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任何朝代的粉丝”

作者: 陈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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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谌旭彬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陈浩 / 摄)

晚上8点左右,雨渐渐停了,谌旭彬背着双肩包,从夜色中匆匆走来。作为一名大厂员工,以往这个时间他还坐在电脑前“奋战”,何时下班都不确定。紧张的工作之外,他的另一重身份是历史作家。

追溯起来,谌旭彬真正的历史写作开始于14年前。那年“五一”假期前夕的某天,他去一家互联网媒体应聘,一位前辈提了个问题:“你觉得10年后的中国会是什么样?你想做点什么?”他回答说:“不知道会怎样,但肯定会比现在好”,“不知道能做什么,但肯定要做点什么”。他被留了下来,成了网络历史编辑,栏目最早设在“今日话题”之下,不久之后,栏目改为《短史记》。

当时,栏目编辑加作者,最多时不过3人,多数时期是2人,最后变成谌旭彬一人。他们引经据典,查阅史料,探讨马可·波罗到底有没有来过中国,分析杜甫活着时诗为什么无人转发、无人赞赏等。

时光行进中,历史编辑谌旭彬也转变身份,成了历史作家。2021年,他聚焦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探讨在每一个封建王朝的盛世背后,百姓生活的历史真相,写作《秦制两千年》,畅销一时;之后,他沿着这一路径,先后推出《活在洪武时代:朱元璋治下小人物的命运》《大变局:晚清改革五十年》,合称为“秦制三部曲”。近日,他又将目光对准大宋,出版《大宋繁华:造极之世的表与里》,揭开大宋繁华表象的神秘面纱,书写宋朝平常百姓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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谌旭彬的作品《秦制两千年》《活在洪武时代》《大宋繁华)。

一场逆向淘汰游戏

《环球人物》:《短史记》栏目下曾聚集了一大批关注历史的粉丝,作为主编,如何对栏目定位?

谌旭彬:当时想得很简单,整体来讲,一个是科普,一个是辟谣。

普通民众当中,总是流传着不少与史实存在颇多差距的“历史常识”。这些伪常识,或来自传播过程中的信息变异,或始于好事者的刻意编造,或基于对不可靠史料的轻信,或引自猎奇类作品,或缘于缺乏史料依据的“我愿意相信”。长期而频繁地与这些伪常识打交道,促使我们决定做一个“戳破伪历史”的栏目。于是,就有了《短史记》。

《环球人物》:后来你从历史编辑变成历史作家,中间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谌旭彬:我对历史的研究与角度的选择,从来不为个人喜好。当时的《秦制两千年》,其实是一些公号文章的集结,整理之后,我发现这成了我对中国历史的一个轮廓式的全景认知。商鞅之道和韩非之术构造出了秦帝国,此后2000多年里的历代王朝,大体也依着这条路径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而“外儒内法”,则是历代帝王秘而不宣的权力法则。

可以说,古代历史中无数的群雄逐鹿故事,成败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周全熟练地操纵秦制,即能否掌控内部利益集团,能否将底层社会控制在扁平的原子化状态,能否最大程度地汲取社会的人力、物力。谁的汲取能力更强、控制能力更强,谁的胜算往往也就更大。

《环球人物》:这算是你对历史上成功法则规律的总结吗?从你的书中看出来,沿着这一脉络,你后来又聚焦“个案”,从朱元璋的《大诰》出发写了《活在洪武时代》。为何选《大诰》?

谌旭彬:《大诰》是朱元璋用了两年时间亲自写定的“重大刑事罪案启示录”,用意在于警示官民,重典在前,不要重蹈覆辙。它本质上是一种宣传品,朱元璋的核心目的是想要树立自己仁德爱民的形象。我选《大诰》,是让朱元璋自己说话,用朱元璋亲口说出的话来反驳朱元璋。但我无意把焦点放在朱元璋的雄才大略或者多谋善断上,而是把视角放在洪武时期的底层民众上。

比如有一个关于“知丁连坐”的案子,说上海县粮长瞿仲亮,被百姓状告乱收税。征粮结束后,瞿仲亮为了打击报复,没收了告状人的“路引”,让他们不能回家。事情后来被人告发,朝廷立刻命人把他捉拿归案。朱元璋说这个案子的目的,是让老百姓看到皇帝的明察秋毫、为民做主,可后人看到的,是朱元璋为追求“社会稳定”,设立路引制度,让老百姓寸步难行。

再比如,《大诰》说福建有13个老百姓,不事生产,在乡里为非作歹。其中有个人说,“如今朝廷法度好生厉害,我每各断了手指,便没用了。”他们的言行被告发,逮捕归案。在朱元璋看来,这13个人为了逃避徭役,竟然切断手指,必是游手好闲、奸诈狡猾之徒。但实际上,他们只是不堪重负的普通百姓。

《环球人物》:作为明代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本身也出身底层,他的这种治理理念,到底是个人心性问题,还是时代因素导致?

谌旭彬:我有一个个人对历史的思考,乱世中,往往是攫取社会资源最残酷的个人或者集团能脱颖而出,这是一场好人最先被淘汰的逆向淘汰游戏。

比如三国时期,曹孙刘都是那个时代最冷酷的人。曹操用军屯捆绑社会;孙策在江东屠戮豪族,以致有了“孙郎止啼”的典故;刘备到益州以后也有类似的做法。回到元末乱世,群雄争斗,陈友谅固然厉害,不过比起朱元璋还是小巫见大巫。洪武时期的苏州百姓大都怀念张士诚,也是缘于此故。不过客观来讲,游戏规则本就如此,朱元璋想在局中胜出,也必须如此。

《环球人物》:那么,对于这种在历史逆向淘汰游戏中的胜利者,我们当下人应如何看待?

谌旭彬:有一句话叫做“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但当下我们读史书,至少要思考一下。也要让失败者说话,让“炮灰”说话。我写东西的初衷就是如此,既不赞美胜利者,也不赞美那些失败者。

被误会的“繁华”

《环球人物》:最近的新书为何会将目光聚焦在“大宋繁华”上?

谌旭彬:关于宋朝,传统观点多强调其积贫积弱。近些年则有一股新观念,“繁华”成了认识两宋的新标签。但承认了两宋的繁华,还有许多疑问待解——大宋繁华的根源何在?谁是繁华的创造者和受益者?谁又为繁华付出了代价?普通宋朝人民在繁华背景下的生活状况如何?他们又为何会经历这样的生活?

历史是人的历史,应该关怀具体的人,对时代繁华的叙述不应脱离普通人的生存境遇。这本书实际上也是在试图复原被统治者的历史,讲述普通宋人生活的辗转腾挪。

《环球人物》:要还原宋朝普通人的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是如何做的?

谌旭彬:宋朝印刷业很发达,不少宋人都出自己的文集。另外,宋朝政治氛围比较宽松,有些大臣如司马光、苏轼等都会留下针砭时弊的奏疏,给皇帝提意见,而且他们还把意见刻印成集子流传下来。

举个例子,令宋朝百姓闻之色变的“衙前差役”——官府将那些需要消耗人力、物力的政务直接摊派给百姓,被摊派到的百姓没有任何收入。在北宋,衙前差役专门摊派给富户,最后的结果就是百姓不敢努力致富,宁愿去做穷人。

我当时看史料,部分官员通过奏章、书信等保留了一些资料。比如,宋仁宗时代,并州知州韩琦向皇帝上奏说,州县生民太苦了,最苦的是“里正衙前”,为了规避这种苦,百姓已被逼到让寡居的老母亲改嫁,与亲族分居,不惜将田地送人,甚至不惜自杀以求让家庭成为单丁状态的地步。如此种种,都是为了让大家庭变成小家庭,让小家庭资产变少,以求低于官府划定的富户线。

遗憾的是,这些史料都是碎片化的,东一块西一块,很难把它们拼成一个完整的人生,只能管中窥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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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8月17日,谌旭彬(左)与历史学教授袁灿兴就大宋繁华背后的细节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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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剧《梦华录》中,北宋东京酒楼里一派繁华景象。

《环球人物》:通过分析研究,你得出一个结论:两宋繁华最关键的是空前的人口红利。你是如何找到这个突破口的?

谌旭彬:从秦代统一到隋唐时期,中国人口呈起伏式增长,但总量变化不大,峰值始终在7000万上下。直到北宋末期人口才达到1.4亿,这也是中国人口在历史上首次突破亿级大关。之前为什么没能过亿?

顺着这个问题去爬梳,发现最根本的限制因素是被我们很多人忽略掉的——朝廷的赋税制度,尤其是占主体地位的人头税,它往往会压制民众的生育意愿。直到唐中后期两税法改革,以资产为宗,资产少者税少,资产多者税多,老百姓的生育意愿被解放,随之在北宋出现了人口大爆炸。劳动力激增,又助推精耕细作,带来粮食亩产的提升,从而促进经济的繁荣。

《环球人物》:你提出大宋盛极之世的表与里,那么宋朝繁华的“里”是什么?

谌旭彬:宋朝人口爆炸,带来了财政“蛋糕”的做大,同时也让宋朝“食税群体”规模暴涨,即大家熟悉的冗兵、冗官、冗费。有了庞大的食税群体,才有了《东京梦华录》记载的开封城内的香车宝马、雕梁画栋、按管调弦,这些人构成了北宋最具消费力的群体。至于剩下的八九千万普通百姓,依然在土地兼并、沉重赋税等大山下承担着压力,挣扎在贫困线上。

所以,宋朝的繁华是真,但它不是一种发展型繁华,而是一种汲取型繁华。繁华的“表”是上层人士或者叫食税阶层的繁华,“里”则是底层普通民众的艰难生活。

《环球人物》:但我们无法否认宋朝文化上的繁荣,无论是文学、书画,还是茶道、瓷器,都呈现出爆裂式发展。

谌旭彬:北宋的文化繁荣,是因为它养活了更多有官身的读书人,这个数量可能是唐代的十几倍。像苏轼、欧阳修等,这样一批人留下了大量文章、书籍、诗词等。我们当下看到的那些宋朝文学艺术、点茶插画、调香饮酒等,都是当时的上层贵族、官员或文人记载下来的。像孟元老本就是官宦子弟,他写《东京梦华录》,是对往昔的回忆,既有对过去的眷念,也有对现实的伤感。

《环球人物》:一些表现宋朝生活的电视剧,如《梦华录》等热播,也引发了人们对宋朝生活的向往和对宋朝美学的追捧,你如何看?

谌旭彬:这实际上是现代人对宋朝的美化。像电视剧《梦华录》里的赵盼儿,她带着姐妹一起勇闯东京(今开封)开茶坊、办酒楼,成就一番事业。这在当时的北宋是不可能的,酒楼是归朝廷管控的,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想要取得经营的资格都很难,更不用说在城里立足、实现人生的逆袭了。

我觉得大家喜欢这些无可厚非。但如果想获得对历史方面的真知灼见,就不应只停留在美学或诗词歌赋层面,应该多一点普通百姓的角度,可能会更清醒一点。

不做“帝王粉”

《环球人物》:如今在知识界,出现了一批“80后”历史写作者,呈现出与传统的学院派历史写作不太一样的风貌。作为其中的代表,你如何看待这种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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