中写道:“我们得抓住垂下的树枝,把自己的身体挂在岩石上,或以岩石槽口为支撑,紧紧地贴着山崖面攀行,我想猴子更擅长这种攀登。”
1919年的一天,弗瑞斯特在高黎贡山中看到一棵奇特的大树。他凭借丰富的植物学知识,知道这是一种杜鹃花科的植物,但在已有记录的数百种杜鹃属植物中,还从来没有植株如此巨大的种类。欣喜若狂的弗瑞斯特测量了这棵大树,发现它基部直径达0.87米,胸围2.7米,树高25米,是杜鹃花属植物中的巨人。弗瑞斯特随后指挥民工把这棵大树砍倒,数数年轮,有280圈,表明这棵杜鹃已经在自然界中生长280年。
采集了所需的枝叶标本后,弗瑞斯特让人从树干上锯下一个圆盘标本,运回英国,陈列在大不列颠自然历史博物馆的展厅里,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弗瑞斯特将这种树形高大的植物命名为大树杜鹃,在1926年爱丁堡植物园出版的植物学杂志上正式发表了“Rhododendron giganteum”这个学名。
1932年1月,弗瑞斯特在腾冲打猎时,死于心脏病。此后的半个世纪,大树杜鹃便消失于公众视野。没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是否还存活,也没有植物学家再发布发现大树杜鹃的报告。人们对于这株神奇植物的全部认识,都来自他制作的圆盘标本,以及100英尺的电影胶片,用来记录伐倒大树时的场景。
1980年中国科学院昆明植物研究所花卉专家冯国楣来到腾冲,希望能再次找到大树杜鹃。但在茫茫林海中寻找几棵树,无异于大海捞针。弗瑞斯特留下的唯一线索是一个叫“河头”的地方。中缅边境黑泥塘附近有一个叫“河头”的地方,但冯国楣在那里并没有找到大树杜鹃。后来,他找到了弗瑞斯特所雇用的民工,了解到当年他们曾经在“永安”过夜。而腾冲界头乡的南部恰好有一个叫永安的地方。在那里,冯国楣又打听到北边大塘村的最偏远的地方,高黎贡山西麓有一个名叫“大河头”的地方。当时恰好是雨季,道路难行。于是,冯国楣不得不在第二年重新来大塘村寻找。
1981年春天,冯国楣和助手在当地一位猎人的带领下,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终于在高黎贡山西麓界头乡大塘村的一处名叫大河头的山坡上找到了大树杜鹃。他们找到的大树杜鹃共有好几棵,其中最大的一棵树高20米,基部圆周1.6米。虽然比弗瑞斯特发现的那棵小一些,但却是中国人自己找到的大树杜鹃。第二年,腾冲县林业局的干部,又在距冯国楣发现的大树杜鹃西侧2公里处发现了一棵更为巨大的大树杜鹃。它被称为杜鹃之王。
在行走了3个小时后,我们终于来到了这棵杜鹃之王的脚下。它长在一处陡峭的斜坡上,大树在离地面80厘米的高度分成3枝,其中的一枝,已被近年的大雪压折,另外两枝高高地挺立在林冠上。老干虬枝的树身上,长满了苔藓、地衣、石斛和其他兰草。经保护区测量,它的胸径有2.1米,高28米,树冠61平方米,树龄约630年。
大树杜鹃每年1月份开花。我们只赶到了花季的末期,树冠上还遥遥地挂着几大团水红色的花朵。花朵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直径22~24厘米,其实它是由20多朵小花所组成。大树杜鹃太高,拍摄它要用拍野生动物的400毫米超长焦镜头来拍它的花。我努力设想,当花开时节,60多平方米的树冠上万花竞放,该是怎样一种壮丽绚烂的景象?
大树杜鹃的叶片也大得出奇,叶片一般长40~52厘米,这是任何其他杜鹃树种望尘莫及的。我们在树下捡到了一枚大树杜鹃的叶片,呈纺锤形,比一把扇子还要大,能把人脸全部盖住。每年10月,大树杜鹃种子成熟以后,靠飞子传播。它的幼苗大都生长在腐朽的树桩上,很少有在地上直接萌发。这是因为只有着床在树桩上,才能保证其种子萌发的温度、湿度条件。随着时间的推移,幼苗穿透树桩,扎根于腐殖质丰富的沃土之中。
黄湘元告诉我们,大树杜鹃的分布与生长区域极其狭窄,就在我们所在位置方圆两公里左右,海拔2700~3200米。保护区植物研究专家施晓春推测,目前在这一区域能找到的大树杜鹃,大约有300多棵,其中具有繁殖能力的只有100多棵,幼树200多棵。大树杜鹃的珍稀,不仅在于其稀少,更在于其培育繁殖的困难。
“在大树杜鹃的生长地,可以进行人工的繁殖。但问题是一旦移植出去,就没法开花结果。我们也尝试过人工促发,用种子育出苗,但只有再栽回原地才可以成活。”施晓春说。大树杜鹃为何只在这一小片区域能成长?这个问题目前还是一个谜。毋庸置疑的是,大树杜鹃对于生长环境的要求极其苛刻。如果想要一睹其芳容,只能翻山越岭,徒步走进来。
黄湘元告诉我们,高黎贡山保护区管理局曾经寻找过被弗瑞斯特砍伐后的树根,但没有找到,“毕竟时间过去太久,树根可能已经腐烂了”。
弗瑞斯特死后,就葬在腾冲郊外的来凤山上,那里有一座洋人坟。但是我在来凤山并没有找到他的墓地。在腾冲历史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一张不知拍于何年的模糊的照片。弗瑞斯特的墓碑是一座十字架,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他墓地的后面,就是当时英国驻腾冲领事列敦的墓。
火山造物
在腾冲行走,经常能看到一些小山包,覆盖着苍翠的松树,山顶却像被砍掉一样,齐刷刷地切成一个圆口。这就是火山。腾冲全境有90多座火山,腾冲县城就是一座火山环抱的古城。地质学家们考察发现,腾冲附近有一条很深的断裂带,那是从白垩纪末期开始直到现在的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相互碰撞的结果。这条断裂带,为火山岩浆的喷发打开了通道,也成为火山地热活动频繁的原因。
我们从县城往西攀上来凤山顶,举目远眺便看到耸入云表的壮丽的打鹰山火山口。这座海拔2614米的山峰高踞于侍郎坝水库之上,山顶呈锅底状,是一座典型的锥状火山,有腾冲的“小富士山”之称。与它毗邻的茏苁山的南麓,由于火山喷发的熔岩发生断陷形成了两个湖泊——青海与北海。当我们把视线再往南移动,可以看到乌黑的熔岩上,排列着著名的老龟坡、马鞍山火山。就连我们脚下的来凤山,也是两座火山堆。
汽车在打鹰山下转了40分钟后,我们终于在一处采石场边找到了上山的路。采石场将山体打开了一个断面,薄薄的土层下露出了通红的火山岩层,就像一个西瓜露出了瓜肉。汽车可以开到山上的宏恩寺,再向上走一两百米就是火山口了。
陪同我们上山的张兆兴老先生年近八十,他曾经在腾冲县地震局工作,对每一座火山都有详细的考察记录。张兆兴告诉我们,打鹰山是一座很年轻的火山,上一次喷发大概在4.1万年前。最初打鹰山的喷发以熔岩流溢出为主,如今还能够在宏恩寺南侧看到当时熔岩流溢出口下沉形成的熔岩湖。这个熔岩湖可能是打鹰山早期喷发过程中最主要的溢出口。后来,打鹰山经历了一次明显的爆破性喷发,形成了如今我们看到的山顶火山锥体。
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仿佛站在一个灶台的边沿上,向下可以一览火山口的全貌。圆锥体的底部直径有500多米,顶部火山口直径达200多米,深约60米,如一口煮天的巨锅。走到火山口下,是一大片荒地,散落着一块块扭曲、嶙峋的石块。岩浆喷发后内部有很多气孔,冷却后便形成了这些看起来很大实际却很轻的火山石。我们脚下是数万年前凝固的火山岩,土层很薄,而火山岩又多孔,无法存住水,所以这里很难生长植物。我们后来下山后,又路过一处熔岩流过的火山台地,覆盖着低矮的枯草,荒凉如置身于西北戈壁荒原。打鹰山上的松树都是人工种植,很难有植物能够在如此缺水的条件下自然成活。
我们在打鹰山火山口逗留了一个多小时,除了考察蜿蜒数十里的熔岩流外,还想在火山口附近找到“火山弹”。所谓“火山弹”,是指火山喷发时,被抛上天空的大块熔岩体,在下落的过程中,由于不断地产生的旋转运动,而形成的纺锤形火山石。张兆兴带我们找了很多地方,发现的火山弹不少,但都不完整,只能作罢。
腾冲最大的火山群位于马站乡。黑空山、大空山、小空山、城子楼、焦山、团山、小团山等七座火山在平面上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马站”这个地名源于西南茶马古道,它不仅是古道上的一个重要节点,还建有很多方便马帮的驿站。但从地质学的角度看,这里叫“火站”更合适。因为整个马站就是位于火山喷发后形成的大块火山岩之上。丰厚的火山灰培育了大量喜酸性土壤的山茶花。但多孔的火山岩却漏走了大量的降水,这直接导致马站成为腾冲最缺水的地方。
乘坐直升机或者热气球升空,是观看火山群的最佳方式。
在天空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一座座火山像巨大的多眼灶一样横陈在大地上,它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15公里。大量的早已冷却了的岩浆,犹如铅灰色的铁盖一样紧紧扣在地面上。这其中最为壮观的是大空山火山口。这个从平地拔起200余米的火山顶上,有直径100余米、深40余米的圆锥形火山喷口。它的侧面,还有一对被称为铁锅山的火山口,在主火山口附近,又形成一个小的“胎火山”。
火山喷发经常会伴随着地震,在地震影响下,火山的山体会出现新的断裂,加上火山锥体内部的原有断裂,尤其是在暴雨的情况下,就很可能产生火山滑坡及火山泥石流。腾冲历史记载里经常出现山崩事件,一般出现在雨季。如《腾越厅志》记载,明嘉靖十九年夏、清光绪十二年夏出现“水泛山崩多压田亩”、“石坠山崩”等记录,并带来粮食歉收,引发“连年米贵”的饥荒。
徐霞客在腾冲游历时,也曾记录下一次发生在打鹰山的山崩泥石流。他在游记中写道:“土人言:三十年前,其上皆大木巨竹,蒙蔽天隙。中有龙潭,深莫能测,足声至则波涌而起,人莫敢近。后有牧羊者至,一雷而震毙羊五六百及牧者数人。大树深重,炼无孑遗,潭亦成陆……”这次事件大概发生在明万历年间,随着雷电引发的山火,打鹰山主锥体滑坡,填充了山体南侧的熔岩湖,使原先深不可测的“龙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一方面,火山熔岩经过风化以后,自然肥力比其他土壤要高,适合一些稀有的植物,如楸木木、秃杉、楠木、大树杜鹃等生长的需要。腾冲特有的红花油茶和香果树,都是生长在熔岩风化的火山灰沉积的土壤上。红花油茶是著名的云南八大名花之首——山茶花的祖先,是一种难得的、既可观赏花朵又可收果榨油的木本园林树种。香果树也是生长在火山灰上的一种常绿阔叶植物,树高两三丈,每株结果四五十斤,果实含油率在45%以上。
在腾冲,火山石是主要的建筑材料。火山最密集的马站乡拥有数量庞大的石匠,所谓“火山茶花遍地开,能工巧匠出马站”。腾冲周边村落都是火山石的世界:石屋、石墙、石路、石磨、石井、石臼,目所能及的建筑、劳动工具,甚至生活用品都是以火山石为材料制作的。当地居民,从出生就住在玄武岩筑成的房子里,一生走在火山岩铺就的道路上,很多人做着开采、加工火山岩的生意,去世后安葬在火山岩堆砌的墓冢里。
随时随地的温泉
寻访大树杜鹃下山后,我们在界头镇的大塘村,第一次看到了腾冲的温泉。大塘村就在龙川江边,沿着龙川江是一个地热带,地下水又丰富,江边一线就有很多泉眼冒着热气。
城市里,“温泉”二字总是与“度假村”、“酒店”联系在一起。习惯了这种刻板印象,刚见到大塘村的温泉,就为其质朴到极点的形式吃了一惊——几块水塘无遮无挡,就那样随意地摊在村子边上,远看与常见的鱼塘无异。一走近,空气变得越发潮热,最高的两块水塘边中央,汩汩的气泡一刻不停地向上翻涌,发出咕嘟嘟、咕嘟嘟的沉闷声音。多年钙化的泉华把池底变成了翠绿色,这里的出水口温度有75摄氏度,一块木制告示牌插在碧玉般的池边,义正词严地告诫村民:“严禁到里边烫猪、烫鸡,违者一次罚500元!”
大塘村的村民已经对大自然的馈赠安之若素,分别引流用以褪毛、洗衣、沐浴。滚烫的温泉规规矩矩地从几块水塘里引下,慢慢降低了温度,沿着砌好的水渠引入了低处的公共澡堂,简单的平房隔出来男女两个大池子,就是村里最热气腾腾的公共空间。几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刚刚跑了进去,一会儿又溜出来一个,毛头小娃娃脱了精光,跑到户外温度更低的池水里撒了一圈欢,池边用温水洗衣的女人们看得哈哈大笑。
腾冲是国内少有的火山与温泉并存之地,在腾冲县境内,自然出露的地热温泉有64处,全县七成的乡镇分布有温泉,平均每90平方公里就有一个。腾冲的火山温泉分布于云南腾冲—瑞丽热水带上,热源主要以岩浆余热为主,核心区位于腾冲热海硫磺塘—澡堂河—黄瓜箐一带。这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热海”。
“热海”距离腾冲县城只有11公里,全部8.7平方公里的区域内,较大的喷气孔有十几处,出口温度在94℃以上,超过当地94.5℃沸点的沸泉就有数十个,较小的喷气孔和热泉则数不胜数。现在来到热海,依然像300多年前徐霞客所见:“遥望峡中蒸腾之气,东西数处,郁然勃发,如浓烟卷雾,东濒大溪,西贯山峡。”
其中最为壮观的是热海大滚锅。这是一个直径3米的圆形沸泉,距离还有十几米时,就已经感觉脚下发热,大片的水蒸气在半山腰弥散。大滚锅的出水口温度高达97摄氏度,整池水昼夜不停地剧烈翻滚,“沸泡大如弹丸,百枚齐跃而有声”。浅蓝色的池水颜色迷人,却让人丝毫无法靠近。
中医张尊贤曾担任热海矿泉疗养部的主任,在这里主持疗养20余年。在他的记忆中,过去大滚锅的沸腾景象要更为壮观。根据记载,在上世纪30年代,大滚锅的泉眼涌水高近3米,1984年,腾冲中医院在这里建设疗养部时,涌泉也要高出地面半米左右。地热流体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复杂,始终在向人们难以预测的方向流动。
热海景区里密布着各式泉眼,形态千差万别,“鼓鸣泉”一直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如同擂鼓;“珍珠泉”的泉水很浅,薄薄覆盖住一片密集的泉眼,每一个都在不停地冒着气泡,因而得珍珠的称呼;紧贴着澡堂河有一口井,井口奇特地高出河床两三米,一直有井水向外满溢,旁边有几个大字:“井水不犯河水”——这其实也是一个温泉的泉眼。
热海附近还有独特的水热爆炸奇观,每年夏季河道水涨,山坡上的洪流冲下石头、泥沙,一旦堵住汽泉出露的通道,蒸汽不断地积蓄能量,达到一定压力时,就会突然喷射而出,把石头冲向天空,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同时带来微微的地震。见得多了,当地人把这种爆炸称为“山哼”。
张尊贤告诉我们,热海景区的泉眼虽然距离紧凑,但各自的温度和矿物质含量相差甚大。比如山腰的眼镜泉,两个泉眼相距只有一尺,但一个水温92.6摄氏度,矿化度为2.167,另一个水温就变成了96摄氏度,矿化度只有0.72。大滚锅是pH值为8.0的碱性泉水,山下的狮子头却是pH 3.1的酸性泉水。
总体看,热海温泉所含的矿物质以硫化氢、硅酸盐为主,大多为碱性,水质滑腻。热海矿泉里,拥有我国12种医用矿泉中的8种,大滚锅的水就属于低矿化度氯化物碳酸沸泉,俗称“滑水”,适合治疗皮肤病人。张尊贤过去在这里收治了很多外地来疗养的游客,每周一个疗程,靠洗浴、内服药、熏蒸来治疗。这里的治疗最有特色的是熏蒸,热海有很多没有泉水,只有蒸汽的气泉,熏蒸床铺设在布满细微热气孔的地面上,上铺松针、松叶、狮子草等,再以草席覆盖。人躺在上面,如同东北的热炕,又有蒸汽徐徐而上,通体发汗达到治疗功效。
“热海”如今已经改成景区,附近的黄瓜箐还保持着当年疗养院的样貌。狭长的山谷里分布着几家小疗养院,县城的居民、周边农民会过来长住。跟热海景区相比,这里更为朴实平易。每个小小的聚落看上去,都像电影《功夫》中的围楼,松针与硫磺混合的强烈味道在小木楼间弥漫。人们在这里打牌聊天,用蒸汽做饭,挑着一堆家伙什儿的街头郎中慢悠悠地给妇人拔罐,一派市井生活景象。
黄瓜箐主要是汽泉,山泉水引到池子里,不久就被蒸汽加热升温,黄瓜箐的疗养院里,每个池子边都有一个蒸桶,可用来蒸花生、鸡蛋等零食,最好吃的是蒸鸡,把鸡摆到蒸桶里,四五个小时后,熟透了的鸡肉又嫩又香。这里气泉的历史并不悠久,100多年前,地热带还在上面的松木箐,几经变化才转移到了这里。
黄瓜箐的蒸汽中含有大量的氡气,洗浴的水是硫酸盐氡泉,俗称“涩水”,适合治疗风湿病及慢性腰腿痛。我们遇见一位保山市的老阿姨,她每年都会过来住上一个月,每天洗三次温泉,能缓解去年一年加重的病症。张尊贤告诉我们,病症轻的风湿患者治疗会更彻底,就像黄瓜箐流传的民谣:“来时骑马、轿抬、拐棍带;走时稳步、挺胸、两腿迈。”
对于更多的腾冲人而言,温泉是旧日生活的印迹。腾越镇历史悠久的大洞温泉至今还在发挥作用,按照单双日分性别免费洗浴。徐霞客曾专门体验过这个“右一崖突而临之,崖下则就石为池,而温泉汇焉”的山间温泉。41摄氏度的中温碳酸泉,经年不息地从山崖下的石缝中流出,跟遥远的明朝毫无分别。
每到双数日子,结伴而来的农妇们轮流洗浴,再到池边聊天歇息。小孩子们带着游泳圈,在半米深的池中央扑腾,把这里变成了乡村的游泳池。人们把换下的衣服顺手洗干净,搭在附近的灌木丛上,等待被温暖的阳光慢慢烘干。我看见一对年轻的姐妹,带着她们的孩子刚刚踏上归程,大女儿顶着竹筐,乌黑的发梢还湿嗒嗒地滴水,懵懂的幼儿缚在母亲的背上,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
村民们每周都会来一次大洞温泉,从邻村走过来一个小时,回程要更悠闲一些,热烈的春日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穿过丘陵里的油菜花田,慢慢消磨掉一上午的时光。
高山下的田园
腾冲的油菜花,要比全国其他地方都开的更早一些。2月份,开得正浓。
车从腾冲县城出发,一路向北,经过曲石镇后,公路两侧东一块、西一块的油菜花就开始紧紧抓住人的视线,小块的明黄色如同前奏,让人隐隐地有了一种期待。一过界头镇大园子村,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片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田,绚烂满溢,足有15万亩之多。大园子村的位置正在花田的中央。从村中央刚修好的水泥道上驶过,好像一路划开了花海,视野被硕大的色块分割,眼中只有蓝天,和漫无边际的明黄色。晨雾在田野里弥漫,上层的空气还是清晨的清冷,下层已经被油菜花暖烘烘的气味搅动,微微地开始发酵了。
油菜花在中国分布极为广泛,南方各省都有种植,西北青海、新疆等地也不少见。这是南方人最熟悉的春日信使,在腾冲界头镇的油菜花,最显而易见的不同,就是它独有的背景——高黎贡山。
站在耀眼的油菜花田中,等眼睛终于适应了炫目的光线,我才猛然发现,背后有一条高耸入云的天际线就是那高黎贡山。清晨的太阳还藏在山背后,把山脊映射成一幅高大威严的剪影,炽烈的油菜花田一路向东,肆意烂漫,延展到山脚下。远处这个连绵入云的“屏障”,就像是一道威严的长城,硬如黑铁,神秘莫测。最美的时候是在雨过天晴,高黎贡山顶覆盖着白色的积雪,蓝天如洗,山下花开成海,村屋、水塘点缀其间,宛如世外桃源。
大园子村最好的观景平台就在高黎贡山上。车行到百米高的一处平台,凭栏远望,花海、绿树和村庄,尽收眼底。有时云彩遮住了太阳,从云缝中透出的一束阳光就形成了独特的“丁达尔效应”,被照耀的一块花田如同应许之地,闪耀着更加迷人的光亮,竟有神启般的效果。
在大园子村村民的眼中,这种壮阔的景象已经习以为常。村支书孟金香是个热情的老先生,在他飞快语速的介绍中,油菜就是一种最实惠的经济作物。它并非是本地的传统作物,到了上世纪60年代之后,村里才尝试着冬季农闲时种上一点,免得让土地撂荒。在体会到超出动物油和香果树油的性价比后,规模化的种植才慢慢开始。在农人的日历里,油菜每年11月播种,次年2月中旬到4月初是花期。
待到花一落,4月底5月初,立刻进入收割期。油菜有很多品种,大园子村每隔一年就会轮换,选择的标准与审美丝毫无涉——矮一点、早熟一点,速速收割,好紧接着再种烤烟。
大园子村的房子都掩藏在绿树之中,变成了一个个分割的聚落。走到其中一个寨子,我发现这确实是一个被农耕习惯塑造的村落。每家的院子里都竖着一个烟房,八九月收割下来的烟叶,将会被层层堆积在烟房里,被柴火烤干。秋天的村庄将会四处弥漫着烤烟的香味,那是另一种感官体验了。
春天的村子里还有很多外来居民,六七家采蜂人,每年2月就会带着上千个蜂箱来到这里。在村头,我们遇见了一对来自大理的养蜂夫妇,这是他们第六年到大园子村了。养蜂人是另一种游牧民族,逐山花而居。上百个蜂箱正发出低沉的蜂鸣声,女主人一边刮着蜂蜡,一边告诉我,每只蜜蜂能飞15公里,这里的花田足够满负荷酿蜜。油菜花蜜并不好吃,味道略有些苦,大多拿来药用。
孟支书不认识这对夫妇,每年他只负责登记注册,给几家蜂农分配场地。站了片刻,他开始很自然地跟男主人讨论,是不是他们的大蜜蜂一来,当地小个子的土蜜蜂就受了欺负,反而采不到蜜了——收成与自然的变化,永远是农人最关心的主题。在大园子村,油菜花矩阵所带来的是一种踏实的收获基础。所谓的乡村生活、外来者畅想的小桥流水人家,真正的生命力还在于生生不息的田园本身。
相比于团体操一样整齐划一的油菜花,马站乡和睦村的茶花则是一种精致的山野之美。这是一个安静的村落,坐落在半山腰的树林之中,外人自始至终都看不到全貌。一早过来,还没有几个村民出门,走在山路上,竟能清楚地听见茶花坠地的声音。
在北方漫长的冬季待久了,当第一棵粉红满枝的茶树出现在视野里,内心不禁开始暗暗欢呼。茶花村有43种红花油茶,花瓣大多是娇嫩的水粉或艳粉色,一团团围住树枝长。深绿色的树叶和粉红色交织,看上去很像街头流行不衰的碎花图案。茶树看起来都很细瘦,这是红花油茶树本身的特点,超过百年的红花油茶树,也只能长到碗口粗。
野生茶花有手掌般大小,有9~11个花瓣,简洁清爽。花匠们从野生茶花上嫁接改良出几十个新品种,名头繁多。我们在来凤山下的茶花养殖基地看到的人工茶花,都有20多个花瓣,层层叠叠,浓烈妖娆。几年前,一株珍稀茶花能卖到几十万元,算是花中的贵族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有一大朵饱满的茶花掉在地上,捡起来还是一副精神挺拔的样子,在手里握得久了,发黏的感觉渐增,才发现花蜜已经流到了手心里。村支书段锡锋告诉我们,这种花蜜可以直接喝。他从地上折了段空心草秆,直接一下子插在了花蕊里,喊我们过来品——居然就直接吸出了甜丝丝的花蜜来。红花油茶的花蜜其实也只能这样直接吸食,这里并不产蜂蜜。因为茶花的花蕊有三四厘米长,蜜蜂是够不到花心的。吃蜜的是白头翁和冬至雀,后一种每年冬至时准时来访,靠它们细长的鸟喙,独占了遍山的佳酿。
每年9月,茶花村第一朵茶花就开了,最晚的一棵要等到12月底。一株茶树的花期有4个月,相当于9月到来年4月都有花看。最繁盛的观花时间是在12月到4月,村里仅200年以上的古茶花树就有1万多株,20年以上的要数到4万株。在每年各地最为寒冷料峭的冬天,云南边陲的茶花村却是繁花满枝,春色满园。
红花油茶每年7月开始结果,一直到11月,也是看茶果的好季节,金黄色的果实挂在树上,是另一番丰收景象。茶果中的茶籽,是红花油茶最大的经济产出,10月、11月收完茶果,剥去外壳,把茶籽晒干后,放在石臼里,像打年糕一样用木杵碾碎,然后用来榨油。当地有多年榨茶籽油的历史,最古老的方法,是用质地坚硬的整条树干挖出凹槽,放进去茶籽后,打进去楔子,把茶籽往一处挤压榨出油来。
我在段锡锋家看到了榨好的茶油,金黄的外观与家里的豆油没什么差别,尝起来有点像橄榄油,带着草木的香气。茶油一向是珍贵的特产,村民过去习惯用红花茶油出去交换食物,自己并不太舍得吃,偶尔开荤,就是调一点在鸡蛋里,做鸡蛋羹用。或者像日本料理中的猪油拌饭一样,浇在米饭上直接拌开了吃。
现在村民的农家乐招待客人,会用一种当地特产的小铜锅,把茶油热到六七十度,倒进土豆、红萝卜、扁豆和蒸好的米饭,最大限度利用茶油的香味来煎一锅茶油饭。这里的红花茶油价格是外地茶油的四五倍,油的颜色更金黄,冬天会像动物油一样自然凝固。茶树村的茶籽油保质期能到十余年。过去最穷的时候,每家的茶籽油都舍不得吃,等到收藏了十几年后再打开,发现跟最初的质量并无差异。
等到我们再次走出门外,太阳已经爬过了山坡,整座山突然焕发了更明媚的生机。阳光穿过树梢,一树的红花绿叶就有了明暗的光影,变得立体起来。一个穿着粉衣的幼儿从木房后怯怯地走出来,沿着木栅栏飞快地跑过,明亮,也像一朵茶花。走地鸡钻到树林的阴影里散步,脚下一地嫣红艳粉的花瓣,是真正的落英缤纷。
春天来腾冲,唯一的遗憾,是会错过银杏村的最美季节。
在固东镇江东社区,每年的11月到12月中旬,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期”——整个村子被上万棵银杏树染成了金黄色。有人称深秋的银杏村里,叶子的三分之一在树上、三分之一铺在地上,还有三分之一,正飞在天上。走在初春的银杏村里,眼前密布的枝条也很容易让人相信这是事实。这个被银杏树包围的小村子,一共有3万多株银杏树,其中树龄在500年以上的有50多株,400年以上的有70多株。我们能看到最老的两株古银杏,据测算已经生长了1600多年,胸径分别达到了298厘米和276厘米。这两棵老古董就长在小路边,并没有获得太特殊的尊崇。村民仅仅在古树旁边立了一块上书“银杏王”的原石,围起一圈只有半米高的围栏,伸腿就能跨过去。春节刚过,一张彩色的喜神还贴在上面,微风吹来,鲜艳的纸符在风中飘荡。
村副主任杨体宽告诉我们,不管是古老的银杏王,还是刚刚扦插的幼树,村里的银杏树都不需要额外的人工照料。整个银杏村处在火山台地之上,因为土质疏松、岩石多孔,旱季时村里的水塘都存不住水,而这种疏松正适合银杏树生根的喜好,碱性的土壤也有利于银杏树生长。曾经有人心急施过尿素,反而把自己的树烧坏了。
村里以黄、杨、陈、张四个汉族大姓为主,都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四川成都双流县戍边而来。相传最初在此定居,就是看中这里树木繁茂。在600多年的繁衍生息中,渐渐形成了村在林中,林在村中的景致。
3月初的银杏村,另有一种繁华落尽后的静谧感。此时的银杏树还没有发芽,历历可见的枝干在空中交叉纵横,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村庄中。零星有几个农家乐正在装修,全部是实木的框架,匠人们在鸟叫中慢悠悠地堆砌着火山石墙。整个银杏村都是同样的建筑风格,火山石的房子、矮墙和地砖,用石料天然的灰黑做底色,古朴素雅。到了深秋,华美的金黄色将会成为这里绝对的主角。
陈耀邦的迎幸园在村子的东边,开了已经有5年时间。他今年47岁,算得上是村里的能人,过去开过餐厅、舞厅,卖过水泥石灰,镇上还有他开的宾馆。现在他的重心都放在村里的农家乐,门口挂着一副自己写的对联:“叶子绿叶子黄不摄三个镜头不走,果子糯果子香欲称几斤银杏才去。”横批是农家乐的名字——“银杏迎幸”。
陈耀邦的大院子里,种着兄弟四人共有的12棵树,一到秋天,整个院子都是厚厚的一层银杏叶,客人们就在树下吃饭喝茶。银杏树是雌雄异株,雄树不结果,枝条短而坚硬,对着天空向上生长;雌树结果多,枝条被果实压坠,长长地延伸出去,与地面平行。陈家的十几棵树都是雌树,每年能结六七百公斤的白果。老父亲保持着每天早上吃白果的习惯,用刀把外壳砸开,生吃。“我们这的白果黄酮素是其他地方的5倍,专治疗心脑血管病,白果明目,村里老人只有耳聋,没有看不见的。”
银杏果从每年农历八月十五开始下树,这里的白果跟内地常见的不同,果实呈淡绿色,口感更糯。白果有甜苦之分,苦的多以药用,甜的拿来入菜。村里最拿手的一道菜是银杏炖鸡,用的是每家用苞谷喂大的土鸡,陈耀邦告诉我们:“我家炖鸡时只放几枚草果,也不用炒,直接加糖、料酒炖,出锅前再添一点盐就够了。”银杏本身没有味道,提前煮好,要最后再放免得化掉。
如果要吃彻底绵软的,就是银杏小肠,把银杏果塞进小肠里,放猪排一起炖,果子会彻底化在小肠里:“总有客人吃到最后问,怎么没看见银杏呢?”从时段上看,银杏果是水分越重越好吃,农历十月以前的最好,不仅口感软糯,淡绿色的颜色也正是最漂亮。
对于这个村庄,银杏树已经变成了一种图腾。陈耀邦用民俗和科学的两个角度,给我们分析村里的传说:“银杏树是风传粉,花粉是从雄树吹到雌树上去的。过去老人发现银杏不用蜜蜂传粉,就说是雌树能望见雄树,管银杏叫仙树;银杏树根喜欢疏松,树叶喜欢向阳,两棵树并立,银杏就会往更宽敞的地方生根长叶。老人们就总结说,银杏有谦让的品格。”
村民们都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们,在银杏村,一家的树枝伸出墙外,落下的果子就自然地归对方所有。如果是落到了小路上的公共空间,大家就会各分一半。与银杏世世代代共同生活,树的特征,也变成了族人们的家风。 腾冲热土高黎贡山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