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伟大艺术家、思想家和他们的房子
作者:苗炜( 海明威故居博物馆。这座位于哈瓦那郊外的房子是海明威的写作圣地 )
居室是我们的普通世界,也是我们的樊笼,大概是这个原因吧,我们总有兴趣看看遥远地方的一些好房子,它们是如何建造的,内部空间什么样子,哪些人在里面居住,又在那里有什么样的创造。
最早知道“黑岛”这个地方,是在马尔克斯的一本书里。他写的《电影导演回国记》,讲述智利导演米格尔·利廷回国拍片的故事。利廷是一位流亡者,智利军政府把他列在禁止回国的名单里,他改变身份和外貌,在地下民运组织的帮助下,回到了智利。他领导的摄影小组成员也来到了智利,他们拍摄了3万米长的胶片,剪辑完成了一部纪录片。马尔克斯与利廷长谈,写出了这部长篇报道。我拿到手的是一个复印件,被很多文学青年翻过,页面上有香烟灰烬和咖啡渍,电影、自由、马尔克斯、斗争,这几个关键字具有魔力。马尔克斯的描述也具有魔力,他写到了“黑岛”,诗人聂鲁达居住的地方——“如果有人耐心把恋人写在栅栏上的诗句整理一下,就会把聂鲁达的诗篇完整组合起来。每隔10分钟,地下的震动震撼大地,写满字的木板如同获得了生命,栅栏好像要跳出地面,木板结合处咯吱作响,杯子和金属叮叮撞击。仿佛整个世界由于这座花园播种了太多的爱而震颤不已。”
黑岛不是岛,是智利首都圣地亚哥100公里外的一个面对大海的小村,海边有许多黑色的礁石。1939年,聂鲁达在这里购买了一间石头房子,那时候附近只有两三户人家,诗人修建新房子的材料都是用驴从附近的村庄驮来,他要在这里面对着太平洋写诗。从马尔克斯的描述中得知,这个故居有栅栏,栅栏上有诗,是前来拜访诗人故居的游客写下的。智利地震频繁,那些栅栏会跳动。
离群索居,这好像是创作者常见的姿态。面对大海,更是一种遗世独立。1946年,乔治·奥威尔到苏格兰的朱拉岛上租了个房子,离最近的商店25公里,他刚刚死了媳妇,还得了重病,不久于人世。他在岛上写完小说《1984》。如今朱拉岛上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奥威尔的房子,但我们可以喝一点儿朱拉产的威士忌,有一款酒叫“朱拉·预言”。我们总可以在某种消费行为中完成对一个伟大人物的追忆,葡萄牙的卢卡角,号称“陆止于此,海始于斯”。马德拉岛上有一座酒店,高踞悬崖之上,可俯瞰葡萄牙丰沙尔群岛及壮阔的大西洋,丘吉尔在这间酒店里住过一段时间,写他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靠近北海的苏格兰小岛朱拉,面对大西洋的马德拉岛,面对太平洋的黑岛。这三个地方,在世界地图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角。
我还看过一部电影叫《邮差》,写的是聂鲁达的流亡,他住在意大利的一座海岛上,有一位邮差,每天给他送信。邮差和诗人成了朋友,向聂鲁达学习如何写诗,等聂鲁达回智利后,这位邮差用录音机录下海风、钟声。这部电影在西西里岛北部的伊奥利亚群岛拍摄,那些美丽的岛屿,本身就已经很美,诗人给那里增添了一种虚幻的气氛。美丽的东西都不那么真实,需要一点虚幻的气氛。许多人都想要一点儿虚幻的气氛,本雅明说,艺术作品是有“灵晕”的,那位邮差向聂鲁达学诗,就获得了“灵晕”或者“诗性”。据说苏格兰作家史蒂文森去世之后,很多读者购买他的头发,作家的母亲很有先见之明,早早预备了很多头发,足够填满一个沙发。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也有很多乡亲去他在高密的故居,揪一缕草或者拿一片砖瓦,希望下凡的文曲星能保佑孩子的前途。
( 海明威故居内的写作间 )
我在爱丁堡旅游时,曾专门去找J.K.罗琳写《哈利·波特》的那个咖啡馆,罗琳穷困潦倒时就是在咖啡馆中写作。作家给许多咖啡馆、酒馆赋予“灵晕”,但每个作家都应该有一间好房子,放下一张安静的书桌。《金融时报》上有篇专栏文章说,如果罗琳坐在咖啡馆里可以写出《哈利·波特》,那她在一个安静的屋子里,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可以写出《米德尔马契》那样的作品。但是,有了太好的住所,可能也写不出好作品来,《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包可华在“玛撒的葡萄园”有一栋消夏别墅,他有一篇文章叫《为什么写不出一本书》——世界上有好多地方不适合写书,玛撒的葡萄园就是一个。你早上起来到大海里游一会儿泳,吃早餐,然后在看得见大海的房间里坐下,写下一本书的第一句“这是美好的时光”。这时候你看见一只海鸥飞过,又看见海上的一艘船,拿起望远镜盯着那船看上半小时,孩子们都起床了。你要送孩子上学去了。然后给孩子收拾玩具,下午给编辑打个电话,告诉他这本书写得很顺利,正要动笔继续写下去。邻居过来说,海边有新打捞上来的龙虾,于是你们一起开车去海边买龙虾,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写,龙虾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新鲜。总之,到了晚上,这部书稿还只有一句话。玛撒的葡萄园,是马萨诸塞州南面的一个岛,岛上有海滩,有很多有钱人的别墅。
聂鲁达在黑岛的房子,也可以看成是他的“消夏别墅”,房子里收藏着许多船头雕塑,聂鲁达不会游泳,但几乎所有收藏品都和大海有关,船头雕塑、船模型、巨大的海螺。有一张小书桌,是由船板做成的,某天早上,诗人起床后看见大海里飘着一块木头,他叫醒玛蒂尔德,二人从海里捞起这块船板,做成了书桌。屋外的院子里,面对大海,聂鲁达和玛蒂尔德合葬于此。这位诗人,呼吸都能变成诗歌,死后,那些诗歌流传于世,仿佛他还在呼吸。
( 聂鲁达在黑岛的房子。这里是他的“消夏别墅” )
在智利港口城市瓦尔帕莱索,有聂鲁达的另一处故居。1959年,聂鲁达和他的朋友维拉斯科一起出钱买下了这处房产,当时这间被遗弃的房子只有三层,第三层还是个鸟舍,诗人加盖了第四层和阁楼。1961年9月18日,聂鲁达在这里搞了个竣工派对,邀请朋友们一起喝酒。客人们在阁楼上用望远镜眺望海港,聂鲁达说,顺着这个方向,能看见一个裸体女人在日光浴,没有一个客人能看见,大概裸体女人只为诗人呈现。
如今,这座房子是聂鲁达纪念馆,三层是餐厅,布置着一个小小的吧台,地上堆着彩色玻璃罐子,诗人说,即便是白水,放到彩色罐子里也会更好喝。餐桌上的葡萄酒杯各式各样,聂鲁达喜欢用陶土杯品尝红葡萄酒,喜欢留在陶土上的红色酒渍。他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吃饭,他说过,一个人吃饭就像是吃石头。这个俯瞰海港的房子是观看焰火的好地方,每个新年,瓦尔帕莱索海港都燃放焰火。聂鲁达在这里看到的最后的焰火是1973年的新年,他1973年9月23日去世,今年恰好是40周年祭。诗人死的那天,维拉斯科赶回家,发现起居室里有一只老鹰,他打开窗户让老鹰飞走,他不知道老鹰是怎么进来的,因为门窗此前一直关着。聂鲁达曾经说,如果有另一种生活,他想做一只鹰。诗人去世,转世为老鹰,这样的故事能增添聂鲁达的“灵晕”。
( 聂鲁达 )
海明威是“作家中的偶像”,他在酒馆、咖啡馆、旅馆里都可以写作,《太阳照常升起》就是在西班牙旅行途中写的。不过,他最著名的写作圣地是哈瓦那郊外的圣弗朗西斯科·德·波拉的房子,那栋房子东南角有一栋阁楼,他平常在卧室中写作,但受到“角色的驱使”,也会爬到阁楼上去写作。卧室在房子的第一层,和房子里最大的起居室相连。卧室很大,阳光充足,东面和南面均有窗户,墙壁是白色的,地上的瓷砖是黄色的。很多文章和图片都描绘过海明威在哈瓦那的这栋房子,卧室里有一张低矮的大双人床,床边有大拖鞋,两只床头柜上堆着书,书柜将卧室分隔,另一个隔间有一个巨大的桌子,两边各放着一把椅子。屋子里有许多纪念品,一张豹皮,一堆旧报纸和斗牛杂志在,一个木制珠子做的长颈鹿,一个铸铁小乌龟,微型火车模型,吉普车模型,一个威尼斯的贡多拉,一把迷你吉他,一架锡制的美国海军双翼飞机模型。这些零零碎碎的收藏品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小男孩放在衣柜后面鞋盒里的物件。卧室里还有一架野牛角,《巴黎评论》的采访者说,价值不在于野牛角的大小,而在于捕获野牛的时候,在丛林里发生的情形。虽然这个房间乍一看起来显得杂乱,但仔细看,能知道房间的主人还是一个爱整洁的人,他不忍心扔掉任何东西——尤其是附带有感情价值的物品。海明威的工作台,是在书柜上面,那上面放着一台打字机,打字机用一块木质写字板托着,一块铜矿石当镇纸,他喜欢站着写作,穿着拖鞋,站在一块羚羊皮上。
聂鲁达和海明威的居室里都有大量的收藏品,房屋是人的个性的表现,装饰与收藏对于房屋来说就有如印章对绘画的意义一样。本雅明说,房屋的主人要求自己的居所有助于幻想,他组合了时空中遥远的事物,他的客厅是世界剧院中的一个包厢。所以我们到名人故居,除了在外面看看,总要到里头再看看主人是如何在自己的空间中构建他的世界,或许我们还会买回一两件纪念品,放到自己的客厅里,构建一个自己的包厢。
瓦尔特·本雅明自己也是个收藏者,他一生漂泊,经济拮据,但总感到“拥有一个图书室的内在需要”,他还曾打算经营一家旧书店。在他看来,收藏者的态度就是一种继承人的态度,收藏可以把一件东西从实用性的单调乏味的苦役中解救出来,收藏者借此游荡于以往的精神世界中,由于资本主义和城市化对人的压榨,人们只有在居室中借由花草布置、装饰与收藏才能得到宁静,保持一个自我的形象。居室是失去世界的小小补偿,我们可以梦想“在时空方面处于一个遥远的世界,而且是个更好的世界。当然,在这个世界中,人们的需求仍如日常世界中一样无法满足。但在这个世界中,物质摆脱了实用的枷锁”。
(封面照片为拉布列德城堡,是孟德斯鸠的出生地)(文 / 苗炜) 房子海明威伟大思想家他们艺术家巴勃罗·聂鲁达哈瓦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