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中勇敢”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在现实中勇敢”0( 描绘苏格拉底在服毒之前和追随者交谈场景的绘画作品 )

概念算术:妨碍人类成为勇敢的人的一种情况

假设你是一个不勇敢的人,或者至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又假设,你很想、确实想成为一个勇敢的人,那么作为一个“理性的人”你要干什么呢?你要考察勇敢的“概念”。以免不慎变成了另外一种人。然后,大概会有这样一个考察的过程。

首先你会发现,你之所以想要成为一个勇敢的人,是因为你是不勇敢的人,你之所以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勇敢的人,是因为你老是害怕。所以,你的第一个结论是,勇敢要克服害怕。但是你立刻就会发现。还有一个东西也能让你克服害怕,或者,还有一种人,也同样克服了害怕。没错,就是无脑、脑残、热血脑残,或者文雅地说,鲁莽的人。

你当然不想成为脑残的人。于是你现在必须得完成一个分支任务:区分脑残与勇敢。为了完成这个任务,你更深入地观察了脑残的种种行为,然后你发现了一个真相:脑残的人就是那种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害怕的人。于是,为了让“成为一个勇敢的人”这种高尚行为不会堕落变质为无脑化进程,你得到了第二个结论:勇敢其实只是克服某些害怕。然后,为了让这个结论看起来更合理,你又把这个结论的说法改动成这样:勇敢只克服那些应该克服的害怕。不仅如此,在得到了这个补充说明之后,你甚至还给脑残留出生路:也不需要在任何时间、地点、情况下不害怕——只要这人在该害怕的时候不害怕,他就是脑残。

虽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即“勇敢无需克服所有的害怕”,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推演,只是为了让勇敢不等于脑残而进行的一厢情愿的反推。为了验证这样一个思想的“事实上”的正确性,你又按照“科学”的方法指引,试图从另一个角度来考察这个想法的正确性。这一次,你把眼光从脑残转向了害怕。

这个转向带来一个很好的结果。你发现,其实人有很多种害怕。而害怕做坏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想到要做坏事就会害怕”,就是其中的一种。这种害怕显然不应该被克服。当然,要达到这个结论确实还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勇敢是一种善,勇敢的人不做坏事。

因为有了这一正一反、一逻辑一事实的支撑,你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勇敢就是克服应该克服的害怕”,“勇敢的人就是克服了应该克服的害怕的人”。这样一来,作为一个想要勇敢的人,你就得到了一个新的任务:搞清楚哪些害怕是应该克服的,哪些害怕是不应该克服的。但是,让我们越过重重险阻假设你现在已经完成了这个任务,那么,此时的你,就是依照着一种关于“哪些害怕应该克服,哪些害怕不应该克服”去行动的人。也就是说,你现在变成了一个依照知识去行动的人。而问题在于,依照知识去行动,不是勇敢——而是明智。反过来说,假设你没能越过重重险阻完全地完成这个任务,但是你越过了几重险阻,部分地完成了这个任务,那么你就是在一种不完备的知识下去行动,这个时候,你可能说不上脑残,但至少是鲁莽。所以,这里产生的困难是,为了使得勇敢区别于不明智的行为,勇敢实际上不得不变成一种明智。但是明智不是勇敢。

自己勇敢vs.勇之为德

明智不是勇敢,勇敢也不是明智,但是“以自己为前提”这种说法,却仍然纠结在勇敢与知道的关系当中。确实,勇敢基于人的有所不知并且让人能够面向未知,但这却只是种种勇敢中的一种。这其实不是当我们谈到“一个想变得勇敢的人”的时候,所主要想到的事情。因为这不是一个人认为自己不勇敢的首先和主要的原因。

勇敢现在也往往被看成是一种德行,并且是卓越或者优秀的德性。但是卓越本身也具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不妨分别称之为可以自夸的比较或攀比的,和无法比较或者攀比的。后者在这个特定的意义上,只与自己有关。

实际上,在汉语中,可以自夸的,不是勇敢,而是勇。《左传·定公八年》,鲁国攻打齐国,在山东阳州(东平)城门口发生了一场群殴。其中鲁国的一个叫颜息的射箭高手,一箭射中了一个人的眉部,然后他说了一句,“我无勇,吾志其目也”。这句话,杜预在下面注说,“以自矜”。是假装谦虚的一种自夸。显然,这里的逻辑是,如果一种美德无法用于自夸,则在它身上我们也就无法通过谦虚来表达骄傲。

“两军相逢勇者胜”这个习语,是另一个有趣的例子。通常我们认为它说明了这样一个道理,死到临头,谁勇敢谁就能赢。但是据百度考证,该习语来自《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的一个小故事:秦国打韩国,赵国想出兵救场。赵王找了一圈人,包括廉颇和乐乘这样的老牌军事家,都说路远道窄环境恶劣,难度很高。最后问到赵奢,赵奢说“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细究起来,这句逻辑上的废话有转移重点的修辞效果:关键是看谁带兵。所以这话里还潜伏了两个推论。一个当然是:我比秦将勇。另外一个更腹黑的推论是:我觉得我比那些说难的人也勇。

相较而言,勇敢就似乎不是特别支持这种比较、攀比和自夸的活动。我们既不是因为别人勇敢,所以自己也要勇敢,也不是因为觉得别人比我更勇敢,所以才认为自己不是勇敢的人。在这个意义上,想要成为勇敢的人或认为自己还不够勇敢,都与别人的勇敢与否没关系。

勇敢包含着克服一种障碍:行动上的障碍。而障碍至少首先是每个人自己的障碍。我们当然可以比较障碍的难度并以此衡量一种勇敢和另一种勇敢的“大小”,但是这对于勇敢的人和想成为勇敢的人的人来说,都没意义。因为,对于面临障碍的人来说,每个人的首要任务是各自克服各自的障碍。就此而言,如果我关心勇敢,就只要我自己是勇敢的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比别人还勇敢,那是宣传者或者风气师的工作。

勇敢的比较之所以没有意义,还因为“勇”本来就是在比较中产生的,而且是那种对抗性、胜负关系中的比较,而不能是拿某个尺子各自量好后对测量结果的比较。“勇冠三军”是在全军大比武中产生的,具有这种称号的人至少会设想,在这样一种大比武中,勇冠三军的人应该能拿到冠军。但是,设想这样一种能够体现勇敢的高低大小的胜负关系,却具有相当的难度。即使出现了这种比赛——比如,我们确实知道有这样的比赛:两个人开着大脚怪对冲看谁踩刹车或者转向——但是,这大概会被说成是比“狠”或者脑残。更重要的是,这个比赛本身没有意义。这种比赛项目在正常的人生中不仅不会出现,而且我们要去尽力避免。它跟全军大比武所具有的“理想性”或者“设定性”完全不同。

“在现实中勇敢”

自己勇敢,不是自己闷头勇敢。相反,它当然得抬着头。这种抬着头看,用不着看到自己的死,或看到一种“最是自己”、“永远属于自己”的可能性。实际上你抬着头就根本看不见自己。这种抬头,也用不着抬到45度仰视着高贵,把勇敢变成理念的身体,变成可以用来调节身体性的东西。抬头勇敢,不过就是“不低头”而已。就是正常走路:一种看着路走、连带着能够东张西望的正常姿势而已。

虽然这么说,但这其实是一种需要锻炼的技术。因为人的活动方式,少有纯粹的走路,这倒不是因为总要去哪,而是说,你基本上是属于一种“带球行进”的状态。因为你得带着你的各种累赘,护着你的各种累赘。这个,就是“在现实中勇敢”。

“在现实中勇敢”,并不是说人有时候现实,有时候就脱离现实,有时候勇敢得很现实,有时候就勇敢得到了脱离现实的程度。所以勇敢的前提是首先返回到现实,“达成人的现实性”——然后再把勇敢看成是达成人的这种现实性的方式。所以勇敢必然是在现实中勇敢。对于一个觉得自己不勇敢但又想变得勇敢的人来说,这个还没达成的勇敢就是他的现实——无论他觉得勇敢什么意思。换句话说,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这个不勇敢就是他最大的累赘和所有的累赘,但是在他的“带球行进”中,他不能低头看球,而是大概需要找到一个办法,把这个球当成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

就此而言,如果这里非要谈论习惯的话,与其说勇敢是人达成他的现实性的条件,倒不如说,人只有习惯了他的不勇敢,学会处理而不是消灭他的不勇敢,他才能有一个能够让他活动起来的“现实”。(文 / 陆丁) 现实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