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脱,不可抵达之地的抵达
作者:贾冬婷( 墨脱县城坐落在雅鲁藏布江沿岸一座山包上 )
最小、最贵的县城
作为墨脱第一批公路旅行者,我对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充满了想象。据藏传佛教经典记载,墨脱得名于8世纪时莲花生大师来此寻找名山圣地。当莲花生历经千难万险来到这里弘法月余,称这里为“白隅钦波白马岗”,意思是“隐藏着的莲花”。在这一神话叙事中,还形象地将全域地形比作仰卧着的女神多吉帕姆(金刚亥母)的化身,其头部是南迦巴瓦峰,脖子是墨脱至排龙乡之间的多吉央宗山,心脏是墨脱的肯肯寺,左乳是珞渝有名的转经神山贡堆颇章,右乳是墨脱东南方的白马希仁河……《甘珠尔》也写道:“佛之净土白马岗,圣地之中最殊胜。”因为传说世上有16个隐藏着的莲花圣地,以南迦巴瓦峰中心的白马岗最为诱人。可以想象,墨脱的偏远更加重了它的“殊胜”地位。
不过现实中的墨脱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县城,几百人规模,相当于内地一个自然村。县城只有两个“圈”,内圈不大,包括政府、民宅、商店,多为一两层建筑,加了简单的藏式装饰;外圈还在兴建中,未来一些政府机构会搬过来。在县委工作的杨正勇对我们说,墨脱或许是中国最小的县城了。杨正勇并没有初见面的热络,不过后来发现,只要能帮上忙的他都会尽力。他说,墨脱人或许是长期不跟外面人接触,在为人处世方面很吃亏。“以前到了11月份,墨脱就见不到外人了,全是熟人。”
杨正勇1999年被分配到这里。同时分来的同学得知去向都号啕大哭,他没哭,因为之前当过兵,能吃苦。那年8月坐车到林芝的派镇,之后又走了4天才到墨脱。严格来说,当时的县城只是山包上的一座大院落,里面散落着几栋铁皮屋顶木板房,县委的不同机构挤在一起联合办公。周围只有几家小商店,多是临时性的,背来的货物卖完了就关门了。再外面就是水田和沼泽地,晚上不敢走。他说,县委说是个大院子,其实都没有院墙,只在一圈土堆上种上仙人掌,防止放养的猪、牛、马跳进去。为防牛马,大门也不开,他们用木头做成梯子,爬进爬出。那时晚上的唯一娱乐是看电视,不过县里只有两台80瓦的机组,要调高调压器,点着蜡烛看。电话只有两部,一部还是机要部门的,所以另一部公用电话前总是排着很长的队。杨正勇印象里,当时县城里一个戏剧性物品是一辆东风卡车的外壳,就放在外面风吹日晒。他听说这辆车是1993年9月墨脱公路“粗通”前不久开进来的,“当时男女老少都出来看,好像看怪物,一个从未见过汽车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东风车好不容易开进来,准备第二天带一些人和货物返程,没想到当天晚上下了场暴雨,又把路彻底给冲垮了,这辆车再也没能开出去。人们把机械部件拆了,剩下的空壳不经意间成了这次墨脱公路的祭奠物。直到若干年后墨脱修建了莲花广场,这个铁皮壳没地方放,索性把它埋在了广场下面。
2000年的易贡洪水把路冲垮之后,第二年县里拨款修成了墨脱县城到80K的“机耕道”,也就是一种只能通过小型农用车的乡间窄道,只有在每年的12月到次年2月间通行。而且,这段路是绝对的单行道,在墨脱和80K两端设卡,比如今天只从墨脱放行,可能有20辆车,要等到这些车全部到达80K,反向的车才能通行。因为常有在半路抛锚的,所以反向的车在80K可能要等几天时间。而要从80K继续去往波密,因为要翻越嘎隆拉雪山,只有在每年7月到9月的“开山”时节才能通行。“所以如果一辆车1月份从80K物资转运站送货到墨脱,要赶在3月份前回到80K,一直在这里等到七八月份才能再去波密运货,9月前回到80K中转。”墨脱的生活也在公路的一次次翻修中改变着。杨正勇记得,2002年公路局就为修嘎隆拉隧道来墨脱来勘测了,他们就想同时在县城里挖一条路出来,免得路修通了之后车还开不进来。因为运不进机械设备,就靠县城里的几百人用铁锨挖,最后挖出现在的内圈道路,形状随意,从高处看像一个大脚印,他们开玩笑说这是“莲花生大师的脚印”。这些年,杨正勇每两年翻多雄拉山出去休假一次,每次6个月,感觉“翻出去是现代社会,翻进来是原始社会”。
( 门巴族风俗——人死后49 天要立超度经幡 )
物价是墨脱公路最好的检测器。杨正勇刚来时,印象最深的是一瓶拉萨啤酒竟然卖25块钱。他在咸阳上学时啤酒只卖8毛钱一瓶,回收瓶子之后退回3毛,其实只有5毛钱。到了林芝八一镇听说啤酒5块钱一瓶已经很惊讶,没想到墨脱竟然涨到25块,可见里面和外面的物价多么悬殊。他告诉我,贵不贵,其实要看这账怎么算,因为墨脱所有东西的价格都要加上运费,一公斤运费大约是15~20块钱。一瓶拉萨啤酒1公斤多,运费就得20块钱。而且,花25块钱也还不一定能买到。别说拉萨啤酒了,那时候基本物资都是凭本供应。虽然外面早就取消了粮票,可他们一来就领了个“粮油关系本”,规定每个月领30斤大米,1斤清油,怎么都不够,只有几个人搭伙做饭来省油,到了2005年才取消了凭本供应。能买到的菜少得可怜,水果也只有罐头。那时能喝到江津白酒、川曲,但还要几个人分。后来道路的改善带动了物流,拉萨啤酒瓶装改听装,容量大概是原来的一半,价格逐年下降,2001年一听15块,2005年10块,2010年到现在就降到5块了。能买到的物品也随之丰富起来,80K的物资转运仓库也逐渐被废弃了。
从1973年那次开始算起,这已经是墨脱公路的第五次修建了。杨正勇专门强调,这次还只是“初通”,当然比起1994年的“粗通”进了一大步,但是目前的设计还只是保证8个月通行,因为到了12月份,沿途的18K、24K、52K都可能发生雪崩。他听说,波密到墨脱这一段到2015年能全部修成柏油路。除了交通需求,未来雅鲁藏布江的水电资源开发也是一大驱动力。目前几大电网都在争夺这里的水电开发资源,据说从派镇到背崩,就有2000多米的自然落差,全流域蕴含几倍于三峡的水能。一旦决定开发,修路就是前提。
( 年轻的扎西偶尔还会背上弓箭去打野鸡和林鼠 )
珞巴,遥远的狩猎记忆
要追溯墨脱的历史,还需要深入到县城周围大大小小的高山谷地中去,那里散落着一些门巴、珞巴族村落。杨正勇说,按地势划分,墨脱县所辖有上三乡、下三乡、中间乡之说。下三乡的墨脱、德兴、背崩离县城最近,海拔也最低,多为门巴人聚居;中间乡是达木和格当;上三乡则包括帮兴、加拉萨、甘登。中间乡和上三乡中多为康巴藏族和珞巴人。这些住得最高也最远的珞巴人,正是白马岗上最早的主人。
( 门巴族老人高旺从刀耕火种年代走过 )
早期关于珞巴族的认知很有限。珞巴族没有文字,都是靠刻木记事,一事一木,一事一绳,本民族的文化历史传播主要靠老人的讲述,而且珞巴语和藏语有很大区别,所有留下来的记载很少。当时西藏噶厦政权把这片区域笼统称为“珞渝”,意为“南方之地”,“珞巴”的称谓也由此而来,即“南方人”。曾经多次到墨脱考察的作家罗洪忠讲述的一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个南方之地的偏远。每隔12年(猴年),全藏就组织一次朝拜札日神山的转山活动,一直延续到1956年。从珞渝到其北缘的札日神山有一条通道可达,每到这时珞渝地区包括墨脱境内的珞巴人也会来这里,不过那时他们大多信奉原始宗教而非佛教,不是来转山,是来领礼物的。前来的珞巴人多是干练、有经验、上年岁的人,他们十分在意获取物资的数量和质量,并与从老人们口传下来的12年前那次物资相比较。其中有牛、羊、猪等牲畜,有青稞、糌粑、玉米等粮食,有氆氇、布匹、羊毛等日用品,还有最为珞巴人喜爱的铜铃、珠子等首饰,数量相当可观。若珞巴人满意,就从噶厦官员立着的一道大门下走过,人人拣些染血的羊毛粘在额头上,再割块羊肉带走,即发誓不生事端,让藏民平安转山。否则,便会有强烈的反抗行动,1944年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珞巴人打死贪污物资的官员,还打死打伤藏兵、香客数百人。藏政府为什么要送礼物给珞巴人呢?曾随十八军进藏、在墨脱工作16年的冀文正解释说,一方面是因为札日神山在珞渝境内,山高路险,坎坷难行,希望珞巴人能够披荆斩棘给香客们开出一条路来。而更深层原因,在于珞渝位于边界地区,西藏地方政府想借此明确与珞巴人的领属关系。这已经是门巴东迁、珞渝地区先后处于波密土王和噶厦政权管辖之后的事,可见珞巴人仍保留着强烈的领土意识。今天这里还有不少有关他们刀耕火种、狩猎、制毒的传说。公路的修通将会给这片原始森林里的生存带来什么改变?
最近的珞巴族聚居区是达木乡,在县城东面大约40公里的山上。看似不远,不过通到乡里的是当地人所说的“按摩路”,两小时颠簸下来昏昏沉沉。这条车辆能够勉强通行的道路给达木乡带来了新的产业,离乡驻地不远的一条分岔路通向雅鲁藏布江的一个小拐弯,拐弯上面已经开设了一家简易的农家乐,经营者宣传其为“蛇形拐弯”。而达木乡本身,也正在被开发成为一个珞巴族民俗村。不过只属于珞巴人的狩猎传统,只在一些老猎人的记忆里还鲜活如初。在达木村,据说曾经最厉害的猎人就是扎巴。如今已经73岁的扎巴看上去很瘦削,完全不是想象中虎背熊腰的猎人形象。但一谈起年轻时的狩猎时光,他的眼神就好像看到了山林里的猎物,放出凛冽的光。“除了老虎,我什么都杀死过。”扎巴15岁就开始上山打猎,在那个年代,孟加拉虎还时常在达木乡上面50公里处的格当乡出没,有过多次咬死牛、骡子的记录,他就遭遇过两次,其中一次出了营地,没带猎具,同伴差点被老虎抓住,幸亏他们逃得快。扎巴打过豹子、野牛、野猪、狗熊、野羊、猴子、麂子、獐子、水獭、山鼠等动物,此外还有各种飞禽,野鸡、鹧鸪、马鸡、鹞、鹰等。其中野牛和狗熊是最凶猛的猎物,被猎杀数量也是评判一个猎人的标准。扎西的最高纪录是有一年打死了9只狗熊,当然被袭击也是常事,有一次狗熊扑上来,把他的下巴撕扯掉一块肉。那时候还没人收购熊胆、熊掌,背出去卖只有5块钱,就自己吃了。山羊皮比较好卖,在开山时节背出去,3张皮能换一件材质较好的衣服。扎巴说,达木这一支的珞巴人属于米谷氏族,是若干年前从波密一代迁徙过来的。因为这里山高林密,所以祖先过着“不耕不织,穴处巢居,冬衣兽皮,夏衣木叶”的游猎生活,直到几十年前狩猎还是主要的生存手段。
( 珞巴族老人扎巴曾经是达木村最厉害的猎人 )
对猎人来说,一年四季都是狩猎季节。每次狩猎要在山上待一个星期左右,有时长达十几天,吃干粮,喝山泉。大规模的集体出猎每年只有一到两次,一般是在春夏之交和秋冬之交,此时野牛从高山向低处转移,或从低处向高山转移,会途经村子附近。扎巴回忆,出猎那天,全村身强体壮的男子带着弓箭和猎犬,在全村最优秀的猎手带领下,举行预祝平安的宗教仪式。由巫师念经,把过去猎获的野兽头骨,放在领队家里的火塘周围。然后杀鸡或猪,把血洒在野兽头骨上。到达猎区后,领队派人砍一根树枝立在地上,再由他杀鸡、猪,把血洒在树枝上,并祈祷:“我们的鸡、猪来得不易,请吃吧!我们用鸡、猪来换您的野猪、野牛等。请不要伤害我们的人!”借以求得山神的保佑。集体狩猎分工明确,有人背东西,最勇猛的人才负责围猎,扎巴就是其中骄傲的猎人。野兽一旦走到猎手埋伏的地方,就会遭到伏击,毒箭齐发。如被射中,百步立毙。打猎多用弓箭,珞巴猎人用当地一种叫作“达帕”的翠竹自制弓箭而成,特别的是,要在箭头上涂上毒药。毒药的配方有很多种,其中一种由一枝蒿和过江龙果混合而成,这是剧毒。不过他们同时发明了极其简便的解毒方法:用毒箭射杀的野兽,除去箭伤处发黑的兽肉不能食用外,其余部位只要放个铜手镯或某种竹叶与肉一起煮,就可以食用。狩猎归来的猎人们受到英雄般的欢迎,第一个用弓箭射伤猎物的人会得到较大的肉,还有战利品的头角作为纪念。所以,只要看珞巴人家里悬挂的猎物头骨和角的数量多少,就可以判断这家猎人的勇猛程度。不过,上世纪90年代禁猎后,老猎人扎巴就再也没有上山打猎了,以前的弓箭也传给了儿孙。
现在狩猎已经变成一种娱乐活动,有些青壮年还会穿上兽皮衣、背上弓箭去山上,不过猎物只是一些小型动物和飞禽。我们在年轻的扎西家火塘上就看到了他昨天狩猎的成果——一只野鸡,内脏已经掏了出来在火上烘烤,皮毛准备做成标本。火塘上最多的是烤得黑黢黢的老鼠肉,扎西说,9、10月份老鼠最多,这种老鼠是林鼠,又大又肥,重达1公斤。他拿出一个木夹子给我们看,说只要竖起来放在老鼠必经的路上就可以了,非常容易逮到。珞巴人以这种鼠肉招待贵客,把老鼠串起来放在火上烤,切碎后蘸着盐巴、辣椒吃,这种习俗一直保留下来。
( 做过几十年背夫和向导的杨老三(左一)对墨脱徒步线路烂熟于心 )
门巴,走过刀耕火种
与高山上的珞巴族相比,生活在缓坡的门巴族保留了更多的农耕文化传统。事实上,珞渝地区的农耕就是由18世纪初期的门巴东迁带来的。据说,当时门达旺和今不丹地区的门巴人不堪农奴制压迫,听说白马岗是莲花生大师弘法数月选定的圣地,而且这里“不种青稞有糌粑吃、不养牦牛有酥油喝,不用木材有房屋住”,纷纷逃难而来,这一迁徙过程持续了10代人。那时候墨脱还是珞巴人的地盘,狩猎、采果为生,相比起来门巴族会种庄稼、编竹器和织布,所以门巴人刚来时得到了珞巴人的友好接待,安顿下来。但随着门巴迁来的人数增多,对土地资源的争夺越来越大,两族人开始械斗不断。根据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专家李坚尚上世纪70年代在墨脱的实地考察,门巴人和珞巴人在思想意识领域的巨大差异,才是他们械斗的根本原因。珞巴族信仰原始宗教,狩猎为生,把不少地方当成“鬼地”,认为在这里开荒种地会赶走野兽,所以不让门巴人开垦。而门巴人由藏地而来,深受佛教影响,不相信“鬼地”之说,希望多开垦耕地,种植五谷,不愿多杀生。门珞争斗在修建仁钦崩寺庙一事上达到顶点。珞巴人坚决反对建寺,后来门巴人向珞巴人送了许多财物,丰厚到“可阻断雅鲁藏布江的流水”,才获得了建设这座墨脱标志性寺庙的土地。多次博弈的最终结果是,暗中受波密土王支持的门巴人成为墨脱这块土地上的主流,连同他们的农耕文化和藏传佛教。
与墨脱县城一江之隔的德兴就是一个典型的门巴族乡。这里的地有水田、旱地和园圃三种,因为地处山坡,可种植水稻的水田较少,种植玉米的旱地较多,而以往在旱地上以刀耕火种为主。70岁的高旺从刀耕火种年代走过,他告诉我们,所谓刀耕火种,是要在森林里清理出一块地,割去杂草,砍倒树木,经过几个月的暴晒后将草木点燃,一块地往往要烧四五天,灰烬厚达十几厘米,留在地里可作为天然肥料。再在上面挖洞放入种子,过几个月就可以收获粮食了。这种地至多耕种3年就得休耕,几年后才能重新烧荒,轮耕。因为山坡地贫瘠,刀耕火种省工、省肥,产量高,所以被墨脱的门巴和珞巴族长期沿用。但显而易见,这种让森林瞬间变成火海的耕作方式原始落后,对生态环境破坏极大,因此2008年墨脱实施退耕还林,告别了刀耕火种。不过,现在山上还保留了少量的常耕地,政府提供一定的化肥和补贴。高旺有些遗憾的是,原来的刀耕火种地主要种植的是玉米,现在地少了,玉米也少了,所以玉米酒也喝得少了。高旺家屋顶挂满了酒曲和竹筒,他说,酿酒时把玉米和鸡爪谷等粮食煮熟,掺进酒曲,放在竹笸箩里发酵。喝时取出密封几个月的酒酿,装进一个下部有塞子的竹筒内,兑上凉水。一会儿拔开竹塞,滤出的就是清凉的玉米酒,有解暑和除湿作用。门巴人都离不开酒,据说一天要喝三顿,一个人就能喝掉10斤酒糟,大约两大竹筒的酒。若是有客人来,更要烤上一大盆黄酒,由家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来给客人倒酒,不喝的话主人会很不高兴。不过,司机吴师傅来之前就警告我们,不要喝门巴珞巴人的酒水,小心放毒。据说这是一种古代巫术的残留,放毒者认为,对另一个人下毒,可以把他身上的好运转移到自己身上。放毒有热毒和凉毒两种。中热毒的人,很快就会倒毙;中凉毒的人,则慢慢黑瘦,潜伏期可达十几年。在当地生活多年的杨正勇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是墨脱无数不实传说中的一种,其实这种迷信的放毒说法是莫须有的,他在墨脱十几年从来没有遇到过。门巴人家与酒相配的都是石锅煮的饭菜,这种石锅呈灰黑色,内壁还有刀刻的印痕,看上去不怎么起眼。不过这也是与世隔绝环境中当地取材的一种墨脱特产,杨正勇说,是用帮兴乡附近山上才有的“皂石”人工雕刻出来的,一年只能生产1000多个。这种皂石质地很软,用指甲轻轻一划,就可以划出一条痕迹。因为是从山崖上挖下来,然后一点一点从内部凿出来的,稍微出一点差错就会前功尽弃,所以做石锅的大都是性情温和的老人,做好了放入雅鲁藏布江江水中浸泡30天才能使用。我们在德兴的午饭用上了这种石锅,发现它虽然传热慢,但是散热也慢,再加上等待时间长,更显得饭菜格外美味。这一天正好是高旺一个亲戚过世49天的超度日,吃完饭他就去招呼村民们帮忙到村口立经幡了。根据当地风俗,人死后要立三次经幡,死时一次,49天一次,一年后一次,经幡的多少根据这户人家的财力而定。高旺在写满经文的白色经幡上洒上黄酒,十几人喊着号子,将长长的竹竿缓缓拉起,5根超度经幡便在玉米地边竖立起来了。
德兴乡与墨脱县城相隔150米长的雅鲁藏布江,如今上面架设了一座钢索桥,十分坚固。不过之前的德兴大桥更有名,因为那是一座全由手工编织的藤网桥,有300多年的历史。高旺说,他们马上要将藤网桥恢复起来,作为墨脱一个特色旅游项目。修一座藤网桥需要20人,历时10天才能竣工。目前,乡里能够掌握全部编织工艺的只有白马旺堆一个人了。75岁的白马旺堆以前曾跟父辈参与过藤网桥的维修,他告诉我们,这次要重建藤网桥,他最担心的不是技术,而是材料。藤网桥没有桥墩,不用木板,也找不到一根铁钉,只需要用一种附近森林里生长的韧性极强的白藤。一般200米长的藤桥,需要大约3600公斤的藤子。更关键的是,要跨越将近200米宽的江面,需要若干几十米以上的白藤,如今这么长的白藤很难找到了。编织时,首先由有经验的老人将藤子一劈两半,一根根对接起来,拉到对岸。架设藤网桥一般需要35根藤条,桥两边各10根,底部15根,底部是空的。再做25个比人略高的硬藤圈,大约10米左右一个,均匀固定在藤条上。底部行走处,还要用细藤织成致密的编织带。这样,整座桥就形成了一个藤笼管道,悬挂在雅鲁藏布江上。白马旺堆说,这种看上去让人胆战心惊的桥其实十分安全,有经验的人会掌握它的特性,随着桥的弹性起落而一高一低、一起一落地缓慢前行,否则桥会摇摆得十分厉害,无法迈步。
杨老三,生死徒步路
如今从县城去背崩,开车要两个小时。以往,这30公里路要徒步走一天,8~10小时。背崩,是最经典的一条徒步路线“多雄拉线”上抵达目的地墨脱的前一站。翻山越岭到了这里的背包客,大部分都要去投奔四川人杨老三,他的客栈就开在背崩村口的营地旁边。除部队外,他可算是背崩的第一个外来者。
“我是1985年10月13日进来的。怎么记得这么精确?因为是坐飞机来的!”杨老三不无得意,手里的活也慢下来了。他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用电动理发器给人理发,都是专门下山来找他的附近村民,一次15块钱。杨老三说,那时候靠近“麦克马洪线”的背崩要搞边防建设,启动营地搬迁,他打工的建筑公司中了标,才19岁的他就跟着一架“黑鹰”直升机飞来了。因为没有公路,钉子、木材、水泥这些基本建材也统统都要靠飞机运来,所以那一年陆续飞来了4架“黑鹰”。“多雄拉山口雾太大了,有一架没飞过来,螺旋桨撞上了山头,现在还有一些小的残骸在,幸好里面的人没事。”第二年继续靠“黑鹰”搬运物资,其中一架已经飞过了山口,却不幸坠毁了,“里面6个人,有个两杠三星的军官,还有两麻袋人民币,10万块钱!”全靠人力,背崩的营地搬迁足足用了3年,到1987年才完工。离开的第二年,杨老三又徒步回来,还背了两箱香烟,被部队一抢而空,“比打工赚钱”。不过当时在这条徒步路线上没吃的,也没住的,他走得又累又恼火,觉得是个商机,决定留在背崩。
每年庄稼收割后,就是墨脱的开山时节,家家户户都忙着出去背东西,他们叫作“开山大运输”。杨老三比当地人走得更频繁,背崩—汗密—拉格—派镇,进了货就赶回背崩,卖了东西休息一天又走了。他因此对这条线路烂熟于心。“哪里有个洞口能挡风、能搭帐篷我都知道。”他告诉我,走这条路是有技巧的,背上东西从派镇出发的话,天不亮就要往松林口走,这条路很窄,但要加快步伐,必须在中午12点到13点之间翻过多雄拉山口,否则一旦刮风下雨,背着东西沉,体温下降快,很有可能冻死在山上。上山容易下山难,从多雄拉下山最初的200多米全是卵石,一不小心就会踩空。之后就不怕了,天黑之前赶到拉格就行。第二天从拉格到汗密28公里,是这条路线上最轻松的一天。一路沿着河走,能看到参天古树,最大的四五人合抱那么粗,还有30多种直径40厘米的高山杜鹃,大半天都在花丛里走。中间有个看着很小的石洞,走进去却别有洞天,可以容纳七八个人休息。第三天从汗密到背崩的38公里是最长最危险的。首先是蚂蟥,有人害怕,跑得快,就容易摔下去。下雨天蚂蟥更多,不过雨点凉凉的,蚂蟥也凉凉的,反倒感觉不出来了。汗密出来10公里后就到了最险的“老虎嘴”,是两山相夹的一条两公里长的窄道,山上有水滴下来,很容易摔跤,摔跤要往里摔。这一天基本在下山,像下楼梯一样,一开始要走慢一点,否则膝盖受不了。去年从背崩到墨脱县城通了车,所以对徒步者来说,到了背崩就到家了。就这么一趟趟来回背货,往返要8天时间。杨老三比较过,拿一瓶1斤左右的水来说,在墨脱县城卖8块钱,在背崩可以卖到10块,两块钱差价连运费都不够。而这瓶水在派镇只卖5块,背一趟回来有5块钱差价,刨去运费也还有利润。杨老三一个人背起100斤还能健步如飞,后来买了两头骡子,人背50斤,两头骡子各背150斤,一次下来能赚几百块钱。不过8天一个来回下来很辛苦,他从2007年开始就专门给徒步旅行者当向导了,走6天有将近2000块钱。收入多,但风险大,吃、住、防蚂蟥,什么都要负责。2008年遇上大塌方,他作为领队要先去危险路段打探,把路给踩出来。杨老三说,徒步墨脱的游客越来越多,但大多数人想的是风景,看不到风险。现在派镇到松林口可以坐车,所以第一天只剩18公里要走,第二天28公里,第三天38公里,每一天增加10公里,意味着多走两个半小时。没有经验的话,第一天体力好走得很快,把体力都耗尽了,越走越吃力,很难走到背崩。杨老三的客栈门口就张贴着一张寻人启事,是一个徒步失踪的女孩,因为逃票绕路,在多雄拉山上走失了。从8月份张贴到现在,也没消息。
如今杨老三娶了当年在路上一起背东西的门巴族老婆,学会了门巴话,落户背崩了。这两年他在驴友中的名气越来越大,这里成了固定落脚点,他就也不太出去做向导了。他的小商铺里卖得最好的是徒步用的胶鞋,还有他自己打磨的当地特产乌木筷。现在波密到墨脱的公路修通了,杨老三并不担心因此生意萧条。“路通了,这条路上的徒步者也不会少。”他又听说从派镇到背崩的90公里路也要开隧道,修公路,“到时候这条路上的自驾游客会更多,因为这边的风景更好”。
(记者周翔对本文亦有贡献。参考资料:罗洪忠著,《人文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文 / 贾冬婷) 墨脱抵达不可墨脱石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