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顺,出走之地与回归之所
作者:贾冬婷( 和顺有童谣:“河顺乡,乡顺河,河往寺前过。水映寺,寺映水,水从寺中流。”就是在这样一片温暖和煦的坝子里,孕育出西南边境最大的汉文化“飞地”
)
走夷方
“带你看玉石去。”天刚擦黑,我借住的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寸静玲神神秘秘地说。我们带上手电筒就出门了。拐进尹家坡一所房子里,一对缅甸人长相的夫妻迎上来,在桌上摆出几块毛石,直径30~50厘米,表面灰黑、粗糙,只有一小块切面露出翠色。寸姐拿起一块白中飘绿的,随身的手电派上了用场,贴着切面直射出去,便可以把光柱中的花纹色泽看个大概。再沿着切面缓缓移动,整块石头的行情也就心中有数了。“天然的花纹都是很自然地蔓延在整块石头里,不会突兀。这块算不错的,带色、均匀,就是通透度不太高。”和顺女人一出生就戴玉、赏玉,都是半个行家。“多少钱?”“30万元。”肤色黝黑、穿着筒裙的女主人笑容满面地碎步过来添茶。筒裙下是一双夹脚拖鞋,脚趾间无法合拢,这是长期在热带穿这种拖鞋的缅甸人特征。出了门寸姐告诉我,其实这家的男主人胡广和就是本乡人,读高中时偷渡去了缅甸。
在乡人眼里,胡广和是家中的“不肖子”,当年据说是受不了父亲打骂偷跑出去的,此后的20年音讯全无。前年才又现身,带回来这个年纪比他大的缅甸老婆及三个孩子、几块玉石。据说一开始是给人做苦力、种花生,后来去玉石厂打工。中国这几年玉石炒得厉害,他便趁每年3月缅甸学校放暑假时带家人回来,一来让不熟悉中国的儿子学学汉语,二来带毛石来卖。因为通缅语,再加上玉石厂的特殊渠道,他“赌石”的风险大大降低。再加上玉石在帕敢、勐拱等地遍地都是,很多人家甚至用来围菜园子,捡一块拿回来就是宝,所以这两年回来眼见得他状况一年年好转了。同乡李云翔注意到,“他抽的烟都是云烟软珍品”,“一般人也就抽10块钱一包的,这种烟20多块钱一包,我们叫‘软米饭’”。
上世纪90年代走出去的胡广和可能是和顺“走夷方”的最后一人了。事实上,在50年代,因为边境管辖趋严和缅甸独立,这一传统已经断裂。如今和顺的几个大姓,寸、刘、李、尹、贾,论起家谱,祖上都是明洪武年间从重庆巴县屯田戍边而来,看到这片坝子是一片温暖和煦之地,就起名为“阳温墩”,至今李家巷墙壁上还留有这个古名。寸静玲的丈夫李继东对本乡民俗颇有研究,他告诉我,因为和顺乡四周都是火山熔岩台地,小小盆地中又有大片水域,可耕种土地不过三四千亩,这些地只够和顺人吃半年,所以和顺年轻人读完书就要走,走去哪里?当时只有缅甸这条路。腾冲去往缅甸的古道主要有两条,都经过和顺,要跟着马帮走七八天。走到缅甸,地广人稀,物产丰富,容易谋求生活。所以和顺人买田置地、建盖房屋、嫁女娶妻的钱都要到缅甸去找。“和顺人把那种贪妻恋子不愿意出门的人称为‘嘎人’,没出息的人。更形象的说法,是‘在家老爷’、‘吃种谷的’。意思是说,这个人没什么用,家里用来做种子的谷子都被他吃掉。”
和顺人走夷方以村后的中天寺为起点。尹宪章家的祖宅就在中天寺脚下,由曾祖父尹瑞琨初建,后来创立了“宝盛和”商号的祖父尹兆盛又将其扩建为三层木楼,因其门楼雕刻格外精美,家中还有英国样式的缝纫机、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摆钟、东印度公司制造的花式铁栏杆,人称“花大门”。尹兆盛把赚来的钱带到老家后,自己仍留居他乡,其子孙也多在国外,留下尹宪章在家照顾祖母。尹宪章在十几岁时也有一段去缅甸探望父母的经历。他告诉我,那是1959年,腾冲已经通了汽车,他取道保山、芒市、到畹町,走了3天。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下缅甸仍要遵循一套约定俗成的规矩。“按惯例,出门头一天要到中天寺烧香,烧一串元宝纸火,求观音菩萨保佑一路平安,无灾无病,有的还要抽签卜卦。到出门那天清早,全家人再一起到财神殿拜祭财神爷,祈求财源广进,一本万利,能找钱回来,兴家立业。如果愿望得以实现,今后一定要回来还愿,除了敬香放爆竹外,还要给财神爷唱一台大戏。财神殿前,就要上路。家境好点的,亲人将你扶上马,以示最后扶一把,从此以后就要靠自己去闯天下了。”如今中天寺刚刚由各族“做功德”修葺一新,财神庙香火也依然旺盛,只是戏台锣鼓声已经远去。那块被磨得油光闪亮的上马石,至今仍在财神殿前,见证着那些离别的眼泪和辛酸。
( 从古至今,和顺人有一种亦商、亦儒、亦农的人生取向
)
过了财神殿,就是“隔娘坡”。现在看,就是一处掩映在古树林里的风景优美的蜿蜒石板路。想是当时一个人从这里走出去,再不能回望家乡,才有了这个决绝的名字吧。腾冲文物管理研究所研究员贾志伟收藏了一本民国初年的手抄本《青年宝鉴》,翻开来看,手抄纸已经昏黄破损,内文则是蝇头小楷书写,全本共800多行,从父母养育如何不易、村庄的人为何要出国、出国路上要碰到的各种艰难险阻,到了缅甸后如何落脚、如何学生意、什么时候回家结婚生子等一应俱全。贾志伟说,这本书的民间抄本有几种,别名也有几个,“阳温墩小引”、“青年宝鉴”、“出国必读”等,作者也没有署名,只是在书中只言片语中有所透露:“我本是道中人辛苦尝透,才把这俗语言劝劝众俦。”贾志伟说,这本书当年其实是本“吹烟书”,配上牧羊曲的曲调,在抽大烟时唱唱,一个和顺人的一生便勾勒出来了。书中如此描述过隔娘坡的情景:“起身时,在堂中,忙忙叩首;一家人,话难说,气哽咽喉;抛父母,别妻子,吞声独走;众亲友,同送到,官坡路头(隔娘坡);官坡头,好一似,阴山背后;过此地,把家乡,一概全丢……”
“听老人讲,每到11月份,随时可以听到牛铃铛声响彻古道,从夷方坝那边来送租谷了,这是一些找到钱的人家在外置田的标志,也是成功的象征。或者是凉秋或春暖的时候,间或有几个走夷方的人回家来。如果是骑着高头骡子,旁边还有牲口替他驮行李,老人们就会训诫孩子们:‘你们看,他们又找得钱回来了!这回大致是要来盖房子的!’”李继东说,这些衣锦还乡的人,过了隔娘坡,到了石门坎,就要下马了,给财神爷唱上一出大戏。回到家把西装脱掉,换上长袍马褂,回家的仪式才算完成。
( 和顺镇的洞经会成员在进行一场小型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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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翻过隔娘坡那一刻起,谁不想衣锦还乡?但成功者毕竟是少数。寸静玲说,她曾经遇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华侨坐在村口哭,小时候出去,70多岁才回来,已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听人说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寸姐把他带到老家,发现家徒四壁,只剩院中一棵梅树。还有一个远房长辈,走时老婆刚怀孕,再回来女儿已经50多岁了。带回来一个缅甸老婆,照相时一边一个,各人神色平静。这样的归来,也是过客。所以大多数走夷方的人都把骨头留在了异乡,坟墓朝着家乡的方向。
商号记忆或传说
( 和顺女子寸静玲和她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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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祖辈都有过走夷方的经历,和顺的商号印记俯拾皆是,比如我居住的大石巷李继东、寸静玲夫妇家就称“号里头”,虽然中间变换过几个小商号,但毕竟是号里出身。“号里头”斜对面,就是和顺最有影响的商号——“弯楼子”。研究商号文化的收藏家贾志伟说,当时人们提起腾冲代表性的巨商大贾有一句口头禅:“东董、西董、弯楼子。”这其中的“弯楼子”,就是和顺商号“永茂和”的祖宅。
弯楼子,其实是对房屋院墙随道路走向而自然弯曲的形象称呼。在和顺,因势布局的弧线形外墙院落远不止一两户,大概因为李家的财力、势力、声望远近闻名,却并没有仗着有钱有势就在建房时把道路截弯取直,更显得难能可贵,所以这个象形的名字就慢慢成为一个家族象征。弯楼子位于大石巷,与其他院落一样,李家大门退隐在小巷里,偏离正堂一些,以防风水相冲。这个显贵之家的门脸也并不起眼,进去才见乾坤。这是三进三房一照壁的组合式建筑群,建材用的都是上好的楸木,精致的雕花格子木窗经过一个世纪已经露出原木的底色。现在这所大宅子里只剩下李坤拔一个人,这个80多岁的老太太仍然精神矍铄,淡定自若地看着外来者的惊叹。
( 腾冲文物管理研究所研究员贾志伟和他收藏的和顺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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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拔对我讲,这所房子的故事要追溯到清道光年间她的高祖李太昌了。最早,李太昌沿袭和顺人“走夷方”的传统,从腾冲买些麻线、斗笠、白纸、干饵丝、腌菜等土特产,跟着驿路上的马帮走到缅甸的八莫去卖,卖完了再从八莫买一些海盐棉花之类的货物,肩挑马驮运回腾冲,每年冬春旱季往返多次,用小本经营补贴家用。到了夏秋雨季便在家务农,仅能勉强糊口。李太昌的儿子李永茂成年后,也紧随父亲到缅甸,由于改善了经营,稍有积累,在缅甸抹谷开设了一个叫“永茂祥”的店铺,经营玉石、宝石、百货生意。李永茂有三个儿子,李朝卿、李任卿、李致卿,三兄弟全都早年就到缅甸经商,他们认为抹谷地方偏僻,发展前途不大,断然将主要业务迁往缅甸京都曼德勒,并把商号改名为“永茂和”。三兄弟中李任卿以曼德勒为总号任总经理,逐步发展了仰光、锡卜、腊戍、八莫、南坎、果领、瑞玻、抹拱等缅甸各地的分支机构。李朝卿则以腾冲为总号,与人合伙,分别在滇西保山、下关及昆明设分号,经营与永茂和有关的进出口贸易。后来由永茂和拨出资金与人合伙,在香港、上海、仰光之间经营生丝及汇总业务。到1942年,又在四川的重庆、宜宾、自贡设立了分号,同时会同滇西的鹤庆帮把贸易业务开辟发展到丽江、德钦、西藏、印度……俨然搭建成一个以腾冲为原点,业务遍布东南亚的跨国贸易圈了。
如今这些开创者早已不在,但祖屋每一处细节里都隐藏着故事。李坤拔是腾冲总号负责人李朝卿的孙辈,她指点我们,比如火山石砌的石脚并没有用胶,但看不到缝隙。建造时若是能插进一根针,工人们就要返工。花园中飞檐麟角的中式影壁对应着铸铁花窗的西式阳台,反而相得益彰。家中陈设更是非同一般,有清代的太师椅和品椅、缅甸的罗汉椅、英国传教士的椅子、香港水波镜、美国烤炉、日本压面机,及大象拖来的保险柜,还有美国、德国的挂钟等。甚至靠墙两张不起眼的条凳也有故事,他们小时候就会哼唱,“子孙楞,破板凳,只准劈开,不准变卖”。后来才知道,这两张搬起来特别重的凳子中间藏着祖辈以防万一留下的金条,一旦家业破败,子孙们还可以劈开换钱。
( 民国初年的手抄本《青年宝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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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坤拔是女孩,没有机会亲历这些商业风云,她印象最深的是退隐后的祖父对他们兄弟姐妹的教育。在弯楼子这个大家庭中,他们这一代有30多人,祖父遵循古训,“子孙虽愚,经书不可不读”,“居身务期俭朴,教子要有义方”。在家里设图书馆“万有文库”,还开办私塾,请人来教授四书五经、数学,男孩女孩都要读。“所以每天早晨哥哥们挑水,姐妹们擦窗户、抹桌椅,然后一起上私塾。哥哥们下午还要补英语、缅语,为以后去缅甸经商做准备。”最激动人心的时刻还是马帮从外面来的时候,一阵阵大大小小的吆喝声,院外被燃烧的火把、马的喘息声、马锅头的笑骂声挤得热闹起来,这时全家大小都要帮着去卸驮子、搬棉纱,把棉纱在院子里码好了,孩子们就在棉纱中间跳着玩……
遵古训,和顺的老房子都是“分家不分户”的,下一代人成家后可能会另建新居,但仍然拥有祖屋的产权。据李坤拔估计,历经百年的弯楼子,其产权所有者已经450余人,大部分都在海外。她说,如今她虽然住在这里,也只是一个“守护者”,“倒了、塌了也不能卖”。
李坤拔孤寂的身影让人联想起和顺祖屋历史上的守护者,他们多是在家抚养孩子、侍奉老人的女人。“有女莫嫁和顺乡,十年守寡半月双”的说法并不夸张。弯楼子李家就出了一位有名的守贞女,李坤拔说,是高祖为得了不治之症的曾祖父娶来冲喜的。这个寸氏姑娘只在出嫁前靠着房门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丈夫就嫁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圆房,丈夫就去世了。后来祖父李朝卿被过继给寸氏姑娘当养子,感念她一生守寡,在大石巷脚立了座贞节牌坊。如今这座雕刻精美的牌坊还在,匾额上书“盛美幽光”,一侧石碑上是她可供表率的一生:“……十七新嫁娘,十九未亡人……血誓守长斋……五十二年称完节……”家族体面的背后是难言的凄凉。
另一个更有戏剧性的商号故事是有关“割马草老爷”的。主人公是尹其顺,据说相貌奇丑,少年丧父,家里也穷,七八岁就上山砍柴、割马草变卖来帮母亲贴补日用。生活所迫,他14岁就去缅甸走夷方,白手起家奋斗多年,创立了著名商号“玉顺兴”,堪称一个走夷方的民间范本。这个故事其后广为流传的原因在于一个插曲,当日穷小子尹其顺把马草送到一户家中养马的富人院中,口渴想喝水时,看到走廊桌上放着茶壶,就走上廊檐想倒杯水。正好主人家的二女儿李琼弟来付马草钱,嫌他赤脚弄脏了廊檐,赶忙制止。结果他水没喝到,自尊心受了伤害,临走对小姑娘说:“以后我要讨你做老婆!”十几年后,尹其顺做了商号老板,果然回来娶了这个当初看不起他的小姑娘。
( “走夷方”带回来的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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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志伟的藏品中有几份出自尹其顺商号“玉顺兴”的信件、账目,他指引我来到尹家。如今这所房子里住着尹曰蘅夫妇,这座一正两厢式庭院是其祖父尹其顺回乡续弦时扩建的,正房为大五架三开间楼房,两侧厢楼为重檐二层,装饰有当时时兴的木百叶窗,西洋式铁栏杆,十分精美。“老房子再气派,里面也有很多问题。”尹曰蘅感叹,“它只是个历史的符号了。”他正在院子里堆放砂土,准备搭建个厕所。尹曰蘅对外面流传的“割马草老爷”的故事十分不满,他说:“对号入座的话,里面那个小姐应当是祖母李琼弟,也就是祖父第一个妻子病故后回乡娶的。不过,祖父比祖母整整大了12岁,他14岁就出了门,即使是那时候去祖母家送马草,那时候祖母也就两岁。显然是张冠李戴了!我们就当传说听听。”
尹曰蘅家堂上有祖父尹其顺的照片,“哪里‘奇丑’了!”那个“割马草老爷”的故事和他记忆中祖父的重合之处,就是出身草根的朴实热心。他说,1942年日本侵入缅甸,父亲尹大典就跟着祖父回到和顺了,带回来一些西药,在家开设了一个妇科诊所,城乡各处来就诊的很多。祖父就帮着烧烧开水,拴拴马,不认识的还以为他是诊所雇来打杂的佣人。看到那些远乡来看病的人家所带的钱不够,开了处方不取药就走,他就掏钱资助人家去取药。更为人称颂的是,他如果傍晚路过十字街摊位,看到肉摊上还有许多肉,就都买下,请卖肉人分成若干份,送到那些老弱病残的穷人手中。祖父尹其顺活到80多岁都很节省,习惯光着身子睡觉,因为小时候穷得只剩下一件衣裳,舍不得晚上穿着,怕磨坏了。尹其顺衣裳上有个大口袋,里面总是装着各种各样的零食,随时给儿孙吃,理论是:“小时候我一见人家吃东西就淌口水,甚至把人家吃完的梨核捡来吃。现在不让你们淌口水了。”
( 和顺镇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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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
刚到和顺这天,就听说李家巷里有人要过36岁生日,亲戚朋友们都要去做客。据说,和顺男人的36岁、49岁、60岁都是个坎,要大办,才能跨过去。下午15点多,跟随着来到一个生产小组请客用的“公房”,里面已经坐满了四五十桌人。为讨口彩,一张方桌的一边坐两人,正好每桌八人。吃的也是“八大碗”,不多不少八个菜。
( “弯楼子”的守护者李坤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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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凑齐了八个人,桌子上盛放上了“八大碗”。其实器皿就是普通白瓷碗盘,菜式的色形也并不讲究,但酸辣的本地口味和新鲜食材仍让人食欲大开。寿星李云翔过来表示抱歉,说下午这顿八大碗已经简化了,上午那顿才是正餐。他介绍,“八大碗”一般是指鸡、鸭、鱼、髈、干、酸、甜、大杂烩八个菜,再加一个汤。鸡,一般是把鸡肉黄焖加魔芋,或者炖鸡汤;鸭,多是烤鸭;鱼,常做鱿鱼或虾;髈是蹄髈;干,鸭胗、鸡柳、腰果等干品拼盘;酸,往往是豌豆粉或者棕包炒肉;甜,以八宝饭居多,最下面抹一层猪油,然后摆放鸡胸肉、火腿每样四块,中间一朵香菇,其上再放加了山药、玉米、豌豆的糯米饭,上笼蒸好,倒扣过来才算完成。大杂烩的做法更是复杂,首先是猪蹄筋,先晾干,用水泡开,没条件的用猪皮来代替,之后再放入鹌鹑蛋、莴笋、胡萝卜、蛋卷、百合、瘦肉片、肉圆丸子、香菇、白芸豆等,简直是想你所能想,堪称“全家福”了。最后一个空盘用来盛汤,最好是白豆腐棕包汤,棕榈树的叶子为基础食材,价格贵,显示待客的诚意。所以,以前腾冲流传一句口头禅:“和顺乡,大地方,吃的是白米饭,喝的是棕包汤。”李云翔告诉我,这次生日宴要持续三天,第一天是直系亲属;第二天是正式的大规模宴请,吃“八大碗”;第三天则吃“炒面渣”,其实是一种消化剩菜的方法,把大米和肉菜一起搅成泥,像腊八粥一样。
在36岁这样的关卡,按传统,寿星要穿红外衣、红内衣,腰系红腰带,但腼腆的李云翔只穿了件不显眼的灰夹克。“红衣服穿不出去,反正我也不信。”他告诉我,他家这两代人的曲折太多了,不是宿命,时势使然。
( 和顺人办红白喜事讲究吃“八大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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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翔的高祖在缅甸开创了“绍兴祥”商号,当年也赫赫有名,那个“割马草老爷”尹其顺早年就在里面打工,他当时还认了李云翔的高祖父母做“义父义母”,想沾沾福气。到了下一代仍然了不得,据说有一次曾祖父去逛街,一个卖花人怕小孩把鲜花弄坏,赶他“快走!你买不起的!”旁边马上有人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四贡爷的大公子,连你自己和这些货统统都可以买下来!”转折点在日本人1942年从缅甸侵入中国,“绍兴祥”关门,高祖带着曾祖回来了。尽管战乱,最初的日子还是平和的。回乡的高祖李曰华被推举为和顺李氏的族长,每每去别人家做客,回来总是打包10份。别人问:“你有几个孙子啊?”他还要自谦:“不多,就10个。”每天早晨,坐在门口摇着蒲扇的高祖总是挨个给孙子们“早点钱”,那时候他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就摸摸头猜是哪一个。李云翔说他的三祖父是最调皮的那个,站直了让摸一次,一会再蹲下让摸一次,总是能要到两份。李云翔说,祖父们都是美男子,用当地方言说,就是都很“子弟”,因为家境富有,从来没摸过农具,个个在家读书习字。四祖父曾经写诗说:“全家书法个个精优,大伯为首舞龙头;二伯三伯各有千秋;我的强可应酬;五叔的有张举人风范,很挺秀;六叔的不甘落后;老七的很精优;老八的值得为研究;老九的都有根由;老十的年幼不留。”
但这10个祖父个个命运多舛。大伯父李祖伯18岁参军,曾任东北野战军团级干部,1955年回到和顺,任乡中心小学第一任校长。“文革”中被抓到农场去,后来下落不明,据说是淹死了。二伯父李祖仲在缅甸,不知为何自杀了。三伯父李祖傑,就是小时候最聪明也最捣蛋的那个,后来也是凭一股子机灵劲,装疯卖傻才躲过一劫。日本人来了,他逃回和顺,带着英国人让他保管的机密文件,还有很多洋货,拉回来几大口袋。曾祖父早年因为这个儿子老闯祸,已经登报说脱离父子关系了,看到他带回这么多洋货更不敢收,他干脆连人带东西到村口的财神殿,就睡在寺庙里,每天开洋罐头吃,拿钱当手纸用,那些机密文件也没好好保管。抓壮丁验兵时,他借故上厕所,拿砖头猛拍自己胸口,心跳加速,脉搏不稳,没通过。等到日本人走了,钱财也败光了,他又带着妻儿大摇大摆回到缅甸,英国人找到他大摆宴席,感谢他帮忙保管文件。吃饱喝足后,才说文件丢了,要回去找找。骑高头大马回到和顺,到曾经欺负过他的一户人家转了三圈,打了三发回马枪,又大摇大摆回缅甸去了。文件自然是没找到,英国人抓他到军事法庭审问,不想他猛撞法庭柱子,头破血流,英国人怕引起国际纠纷,无奈把他放了。晚年回到和顺,“文革”期间装疯卖傻,也躲过了批斗,得以终老。四伯父李祖任,年轻时先到缅甸去教书,桃李满天下,后去了台湾。90年代大女儿在和顺去世,他曾回来一趟,白发人送黑发人,想让当时读小学的李云翔跟他去台湾,云翔的爸爸舍不得,拦下了。五祖父李祖俊,是和顺最后一个举人张励的学生,后来在缅甸时压力太大,疯了。六祖父李祖信,靠教书为生,生活困顿,无儿无女。八祖父李祖仕,也做了老师,在“文革”中不明不白死去。九祖父李祖仪仍健在,在缅甸经营广告业;十祖父在18岁就因病夭折了。李云翔说,他的祖父李祖保排行老七,在和顺益群中学教书,“文革”时在资料室刻蜡版,动辄要复印1000份革命歌曲,每天累得连吃饭时间都没有,还要写大字报,某一日就将“毛主席万寿无疆”中的“万”写成了“无”,流传出去被学生看到了。家人并不知情,当天怎么也找不到他了,学校里有个体育老师偷偷来说,在家里的偏僻处找找吧。这才发现,他把自己反锁到家中小阁楼里,自刎了。祖父膝下有五个儿子,李云翔的父亲是老大,当时正在种子试验站挖地,听说这个消息,一下子把大脚趾挖出血来,从此家里的重担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李云翔说,因为祖父辈的这些遭遇,父辈要娶老婆都很困难,知道的人都不敢把女儿嫁到李家。有相士说他们家是因为“门相正对着高山,开得太硬了”,后来不得已改了朝向,把后花园的围墙拆掉,重开了大门。
( 和顺“弯楼子”。它不仅是一座民居,也是著名商号“永茂和”拥有者李氏家族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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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的李家看上去风平浪静。李云翔高祖当年建的房子已经破败,但细节里仍可窥见百年风云。因为高祖当年捐得了功名,李家房子得以建成“串脚楼”样式,形制上就比别家高出一等。如今正堂前高悬一块匾额“安于辉阁”,是乡间名人、曾任云南第一殖边督办的李曰垓赠送给李云翔高祖的,可见其家族地位。这就是重开大门的那所房子,绕过去看,原来的大门墙根下荒草丛生。据说直到现在,李家的媳妇刚生完孩子回到家,都要从窗户里爬进去,不敢走大门,大约是怕让邪气乘虚而入吧。但李云翔觉得,祖父辈的悲剧都是特殊时代酿成的,他出于更现实的考虑,把父亲20多年前买下来的新房子租给来和顺开咖啡馆的商户,每年租金6.5万元,自己仍住在祖宅里。
因为祖父去世早,父亲是家中长子,选择种烟叶养家。李云翔从小就知道,种烟叶最赚钱,也最苦。遇到下雪、下冰雹,所有的辛苦就白费了。好不容易等烟叶采回来,要先把叶子堆好,盖好,千万不能透气进去。手工把烟叶压紧实后,用手削,削到细如丝,就帮父母把烟丝捋好,晾干。晚上把烟丝集中起来,点硫磺熏到又黄又亮,用纸叠成一个个小包,碎的放里面,整的放外面。拿去腾冲城里卖,小孩们负责放哨,防范有人来收税。李云翔在毕业后做了几年小工、司机之后,家传技艺终于派上了用场,来到和顺旅游公司开发的“手工造纸馆”给游客展示书法。这些字也售卖,最多的当然是标志性的“和顺”二字,每张100块钱,是李云翔的“标准制造”。
( 李云翔承袭了家学渊源,写得一手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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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归
早晨7点多,“号里头”的家堂和院子里就飘起缕缕香火了。女主人寸静玲先把昨天剩下的香灰盛出来,和碎香拌一下,再取天然的香枝,用松明点了,插上,把拌好的碎香盖在香枝周围,压实,让香枝燃烧时间更长。每个和顺人家的核心都会设家堂牌位,中间是“五福堂”,供奉“天地君亲师”,写时讲究“天不出头,地无边,君不开口,亲高一点,师高一撇”;左方是“流芳堂”,供奉本家列祖列宗;右方是“奏善堂”,供奉灶君。牌位前一张香案,拜三拜,插入三支香。再在院子里插上三支,“就像给院子通了气”,一天才算是开始了。
( 和顺一景。完美与和谐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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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静玲自认不是个传统的和顺女人。她嫁到李家,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就是打破了“分家不分户”的规矩。这十几年来,她慢慢把老宅里的产权关系厘清,一点点把分散的产权从各地亲戚手里买回来。这样的做法并不讨婆婆喜欢,他们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寸姐只是每次做好两份饭,买两份东西,一份送到隔壁的婆婆那里。年轻时打工的藤编厂倒闭后,她就干脆自己在大石巷里摆了个小吃摊,早晨做豆腐脑、豆浆,白天腌制些佛手瓜、梅子等蜜饯来卖,每斤能赚几毛钱。就像现在这个季节,她会去买些新鲜的咳地佬,把果肉削下来,加上糖和蜂蜜做成蜜饯,泡酒则名曰“相思苦”,削下的果核还可以泡水喝,清咽润喉。因为对吃的挑剔,经常有邻居家要请客,来她家订上两桌饭菜,比饭馆味道还纯正。腾冲每五天一次的赶集日,寸姐一大早就要去“淘宝”。现在的玉石贸易早已是反向流动,每一个角落都是盘腿而坐的缅甸人,专门把翡翠带过来卖,面前一张小桌上动辄是上百万的生意。交易量大了,有年头的好东西越来越少,现在很多时候都是空手而归,她也毫不在意。她手上戴了一只玉镯,色不透,而且中间断了,拿金把两段接合在一起。她说,这是民国老镯,外层有包浆,舍不得抛光。“10年前这镯子被拿到市场上卖,整个市场都疯了。我去到的时候,镯子已经转了一圈,最后不知怎么就到我手里了,说不清楚。我还戴过一只镯子,也是在这市场上众人哄抢的,但戴上时间不长就摔了三次:一次骑摩托车,一次骑自行车,还有一次爬梯子。后来知道是出土的,扔了。”这样的经历多了,她也开始玩玉,一买一卖还能获利。这几年旅游市场发展起来后,她在老房子里开起了家庭客栈。寸静玲说,这几十年来,“走夷方”传统中断之后,和顺女人的角色也改变了。那些节孝坊、贞洁坊早已成为历史,只有像她两个婶子身上还有旧时代和顺女人的影子,每天帮她操持客栈、伺奉99岁的婆婆,也心甘情愿。其实仍有一点一滴的传统通过女人延续给下一代。有一天寸静玲几个月大的小孙女半夜惊醒哭闹,同住的儿子儿媳赶紧跑来说“小孩子受了惊吓”。寸姐取来一段香葱,均匀切成七段,把姜切成细丝,再取来一根银链子,把它们都放入一个煮熟的鸡蛋清里面,又让儿媳妇取来一只丝袜,包在蛋清外面,给孙女做全身按摩,口中喃喃自语:“天惊地惊二十四惊,大呼小叫惊,鸡叫狗叫惊,人出人进惊……”说是把各种惊吓赶走,小女孩渐渐安静下来。银链子取出来,已经变成了黑红色,“有内火”。寸姐说,葱姜驱寒,银是定惊,再加上按摩的安抚作用,小孩子自然不再躁动。
这几十年和顺男人不再走夷方,转而在本地寻找资源,藤编就是最普遍的出路。听乡人说,寸康民的藤编厂是和顺唯一还在生产的,而且他本人也是号称“腾冲三绝”之一的“藤编”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与很多和顺人家一样,寸康民堂屋前摆放着几把藤编椅子,坐上去有一种细密柔韧的承托感,椅面在风吹日晒中已经泛白,倒和这上百年的老房子更相衬。寸康民说,藤编为什么出名,关键是这种作为原材料的藤很特殊,只生长在腾冲与缅甸边境一带的原始老林里。他拿出来几根藤,看上去身条细长,自然弯曲呈弧形,似篾而非篾,所以也称藤篾。“这种藤结实,弹性好,而且含油脂,几十年也不会开裂。”寸康民家的椅子是他结婚时做的,已经用了30多年了。据说,以往边境的明光、界头、古永一带的许多道路逢江遇河之外,均沿用古代的藤桥,状如网槽,晃晃悠悠像是坐轿,但历经风雨而不朽。也许是因为藤条在腾冲的大量利用,古代腾冲的地名也多用“藤越”、“藤川”,并有“盛产藤条得名”的记载,“藤”字直到明末清初才雅化为“腾”。藤编厂就在他家隔壁,1972年创办时正是腾冲藤编业红火的时候,像寸静玲等人当时都在各个藤编厂打工,寸康民也在1974年进厂。但厂子1984年就濒临倒闭了,寸康民和人合伙承包下来,打破统购统销的限制,当年就把积压的半成品全部卖掉,几个承包人还掉欠款后还每人分得5000元。
( 本组图片:优越天赐的自然环境和人居景观,是和顺难以复制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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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原材料的稀缺注定了藤编产业是小规模的,寸康民说,原始森林里的藤和周围的树木缠绕在一起,要取得藤篾,必须要先砍树,缅甸政府的木材出口政策逐渐趋严,近来更是严格限制原木出口,他们这样的小厂子因为每年至多只有十几吨需求量,才可以借助朋友关系,蚂蚁搬家一点点运过来。更大的限制是工艺和工匠。寸康民介绍,藤编需要三道工序,首先要把已经细细的藤篾再分为三份或者四份,每份只有三四毫米粗细。之后要用藤篾和竹子确立骨架,关节处用火烤,借助温度来把它弯曲成型。这是最难的环节,因为原料大小、粗细并不均一,火候掌握不好或者力度失控,作为编织基础的骨架就容易出问题。最后的编织就是技术活了,需要耐心和细心,而且很容易伤到手。这样编制一把最基本的椅子,如果三道工序上的三个工人同时开工,需要整整一天,而且每个人只能拿到60块钱,现在村子里已经没有年轻人愿意干了。这样的一把手工藤椅,算上原材料、人工,成本就是280块钱,他们一般会卖到350块钱。寸康民听说,广东那边已经有一种印尼厂藤条的半工业化替代品,椅面靠拼贴,时间长了藤条很容易拉坏。“但是机器加工出来的就像织布一样标准,而且只卖100多块钱,谁还会追求这份手工呢?”
腾冲四季如春,家家养花种草,不过寸康民家并不只是院子里有花草,而是院子就隐藏在一个花园里。花园门额上书“坐花醉月”四字,出自李白的诗句“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可见主人对于家园的理想。康家花园就是一个茶花博物馆,寸康民说,每年10月中旬到第二年3月中旬茶花最繁盛,春节前后达到顶点。3月后盛开的是牡丹和杜鹃,6、7月份雨水后有紫薇,8月桂花飘香,可以说一年四季都有花开。他告诉我们,最早是走夷方半辈子的曾祖父晚年叶落归根,在当年20多平方米的小院里种上了几株通草,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花期长,10月到次年3月都在开,这几棵老树至今还在。后来身在和顺的祖父辈、父辈,包括他这一代,都在玩花。在寸康民手中栽培的这个园子也已经30多年了,茶花为主体,各种盆景为衬托,间以梅花、兰花等。每一株茶花都有故事,比如“童子面”,花瓣规则精致,粉中透黄,真如小婴儿的面容;“玛瑙”,白色或粉色花瓣中飘出一缕红絮,有种浑然天成的美。还有“鹤顶红”、“松子壳”、“雪姣”、“恨天高”……最名贵的是“紫袍”,花瓣层叠如瓦片,花色呈酒红甚至酱紫,大约颜色越深的花总是越难得,前几年一整株已经炒到十几万甚至几十万元了。寸康民几年前花5万元从大理买来两枝,已经嫁接成功,后来繁殖出的单枝都卖到上万元,这样每年养花都能有一笔不菲的收入。他从13岁开始养花,早已不只从经济角度看,而是一个朝夕相处的生命,“接受它生,也接受它死”。已经下午17点多,寸康民说着话就起身去给花浇水了,观察长势,看看土壤,决定补水量,是否要修剪,一株也要耗费几分钟。不紧不慢地一株株浇下来,因为春天风大,水分蒸发快,这么大的园子,起码要3小时。再加上施肥、剪枝,时间更长。就这样年复一年,一如一日,都能看到不同样子,不同颜色的花开,即使不开花也是道风景,真达到“坐花醉月”的人生理想了。
家园嬗变:“绅士”与“土豪”
一个黄道吉日,和顺的滇戏班子被邻近的绮罗乡邀请去装扮成“四帅”、“八仙”,为绮罗文昌宫重修后的开光盛典助阵。先是扛龙、马、凤、鹤及道场上的符咒、旌旗的队伍,接着是洞经队,台阁、四帅、八仙,拙朴的扮相配合夸张的动作,有一种滑稽的庄严感。队伍每到街头巷尾就放三响土炮,一巷一巷顺序而行,整个乡村都沸腾起来了。
久违的仪式因文昌宫而重现。在和顺,建在村口的文昌宫也是当地人一个精神核心。据和顺图书馆老馆员张孝仲考证,文昌宫是神话中主宰功名禄位的神,旧时多为读书人所崇祀。和顺文昌宫前两侧壁上至今保留有石碑,“明清两朝科甲题名碑”。又据史书记载:“梓潼帝君本来是人,姓张名亚子,四川梓潼人,官于晋国,死于王事,后人立庙祀之。经过道家乩坛作弄,说他奉玉皇大帝之命掌管天上文昌府和人间禄籍。”元代又加了封号,成了文昌帝君。于是,宗教、神话、迷信纠结在一起,说不清,理不清,只能盲从了。如今文昌宫是洞经会的活动地,每到弹经、超度、做寿时仍能听到这乡乐悠扬。
洞经会有个古雅的名字,桂香会。现任会长刘振成纠正我,洞经可不是普通民乐,更是和顺宗庙经功、仁义道德、中庸礼让的宣扬。为了让我领略一二,他特意叫上几位会员,在其中之一的李永贵家进行了一场小型演奏。即使是这样的非正式场合,也要着长衫、马褂,靠椅上衣冠楚楚,正襟危坐。他们取出清代传下来的龙头胡琴、凤头胡琴、二胡、三弦,会长刘振成执掌大鼓击乐。合奏的是“遇江凤”和“锁南枝”两曲,曲调铿锵抑扬,让人联想到宫廷宗庙中那些韶武雅颂之音。刘振成说,正式的洞经演奏规模将近20人,乐器也远不止这些,还有扬琴、古筝、笛子、小镲、芒锣、大钹等,击乐、管乐、丝弦宫商八音俱全。和顺的洞经据说是鹤庆一位名叫蒋拔的教书先生到此教私塾时带来,没想到这在边陲小镇兴盛起来,后来又从马背上驮到缅甸瓦城,在那里生根发芽,“文革”后瓦城桂香会协助把和顺的洞经又恢复起来。彰显和顺桂香会独特性的一个标志是,他们拥有一副銮驾,据说是光绪皇帝赠给缅王的,缅王转赠建国有功的尹蓉,尹蓉将之运回家乡和顺,据说丽江纳西古乐的宣科还原样复制了一套带回去呢。会长刘振成年纪轻轻,谈起洞经却颇为庄重。他说,洞经音乐本是道家诵经的乐章,入清以来,儒、释、道合流,洞经音乐逐渐为儒生把持而成为儒家乐礼,会员当然也就是这些礼教的代言人。所以入会非常严格,要求往上三代不能有奸淫邪道,还要考察三年,三年后才能正式入会。在崇尚儒教的和顺,洞经会员是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尊严、教养、礼仪的象征。
( “幸福里”客栈主人刘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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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好奇的是,在被少数民族包围的云南边陲的一个小镇,在其祖先离开中原600多年后,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汉文化还能保留得这么原汁原味、根深蒂固。这些戍边将士的后代是怎么做到的呢?曾任和顺益群中学校长的刘振东形容,这里是汉文化在西南边境的一块“飞地”。他告诉我,在中国所有的边境县里,没有一个县的汉族人口的比例像腾冲那么大,一度达到96.9%。他分析,明代为了“军屯”政策能够持久,鼓励一个人过来,全家都随同来屯田置业,落地生根。因为人多地少的资源条件限制,种地从来都不是生存之道,只有走出去,而博学多识是出门做生意的必要技能。从文化上看,保有汉族文化传统,才能和中原正统文化搭得上,才有较高的社会地位。更重要的是,年纪轻轻就走出去的人把和顺视为一个精神寄托,而不是生产资料的集中地;商号做得再大,也很少有人在和顺里面做生意、设马帮,顶多是进行一些必要的汇兑。“家”的概念如此刻骨铭心,其家园理想贯彻得比别的地方都彻底。那么,什么是家呢?小时候在这里学习成长,老了回来颐养天年。所以,很多走夷方的人一辈子赚来的钱都拿来在和顺建一座房子,而且为了它能够持久,分家时专门把几支人交叉着分,这样即使以后有人想要把房子割让给外人,也没那么容易。而整个和顺,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家园样本。“再有钱的人家,也不会在大路下面建房子,约定俗成地会把公共用地留给耕地和景观,维护一种天人合一的人居理念。”
文昌宫所代表的儒家传统内化为尊师重教。刘振东说,一开始是办私塾,很多从缅甸回来的人见多识广,不仅启蒙国学,还教授新学。据说,还有先生在私塾里演示氧气燃烧的化学实验。后来学生多了,私塾就办到了祠堂里。到了20世纪初,从私塾教育向公学教育过渡,文昌宫、三元宫、土地庙、汉景殿互相毗连,就拿这些宏大的场所来改造利用。1934年,张孝仲读小学,就在文昌宫里的“两等小学堂”内,看大门上题着对联“高必自卑,合德智体而并育;小能见大,通天地人者为儒”,上款“民国建元”,下款“剑川赵藩书”,后来渐渐有所认识。赵藩是云南一带大学者,曾任南方军政府交通部部长,当时他即提出德智体三并重的教育思想。作为学校的文昌宫,一度仍保留了传统的祭孔典礼,不过,从形式到内容都有了彻底改变。张孝仲回忆,校长的报告中,说孔子是中国古代的大教育家、大思想家和大政治家,把孔子从神权思想中解放出来,这是他们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最新鲜的言论。到了1939年,和顺想要自办中学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一开始没有资金建校舍,又非文昌宫莫属了,于是这里又升格成了中学。作为“国老”的李根源正在回乡省亲,即成为校董,题写“和顺益群中学”的匾额,又撰楹联勉励学生:“尊闻行知,努力崇明德;藏修游息,随时爱景光。”
文昌宫隔壁的和顺图书馆,如今是中国最古老的而且仍在使用的一座乡村图书馆。曾任馆员的张孝仲告诉我,现在的主体建筑是1938年建馆10周年时扩建的,从剑川请来两位王师傅,巧妙设计了一栋五开间二层木结构楼房,正面两侧突出两个半六角亭,顶部各加一宝顶,看上去大方别致,至今无雷同者。现任馆长寸宇告诉我,图书馆是在一些走夷方回来的青年和开明乡绅推动下建立的,最初是他们意识到“和顺乡人为解决衣食问题到了缅甸,最高的希望,只是去找几文钱来盖房子,读书也只是能写信算账便满足,村子里的瓦房鳞次栉比了,文化教育程度却不能和它的经济条件适当地配合起来”。于是“便想补救地方的缺陷,推动地方的文化事业,使地方人的活动能走上更高尚的那一面去”。他们组织了崇尚新文化运动的“崇新会”、“咸新会”,号召村里和在缅甸的同乡捐书捐款,从一两本画报、三五个银元、半个书架开始,直到全套二十四史、四库全书、万有文库,一台复印机……积攒出一个乡村图书馆。
和顺交通不便,就请在缅甸的同乡订得最新出版的报纸和书籍,由水路从上海、广州、香港船运到仰光,再转运到和顺,这样书报到馆的时间比国内邮政快了一倍。由此,这个乡村在当时竟成了消息最灵通的新闻和文化中心,连腾冲城里的知识分子都跑到这里来借阅书报,议论国家大事。说起来图书馆真命硬,张孝仲讲述,沦陷期间,日寇驻腾行政班本部长田岛下令开放图书馆,以表示地方升平。有人大胆地说,门开了,怕“皇军”来造势,请部长给一手本张贴,以杜绝干扰。那田岛也就慷慨写了一手本张贴,其后也果真安然无事。直到抗日军队进驻,又再次贴出二十集团军总司令的手本。而至今仍被当地人心心念念的1944年农历五月十二“和顺遇难日”救城于危难的英雄,三发炮弹吓退要放火焚烧和顺的日军的国民党预备二师营长骆鹏,后来也做了和顺女婿,正是现任图书馆馆长寸宇的姑姥爷。寸宇家中保留着当年的炮弹壳、军用水壶、急救包,还有一本骆营长50多年前缴获的日军的“军队手牒”。更有意思的是,收复腾冲后罗鹏和寸宇的姑姥姥寸恬静的结婚照,就是在图书馆门前拍的。在寸宇给我们展示的照片中,新郎黑西装黑领带,新娘一身白色旗袍配西式大衣,李根源做主婚人。“照片为证,图书馆几十年来都没怎么变。现在大门两侧的一株绿萼,一株红梅,还是当年的那两株。”寸宇说。
一篇和顺人写于1939年的文章直白地道出了这个村庄的生存理想:“我在这种地方、这种环境里生长起来,自幼就知找钱是人生的第一要义。年纪渐渐地长大,社会渐渐地给我些经验,我知道我们地方的人士对于婚姻死丧的形式上,怪会讲究的。他们怪会咀嚼对联、柬帖、行述、墓志,那些作的写的贴挂的好与不好,合格与不合格。在宴会上这些是主要的谈话资料,而在社会无形的阶级上形成有地位的,便是有钱人和会写应酬文字的人。于是我期望着到大来要争取这种地位……”
这是一种亦商、亦儒、亦农的人生取向。如今,儒家文化传统正在续上。另一种商业传统,在“走夷方”中断了几十年后,也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再次袭来。只是,这一次不是本乡人走出去,而是外来者走进来。一度遭到横扫和打砸的和顺文化遗产,戏剧性地变成了极具商业和开发价值的资源,并被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的旅游热迅速推向了市场。如今所有游客能走到的街巷,都改头换面成了大大小小的商铺和客栈,最贵的一间客栈680元一晚。这个叫“幸福里”的客栈在距离村口很远的尹家坡的高处,房子并不特别,而且是一个只来了两年半的外地人所开。店主刘谦跟我们开玩笑,他简直是为开客栈而生的,设计出身,又喜欢旅游。来和顺很偶然,两年多前他休假带爸妈出来旅游,觉得这里没有其他旅游地那种浮华躁动,当即取消了之后的行程,在这里连住一周,后来索性决定在这里给爸妈找块养老地。当时他在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做建筑师,年薪几十万元。“不上不下,什么时候是个头?”便辞职来这里做客栈。因为是为养老选的偏僻地段,其实条件上并不适合做客栈,不得已就得提供各种能想到的服务,去村口接客人,提行李,设计行程,陪聊天,还兼做导游、司机、摄影师,骑摩托车带人游览。刘谦告诉我,就是这种不一样的心理感受带来了更多客人,但之后要给出一个“住最贵的”理由,就要提升硬件了,比如床品都用“100支的埃及棉”。“幸福里”的隔壁就是寸康民的藤编厂,厂房以前是益群中学高中部的教学楼,是一栋上世纪50年代的苏式建筑。寸康民想改造,却又舍不得拆,找刘谦帮他看设计图纸,一次次地被否定,后来干脆租给刘谦去做了,前提是外立面不能动。刘谦决定把它做成一个私人会所,他认为,这种建筑拆一栋少一栋,而且还有寸康民的茶花园可观赏,它的产出是无形的。刘谦还在和顺西侧的陷河湿地拿了一块地,那里有100亩湿地,其中40亩是荷塘,可是却没有一个“与之匹配的客栈”。夕阳西下,李云翔划竹筏带我们进入湿地,惊起湿地边一群白鹭,飞到对面的山麓。在刘谦看来,这种“河顺像,乡顺河”的人居景观,还有跟李云翔学写字、跟寸康民学种花的人生哲学,才是和顺难以复制的价值。
但对本地人来说,变化似乎来得太快。李继东说,旅游产业的主体是外来者。而且冷静想来,发现旅游的商业属性和由此带来的种种功利化行为、躁动浮华的世相,与和顺文化所蕴含的仁义道德、天人合一、中庸礼让、重教兴文、宁静致远等精神追求相去甚远,所以会自觉抵制破坏性商业开发向社会深层的渗透。但主动地参与和推动又不知从何入手。“连我们家也开门迎客了!原来休养生息的家园,现在变成了‘找钱’的地方。以前和顺人是‘绅士’,现在躺在祖宗留下的温床上,变成了‘土豪’,有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失落感。” 出走回归腾冲和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