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勋飞行员”余现普,与共和国同龄
作者: 冯群星 朱红羽9月中旬,我们来到“功勋飞行员”余现普家中。准备期间,听说《环球人物》记者需要联网,75岁的他随口报出家里的无线网密码——那是路由器的原始密码,字母混杂数字,没有规律可言。但对经历过“纯人工飞行模式”、机上没有计算机只有计算尺的余现普来说,复杂的数字记忆与心算都是基本功,这个密码也就一直没改。
他身上那件雪白笔挺的短袖衬衫,正是民航机长的制服。黑色的肩章上有四道金黄色的横杠,分别代表专业、知识、技术与责任。在余现普看来,最后一道横杠的含义,也是成为机长所要具备的最重要的品质。
“按照以前的说法,我是贫下中农出身,那时候连饭都吃不饱,谁能想到我以后会成为一名飞行员,开上祖辈一辈子也没见过的飞机?”余现普说,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同龄人,他这一生有3个关键转折点,但这些转折的基础,都是祖国的发展。
以下是余现普的口述。
小板凳上学飞
“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穿皮鞋,披大氅,坐着飞机呜呜响。”这是我童年时期家乡流行的童谣。虽然我生活在农村,住着土坯房,没见过电灯,更没见过飞机,但它为我播下了梦想的种子。
从17岁到19岁,我参加过两次飞行员选拔,都落选了。1969年,我在河南新乡当步兵,又赶上部队招飞。报名者要满足两个基础条件,一是有过硬的身体素质,二是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连里的指导员认为我符合要求,建议我再去试试。
没几天,正在河南信阳执行任务的我接到电话通知:“赶紧回来吧,你考上了!”我当即赶回新乡,到部队时已是半夜。没来得及跟战友们打声招呼,我收拾东西赶往省会郑州,再转车前往四川广汉,来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四航空学校(现为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广汉距我的老家滑县有1300多公里。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跨省旅行应该很平常了,很多还在上小学的小朋友就跟着父母去过全国各地了。20岁的我却是第一次出省,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说起学习条件,还是挺艰苦的。我们上课没有固定教室,有时在室内的空房间,有时就在外面的露天平地上。每人发一个小板凳、一个本子、两支铅笔。课程有领航学、气象学、飞机发动机和特种设备,但是没有教材。老师们带着一块黑板,就那么写写画画地讲,我们在下面记笔记。
当时的国际形势比较复杂,为了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身为军人的我们还要站岗、修路、种地、挖防空洞。机场附近有一些荒地,我们都开垦出来种了粮食。每天要干的活儿很多,晚上回去累得倒头就睡,有时夜里还要爬起来站岗。可是我们在精神上很满足,觉得很有奔头。

我是同期学员里最早进行飞机实践操作的人之一,但上了飞机不代表就能单飞了。初期的飞行训练都是有教员陪同的,光是6分钟的本场起落,我就练了几个月。平均算下来,一名学员要顺利飞满105个起落,才有可能被批准单飞。
除了技术上的考核,单飞还有思想上的要求。有句行话说,“飞机离地三尺,谁都管不了你”。你到天上乱飞怎么办?不回来怎么办?党和国家信任你,把一架飞机交到你手上,所以一定要服从指挥,守护好国家财产和人民的生命安全。
1971年,我终于实现了单飞。冲上云霄后,看着平日熟悉的机场逐渐变小,那种心情很激动,跟有教员陪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感到自己是一名真正的飞行员了。
冲向万米高空
毕业后,学校希望我能留校任教。俗话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的梦想是在蓝天上自由翱翔。要是留在学校,就是继续在山沟沟里,年复一年地打转。说实话,这不是我的心之所向。但我是军人,又是党员,我的入党志愿书上写得很清楚:服从国家的需要,服从党的要求。就这样,我留了下来。
当时的飞机完全没有自动化,都靠人工操作。飞机起落点的距离,风向和风速,偏流、地速和空速……这些飞行数据全靠计算尺。当了教员,学生计算时我得负责驾驶飞机,所以计算尺也用不了,只能心算。长期练下来,我养成了“数字敏感”,打眼一看就知道学生的计算结果对不对,偏了几公里。
航校教学使用的是小飞机,但因为学生们是新手,危险系数反而比真正的飞行要高。有次飞行训练,飞机落地后应该继续滑行、起飞,操作的学生却收起了起落架。这会使得飞机倾斜、机翼擦地,搞不好就要机毁人亡。我赶紧压杆蹬舵,勉力让飞机维持平衡,再逐渐减速滑出跑道,在草地上慢慢停下——做飞行教员,真的一刻都马虎不得。

在教学岗位上,我一干就是20年。这期间,中国民航业也在经历着持续的变革。20世纪80年代,中央明确民航要走企业化道路,各地掀起了开办民航公司的热潮。我的学生们全部去了民航公司,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上”。
1992年,中国南方航空(以下简称南航)深圳分公司成立,急需大量飞行人才。就这样,43岁的我拖家带口来到深圳——在一个不算年轻的年纪还能迎来新的事业发展机会,都要归功于时代。
来到改革开放的前沿,第一印象就是节奏很快,市里很是繁华、热闹。不过,当时南航大楼所在的南山区,还是一片荒凉的郊区。从我们的住地到机场,一下雨就满地泥巴,班车陷在水里,全体飞行员得脱了鞋袜、挽起裤腿,一起下去推车。再看看现在的南山区,面貌完全不同了,途经的深南大道更是被称为“深圳第一路”。
来民航,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完成模拟课程后,要到飞机观察位置上“实习”,也就是坐在机长和副驾驶后面,边看边学。坐够至少100个小时,才能当副驾驶。副驾驶上座时间达到2700个小时,也就是差不多4到5年,才有可能转机长。
当时,南航在深圳投放了12架飞机,波音737、波音757、萨伯340各有4架。航校的小飞机都是单发动机的,这些飞机则有两台发动机,操控起来有一定难度。所以经过培训后,我就从体型最小、最易上手的萨伯340开始飞,第二年才换成波音737。
真正驾驶了大飞机才知道,那感觉真是痛快。就说飞行高度,小飞机一般是1000米左右,最多也就是2400米,再高人就缺氧了。大飞机一飞就是上万米,天气好的时候,下方一片开阔,长江、黄河都成了一条细细的线,真正是“站得高、看得远”。
俯瞰时代画卷
1995年,因保证安全飞行超过2万小时,我荣获中国民航总局(现为中国民航局)授予的飞行员最高荣誉——“功勋飞行员”称号。
安全飞行怎么保证?我没有秘诀,无非就是每一次飞行前认真准备,包括技术、身体和思想上的准备。比如明天要从深圳飞北京,我一定要提前掌握航线、飞行时间、天气情况、备降机场,等等。
这些都是一环套一环的,比如选了某个备降机场,就要算好相应的飞机油量——加少了不够飞,加多了影响载客。此外,飞机的起飞和落地重量都有规定,油加多了也会影响落地重量,超重不能落地,否则就有可能发生事故。有一次,南航的一个航班要从纽约飞往广州,途中有旅客突发疾病,为了尽快在蒙特利尔落地,飞机还通过专门的放油装置放掉了一部分燃油。
在民航飞行中,最常见的挑战是恶劣天气。最近“秋台风”很受关注,深圳也经常受到台风影响,这时候要由指挥中心决定是否停飞。有时超级台风来袭,我们还会提前把飞机飞到长沙、武汉等地方,等台风过境了再飞回来。


每年6月至8月,是雷雨高发的季节。雷雨不同于一般的降雨,往往伴随着雷击、冰雹、积冰等现象。夜间飞行遇上雷雨,那叫一个可怕,跟在地面上看雷雨相比,是真正的“天壤之别”。闪电“唰唰唰”地不停闪过,又大又刺眼,好像就在眼前。飞机的挡风玻璃带了静电,先是“哒哒哒”地响,静电积聚多了会“砰”的一声,就像“炸”了一下,非常考验人的心理素质。
除了视听感受上的可怕,雷雨还可能造成飞机剧烈颠簸,严重时甚至导致仪表失灵、通信中断、发动机熄火、机体损坏。我当副驾驶时就遇到过雷雨天的紧急状况,当时飞机的一些警报已经启动,我跟机长、地面相互配合,好不容易才把飞机稳住。
深圳—北京—厦门—马尼拉—厦门—北京,2009年9月13日,我顺着这条线路,驾驶飞机安全落地。以前当飞行员都是在驾驶舱里,基本上不会和旅客有面对面接触,这次是我“最后一飞”,到达北京后,我站在过道上送别旅客。很多人热情地跟我握手,为我送上退休祝福,令我至今难忘。
从1972年在航校执教到2009年从南航退休,我总共飞行了37年,时间跨度很大,亲历的变化也很多:从人工操作到全部自动化,从飞机夜里不能进云层到有了机载雷达,从外国的GPS导航到中国自己的北斗导航……地面配套设备也越来越完善,以训练跑道为例,以前我们只能用长600米、宽25米的跑道,现在2600米、3400米长的跑道都很常见了。
在驾驶舱里俯瞰祖国大地,更是能看到一幅幅发展变化的直观画卷。深圳所在的珠三角,夜里一片灯火辉煌,而且这些年来,亮灯的面积越来越大,都成了“不夜城”。各地的地标性建筑也越来越多。有一次我飞天津,下降的时候看到一座高楼,就像有几百米那么高、直接扎到飞机跟前似的,非常有气势。
今年是新中国成立75周年,我也75岁了。我们这一代人,在自力更生、发愤图强的氛围中长大,时代的精神深深哺育了我们,让我们养成把困难踩在脚下的精神品格。也因为祖国、因为时代,出身于农村的我实现了开飞机这样一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梦想。
我这一生只干了一件事,就是开飞机。在这个行业这么多年,我感到很圆满。马上又是国庆节了,祝福祖国繁荣昌盛,祝福人民生活得越来越好!
编辑 许晔/美编 徐雪梅/编审 张建魁
余现普
1949年出生于河南安阳滑县,国家一级飞行员,曾任中国南方航空深圳分公司大型机机长。他连续安全飞行37年,飞行时间超过3.1万小时,实现飞行零差错的优秀安全纪录,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和“功勋飞行员”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