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舌”李贽 ,有颗童心
作者: 陈正宏明万历十八年(1590),福建泉州人李贽在自己客居的湖北麻城,刊刻了他一生最出名的著作《焚书》,结果引来了当地士绅的联合声讨,发誓要将他赶出麻城——主要原因是书中所收那篇长达6000字的《答耿司寇》,得罪了当朝大佬耿定向。
在后代人的追述中,耿定向及其兄弟,原本跟李贽属于志同道合的王阳明学派中人。李贽能在中年奔波之后落脚麻城,也是原籍麻城的耿氏兄弟的周到安排。没成想李耿二人在“蜜月”之后,因思想见解的差异分道扬镳,而李贽采取的与故友决裂的办法,竟然是公布前此的通信,其中连直白的骂人话,也都照登不误。
算下来,以举人入仕、后半生又出家的李贽,最擅长的就是给人写信。喜欢某人,就写信:“官衙中有何好,而坐守其中,不病何待?……快来,快来。”(《复刘肖川》)责难某人,也写信:“每思公之所以执迷不返者,其病在多欲。”(《答耿司寇》)在那些公开出版的信里,他什么都敢写,也什么都写。前者如质疑当时不容置疑的孔子地位:“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意思是说,上天生出一人,自有一人的用处,不是必须等待从孔子那里获取知识之后才算完满。如果说一定要孔子的传授后才算圆满,那么千古以前没有孔子,最后就不能称为人吗?后者像写自己开放的生活实态:“热甚,寸丝不挂,故不敢出门。”写信,成了他的基本生活方式。所以写到最后,他真正称得上个人代表作的《焚书》,最初所收全都是书信,《焚书》的续编《续焚书》,同样书信居多。当然,收进集子里的信,以李贽对于文字的癖好,不动点手脚,是不可能的了。

集中呈现李贽与耿定向思想交锋的那封长信《答耿司寇》,据研究,其实是李贽本人将7封致耿氏的尺牍合成的。而其中他毒舌般揭耿氏老底的那封信,原本并没有寄给耿氏,却以收入别集《焚书》的形式,第一次为公众所知。这种给对手以措手不及的突然打击的做法,跟现代写爆款爽文是同一套路。但李贽终因口无遮拦,而遭到驱逐。就事论事,这种驱逐,不能不说有其咎由自取的成分,因为他把学术论战激化为人身攻击了。
在中国传统的讲究情面的社会里,李贽之所以有此惊世骇俗之举,跟他前半生多遭磨难颇有关联。他自幼丧母,26岁中举后,为了生活,奔波于两京、河南和云南,虽然官至知府,生了4个儿子、3个女儿,但除了长女养成人,其他都夭折了。因此他对现实的观感,是负面多于正面的;所以他易怒、好骂,再加上能文,三者合一,成就了后半生的荣耀、困顿与孤独。
在《答友人书》里,他解释自己何以喜怒无常:“每见世人欺天罔人之徒,便欲手刃直取其首,岂特暴哉!纵遭反噬,亦所甘心,虽死不悔,暴何足云!然使其复见光明正大之夫,言行相顾之士,怒又不知向何处去,喜又不知从何处来矣。则虽谓吾暴怒可也,谓吾不迁怒亦可也。”正人君子的形象跃然纸上。在《三蠢记》一文里,他谈自己的喜欢骂人:“余性亦好骂人,人亦未尝恨我。何也?以我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也。心善者欲人急于长进,意善者又恐其人之不肯急于长进也,是以知我而不恨也。然世人虽不我恨,亦终不与我亲。”可见他真的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大叔。
他为自己画像,总结的是:
其性褊急,其色矜高,其词鄙俗,其心狂痴,其行率易,其交寡而面见亲热。其与人也,好求其过,而不悦其所长;其恶人也,既绝其人,又终身欲害其人。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其人如此,乡人皆恶之矣。(《自赞》)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我这人性急,眼界高,写的东西通俗,内心很狂野,做事情时又由着性子来。我交游少,但跟人会自来熟。赞同一个人时,喜欢找他的差错,而不太喜欢夸赞对方的长处;讨厌一个人,已经跟他断交了,还一辈子都想着搞搞他。我自己的志向是只要温饱就好,但对外宣称像义不食周粟的隐士伯夷、叔齐一样。本质上是个普通人,但对外宣称是浸润在道德之中。明明是一根草都不肯给人的,却找借口说是像在有莘之野耕作的伊尹那样不在意官俸;明明是一毛不拔的,反过来却批评杨朱的“人人不损一毫”损害了仁义。动不动就跟其他人闹矛盾,心口不一。我就是这样的人,老乡们都已经讨厌我了。
他对于“真”的强调,对于“童心”的葆守,对于“假”“伪”的鞭笞,对于普通人生价值的肯定,都成为后来近现代中国知识界乃至整个社会的重要思想资源。
从这样的自述,可见李贽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他承认人都有私欲,因此也能严格地解剖自我。他是如此地真诚,如此地直白,却在古稀之年依然被以妖言惑众告发,并钦定下狱,最后于万历三十年(1602)死在远离家乡的北方城市通州,而且是自己用剃刀割喉自杀的。
回到16世纪后半叶的晚明,当年的李贽是不折不扣的“网红”。即使后来远离家乡和亲人,遁入空门,依然有超多的“粉丝”追随他,其中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居家少妇。他的“毒舌”文字,生前已是洛阳纸贵,身后更是真赝参半。
他的文字何以如此吸引人?除文笔灵动之外,更重要的是他第一次用笔直接挑开了已污秽不堪的传统礼教面纱。所谓“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就是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出发,去自然客观地看待人生的价值。与此同时,他认为做人应该自始至终保持初心。他在《童心说》里所言,至今为人称道不已: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
他还把世人分为三类,说第一类人怕做官束缚,而心中又舍不得官。既苦其外,又苦其内,只有放弃做官方得自在,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第二类人是本来就是冲着富贵去的,但对外一定要矫情,说我本来不想干的,其实是想要借此往上爬,同时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来掩饰。这类人身心俱劳,是无足称道的。只有第三类人,害怕做官便不做官,喜欢做官便做官;喜欢讲学便讲学,不喜欢讲学便不讲学。这类人心身俱泰,手足轻安,既无两头照顾之患,又无掩盖表扬之丑,这才是最可称道的。其实在当时,有类似看法的人应该不在少数,但只有李贽敢于把它说出来、写出来,还刊印出来。
这样的李贽,如一道划破暗夜长空的光,刺眼,但绝对动人心魄。他对于“真”的强调,对于“童心”的葆守,对于“假”“伪”的鞭笞,对于普通人生价值的肯定,都成为后来近现代中国知识界乃至整个社会的重要思想资源。他的论战方式和文风,也为从龚自珍到鲁迅再到李敖等一大批中国反传统知识人所继承,成为中国文化从传统转向现代过程中的一道别样的风景。
对李贽的态度和评价,古今有一大幅度转向,背后折射的是时代与传统儒学的纠缠、决裂。事实上回看李贽,他本人当年对孔孟儒家并不像书里写得那么决绝。换言之,无论生前身后,李贽都存在两个,一个是他本人,另一个是不同时代塑造的,同时被他真伪参杂的刻本著述所强化的“李贽”。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编辑 陈娟 / 美编 徐雪梅 / 编审 张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