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救世者:从娜乌西卡到荻野千寻
作者:李伟( 电影《风之谷》剧照 )
记者 阿润
娜乌西卡
“空气中的愤怒平息了。”娜乌西卡的身体缓缓升起,数只巨大的王虫伸出触角为娜乌西卡疗伤,铺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她慢慢苏醒,张开双臂,儿时的歌谣再度响起。古老的预言终于成真——那个拯救世界的圣人,穿着蓝衣,飘然降临在一片金色的大草原上。娜乌西卡不可思议地复活了,苦难中残存的人类等到了他们的救世主。于是,风重新回归,“风之谷”重获生机。
1984年,宫崎骏在《风之谷》中塑造了拯救人类的少女娜乌西卡。这部全长两个小时的《风之谷》是宫崎骏动画的开山之作,而娜乌西卡也在此后的十余年间成为日本动漫人气最高的人物。很多年后,宫崎骏在接受采访谈及影片的结尾时说:“我并没有打算将娜乌西卡塑造成圣女贞德,我一直想要排除宗教色彩,但是到最后关头却仍然让它变成了一幅宗教绘画。其实我是很犹豫的。”
按照宫崎骏的原意,娜乌西卡形单影只冲向虫群的时候,影片就结束了。但制作人觉得观众会觉得故事没有讲完,观众意犹未尽。于是娜乌西卡被超自然的力量复活,成为传说中走在金色草原上的“救世主”。其实,恰恰因为娜乌西卡形象的完美性,才使其满足大众娱乐的趣味,成为耀眼的明星。
( 电影《千与千寻》剧照 )
《风之谷》故事的设定,在最开始就带有极强的宗教色彩。上帝七天创造了世界与人类,而人类世界则毁于高科技的“七日战争”。繁华的现代文明在1000年前被摧毁,大地被污染,“腐海”——散发毒气的森林——肆意扩张。残存的人类被挤压在生存的边缘挣扎,他们不仅希望杀死腐海中的巨虫,夺回土地,同时彼此之间互相攻占、杀戮,争夺领导权。然而每一次与巨虫的战斗都以人类失败告终,城市不断被摧毁,死去的王虫又成为孕育腐海的苗床。最终,腐海的面积不断扩大,人类的空间与资源越来越小。
在这样一个末世时代,风之谷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海风吹过高大的风车,拂过青绿的农田,从高大挺拔的山谷入口倾流而出,将飘浮着死亡的瘴气阻挡于山谷之外。得益于风神的眷顾,这里成为少数幸免于腐海毒瘴的边境土地。风之谷的公主娜乌西卡,从小就展现出了与众不同之处。她能够驾驶着轻巧的滑翔飞行器御风而行,无拘无束。她喜欢徜徉于腐海森林的深处,如同在自家花园散步。
( 2008年7月19日,宫崎骏在《悬崖上的金鱼姬》首映活动上与配音演员合影。左起:天海祐希、宫崎骏、奈良柚莉爱、山口智子 )
腐海是虫族的世界,并非字面上那样污秽不堪。恰恰相反,在宫崎骏的设计中,腐海却如仙境般美丽。深广的洞中到处都有发出荧光的孢子顶在芽上,茂盛缤纷,高大的虫粮树在午后喷吹出孢子流,飘飘扬扬宛若雪花。少女不禁童心大起,在这虫粮孢雨中翩翩旋舞。娜乌西卡将孢子弹入试管中收集。她躺在王虫褪去的虫壳上,如同躺在温暖的床上。腐海的守护者,各种巨大的虫子就像森林中的精灵,宁静而安详。这个常人恐惧的禁地,对于娜乌西卡,就像白雪公主玩耍的森林,美人鱼畅游的大海。
娜乌西卡没有对腐海与虫族抱有敌意。好与坏,并不以个体的角度作为判断标准。对她而言,人不是万物的尺度。她也因此获得了与作为异类——虫族沟通的特殊能力,通过虫笛能使狂暴的王虫平静下来。她是人与异类之间唯一能沟通的桥梁,这种超能力的来源在于她的宽容心态。在她看来,腐海与虫族自有其存在的理由,而不论有毒与否,都与人类无关。在这个意义上,她的生命并非属于人类,而是属于整个自然界。
( 电影《幽灵公主》剧照 )
娜乌西卡把带回的孢子用纯净的土壤和水进行培育,在清洁的环境中,腐海植物不再有毒性,开出来各种美丽的花朵。后来她偶然掉落在腐海的地下深处,最终发现了腐海的秘密。菌树的树干吸取着大地的污秽,然后崩坍化作无害的细砂散落堆积,重新进入自然循环中,生生不息。腐海实际上是自然界的净化器,而人类视为敌人的虫族则是净化器的守护者。因此,人类杀光虫族烧毁腐海的企图,无异于自取灭亡。
但事实上,人类社会的灭亡,究其原因,并非因为无知,而在于自身无尽的欲望。培吉特国地下发现了孕育“巨神兵”的神秘石,其威力近似于现实中的核武器。千年之前,人类社会的破败就是因为“巨神兵”的使用。谁掌握了“巨神兵”,谁就拥有了统治世界的威慑力。野心勃勃的多美奇亚国公主库夏娜发动了对培吉特的战争,以抢夺“巨神兵”。库夏娜的理想代表了人类社会的共同愿望:烧毁腐海,夺回土地。在人虫大战中,她也失去了一只胳膊。
“巨神兵”是库夏娜对抗虫族的利器。她自认为真理在握,义正词严,“巨神兵的消息已经世界皆知,如果我不来抢,自然有别人来抢”。冠冕堂皇的背后,是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载有孵化“巨神兵”神秘石的培吉特飞机在风之谷坠毁,引来了多美奇亚军队的争夺。风之谷的宁静被打破,老国王被杀,居民被囚禁。驱走毒气,带来希望的风,也突然消失了。培吉特人不甘心失去“巨神兵”,他们使用了更加阴险的策略,通过在风之谷虐杀小王虫,来吸引虫族发动对多美奇亚军队的攻击。
( 在名古屋参加2013世界Cosplay峰会的动漫爱好者 )
铺天盖地的虫族愤怒地冲向了地球的遗族。库夏娜的“巨神兵”在嘶吼中自爆,化作一团肉泥。危机时刻,娜乌西卡救下了小王虫,以血肉之躯阻挡了虫族的进攻,化解了它们的愤怒。她的自我牺牲最终感化了虫族。于是,她复活了,成为了救世主。娜乌西卡的老师犹巴,一生浪迹天涯寻找救世主,没想到就是自己的徒弟。
影片的最后,风之谷恢复了平静,作为人类的希望而存在。
宫崎骏结识娜乌西卡,是通过巴奈德·艾维斯林所写的《希腊神话小事典》这本书,随即他便完全迷上了这个角色。在书中,娜乌西卡是自由自在的游吟诗人。后来,宫崎骏又找来改编成小说的荷马史诗《奥德赛》,却让他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原著中的派阿基亚公主娜乌西卡,只是奥德修斯漫漫归乡途中遇见的诸多人物之一,她的形象并不如艾维斯林那本“小事典”中那么耀眼。但宫崎骏心目中的娜乌西卡,其实是艾维斯林那本书中花了三页半的篇幅来描写的那位少女。在他的“小事典”里,即使是像宙斯和阿基里斯这样重要的人物,也只不过花了一页来描写。
后来,宫崎骏又把娜乌西卡和日本平安时代(794~1185)传说中一个爱虫的公主联系起来,她的故事写在了《堤中纳言物语》中。这位少女始终奔跑在山野之中,“为了毛虫化蝶而感动不已,而在社会上别人都把她视作怪人”。在宫崎骏心中,希腊神话中的娜乌西卡与日本的爱虫公主逐渐合为了一体,成为风之谷的公主,担负起拯救世界的任务。
在《风之谷》中宫崎骏提出了一个宏大的问题:如何拯救世界?是以“正义”的旗帜,对世界进行彻底的净化,用武力打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还是用宽容、平和、忍耐与理解,去维系一个复杂、共存的生命共同体?
娜乌西卡在寻找净化世界的可能性,她并没有否定净化世界的计划,她只是修正了人类过于自大而一厢情愿的想法。腐海依旧会逐渐扩大范围,直到世界被净化干净的那一天。至于人类能否活到那个时候,已不是娜乌西卡一个人能负责的了。而那些以“正义”名义而进行的征伐,恰恰是需要怀疑的,在这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个人的野心与欲望?
在《风之谷》中,宫崎骏让娜乌西卡以救世主的姿态扛起了“反人类中心主义”的大旗。人不应该是万物的尺度。人不可能离开污垢而存在:“我们就像蚊子,如果水太干净或是太脏都无法存活。我们活在两个极端之间。人类不能活在完全纯净的生活中。”
宫崎骏在一次访谈里说:“如果你遇到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这时你能救助他,但是如果你试图救助他今后所有的危机,那就是愚蠢的事了。生活是残酷的,绝望是必不可少的组成元素。如果我们干预它,试图把有害的因素去除,无法预见的问题也许就会到来。”
不过,宫崎骏还是创造了一个具有神性的完美人物,化解了所有冲突,这样至少可以给问题一个解决方案。娜乌西卡之所以成为救世主,在于她的博爱。她的种种之爱不分等级与种族,没有同类和异类的差别。她会努力去救伤害了自己家乡的仇人库夏娜,也会去救差点将自己打死的阿斯贝鲁。她保护乡亲们的生命,也不愿王虫被伤害。在她的心中,生命平等,不应该被胡乱杀死。她也宁愿把自己的手指给狐松鼠撕咬,如同佛祖割肉饲虎。
宫崎骏后来说:“她并不是为了风之谷的人才那么做的,而是为了自己,生或死对他来说都并不重要,如果不能帮助王虫之子回到族群中,她心里会有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缺口,她就是那样的人。”
自1982年《风之谷》漫画开始连载,直到1994年才告完结。十几年的创作,展示了宫崎骏的内心轨迹。其间娜乌西卡所经历的种种困难、困惑和挣扎,都可以看作宫崎骏自身的矛盾和困惑。娜乌西卡的形象也比电影中更加丰满充实。
作品最后揭露出腐海和王虫都是太古人的有意设计,是用来净化自然的工具。人类社会的命运似乎早已注定,抗争与努力都显得苍白而徒劳。就像《黑客帝国》中,正义与邪恶的争斗原来不过是两种编码不同的程序之间的较量,甚至连人们烤吃的香肠也不是真实的、香喷喷的实体,而是计算机设计出来的一段程序。娜乌西卡的光辉,则在于始终与虚无的宿命相抗争。活下去并非无可奈何地活着,而是要在黑暗中勇敢闪耀。
宫崎骏后来说:“我总是试图从人类都是傻瓜这个假设出发。我厌恶所谓人类都是被上帝选定的唯一存在的说法。但是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是存在一些美丽的、重要的,值得奋斗的东西的。”
幻姬与阿桑
皎洁的月光下,森林之神麒麟兽即将完成变身,成为荧光巨人。幻姬举起了火枪,尽管麒麟兽让她的枪长出了藤蔓和花朵,她依旧射出了子弹。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击碎“自然崇拜”的决心。一阵爆炸后,麒麟兽的头颅滚落。转瞬之间,赋予万物生命的森林之神变成了残暴的死神。
“想要天地间所有的东西,是人类的罪孽啊。”在云游僧口中说出的这句话,其实也是宫崎骏最想表达的。贪婪的本性是人类社会不断陷入混乱和斗争的根结。
1997年,宫崎骏在电影《幽灵公主》中继续着他关于“毁灭世界”与“拯救世界”的思考。在《风之谷》中人与自然的冲突,上升到了人与神的冲突,并最终以“弑神”的结局宣告了一个属于人类新时代的到来。
幽灵公主阿桑代表了自然神灵,达达拉城主幻姬则是人类崛起的代言人。她们之间的斗争以两败俱伤而告终。这意味着,人与作为母体的资产彻底决裂。神死了,没有谁能够再充当救世主。
故事的起因源自一场“蝴蝶效应”。躲避在深山的虾夷族后裔受到了一只恶魔山猪的袭击。村中少年阿希达卡在危难之时,射死了聚恨成魔的山猪,并由此承受了诅咒。村中的神婆辨明原由,正是那乌黑的弹丸令山猪神筋骨断裂,五脏六腑破碎损毁,而在痛不欲生之中因恨结成咒语。这咒毒也将慢慢渗入阿希达卡的骨头,最终夺去他的生命。
“没有人可以改变命运,但他可以决定是坐着等死,还是勇敢面对。”神婆送给阿希达卡这样一句话后,他就被驱逐了。阿希达卡一人上路,寻找自我救赎的办法。
故事的背景被安排在公元14~16世纪的日本,混沌不清的室町时代。往昔的社会架构已然崩解,世风日下,争战连连。这个时期,日本的炼铁技术发达兴盛。炼铁需要砍伐大量的森林,获得木材燃料。铁制工具的普及又加剧了人们采伐森林的力度,以原木为材料的大型城郭的建造开始流行。人类集团之间攻占不断,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开始紧张。“我感觉大约在室町时代,日本人就扼杀了麒麟兽。从此,我们失去了对森林的敬畏。”宫崎骏后来自己解释说。这是一个人与自然关系逆转的时代。此前人类匍匐于自然脚下,对山林充满敬畏;而此后,人类开始成为生态圈的中心。
走出深山的阿希达卡很快就处于时代的漩涡之中。他在河谷中的达达拉城找到了自己被诅咒的秘密。为了开发周边的森林资源,达达拉城主幻姬和森林中的动物与神灵冲突不断。幻姬用新式火枪杀戮森林生灵,其中一只山猪被击中,因痛苦而成为“魔崇神”,袭击了阿希达卡的村庄。
达达拉城(Tatara Ba)的意思就是“制造铁的地方”。“Tatara”是炼铁时底部的风箱,它也意味着炼铁的一个特殊步骤,铁砂和木炭被放在黏土制成的熔炉里,长时间燃烧,然后炉子放倒获得铁锭。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大量的木炭来熔化铁砂。所以对达达拉城的人来说,树木比铁砂还重要。
达达拉城的领袖幻姬,冷艳而高贵,拥有人类领袖的诸多优点:坚定、冷静、勇敢而无所畏惧。她拯救了底层的娼妓,收容了社会流民、麻风病人,组成了一个以炼铁为核心经济体的社会集团。在达达拉城,人人平等,人人劳动,平等互助,是穷人世界的乌托邦。一方面,达达拉的炼铁事业与周边山林的生物产生了激烈冲突;另一方面,它炼铁排放的污水又污染了下游的农田,被其他政权攻击。于是,幻姬所领导的达达拉,陷入到与自然生灵和其他人类集团的不断冲突中。他们要不断开辟山林,还要对抗其他政权。于是人类与自然、人类内部,每个群体都要生存的正当性,天经地义。
幻姬的对手阿桑,是人类留于山林的弃婴,由犬神莫娜抚养长大。她头戴面具手持长矛,和自然界的生灵(狼族、山猪)一起阻挡人类的入侵。她代表着自然、混沌、嗜血,以及万物有灵的信仰,是茫茫林海的反击力量,她的背后是日照大神上千年的传统。
而幻姬,宫崎骏说她“更像20世纪的人,理想明确并且付诸实施”,为了建设她的天堂,她会毫不留情地杀戮、牺牲。对于自然,幻姬并非是一个冷酷的破坏者。她引领阿希达卡进入她的秘密禁地,那里是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菜园。她同样对田园有归属感,只不过那里也是她研制火枪的基地。幻姬策划着杀死麒麟神,因为赋予自然生灵以智慧的神兽,是她实现理想的障碍。
于是在这个混乱的时代,被大和民族驱逐的虾夷族后裔、底层社会的“贱民”、唐伞连(忍者集团的前身)以及失去家园的自然生灵,共同形成了一个社会异端群体,而他们又都被现实强势政权所压抑。如同挤入了一条无法错身的小巷,他们之间争斗,没有哪一方愿意让步、后退,其结果,也没有谁可能全身而退。
宫崎骏后来说:“我想这与现实生活中的人类命运很相似。也许厄运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阿希达卡代表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传统。他夹在两个集团之间,无所适从,也无家可归。他从幻姬的火枪口下救走了阿桑,又从犬神莫娜口中保护了失去手臂的幻姬。他以爱感化阿桑,但阿桑作为人类又始终无法原谅人类。他们终不能生活在一起。
作为猎杀与保护的对象,麒麟兽反倒置身事外,不为所动。白天是鹿身人面,晚上则化为荧光巨人,足起足落,花开花谢,枯荣只在一瞬间。在宫崎骏的世界里,麒麟兽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象征,更像一个神道教自然崇拜与佛教的混合体。人类、狼族、野猪都是它的子民,所以它可以选择治愈了阿希达卡的枪伤,却没有理会有同样遭遇的野猪“拿各”,以致后者因怨恨而成魔,袭击了阿希达卡的村庄;它可以宽恕幻姬的第一次袭击,也可以超度野猪神“乙事主”的灵魂,使其安然死去。然而在它被幻姬打掉头颅后,却变身为狂暴的死神,身体化为涌动的黏液,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当阿希达卡把头颅重新还给麒麟兽后,大地又重新焕发了生机。
宫崎骏后来在一次访谈中解释说:“所谓的日本的神明并没有善神或恶神之分,而是同一个神有时会变成凶暴的神,有时又会化身为带来恬静绿意的神。这是日本人一直以来的信仰。”如果把麒麟兽直接对等于大自然则更好理解,大部分时候,自然都以宽容的姿态对待包括人类在内的各种生物,然而一旦伤害超过了限度,它的报复也毫不留情。
在《幽灵公主》中,宫崎骏取消了救世主的存在,放弃了“解决世界整体问题”的企图。
幻姬与阿桑都坚定地为本集团的利益而战,阿希达卡最终也只能完成自我的救赎,免除了诅咒。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幻姬,重新召集残存的达达拉人,重新建造自己的城镇,在混乱的时代努力生存下去。阿桑返回了森林,她告诉虾夷族少年(阿希达卡):“我喜欢阿希达卡,可是,我无法原谅人类。”少年则微笑着回答:“那样也无所谓。请和我一起活下去吧。”救世主的缺位,是宫崎骏真正想要的结局。
他后来解释说:“因为凶暴诸神与人类之间的战争是不可能以喜剧收场的。但是,即使在憎恶和杀戮之中,还是找得到生存的意义,还是存在着美好的邂逅和美丽的事物。描绘憎恶,为的是描绘出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描绘咒术对人的束缚,为的是描绘解脱的喜悦。”
问题无法解决,不如全力讴歌人性。所以他真正想表达的是:“少年对少女的了解、少女对少年逐渐敞开心扉的过程。”这便是世界的希望与美好所在。
荻野千寻
千寻向车窗外做了一个鬼脸,又蔫蔫地躺在后座上,因不满于新的环境而怄气。父亲是志得意满的中产阶级,驾驶着那辆四轮驱动的奥迪A4,正前往新家的路上。千寻这样10岁左右的女孩,在生活中经常遇到。她们生活在物质丰腴的时代,但对生活却相当隔膜,无所用心,无精打采。
这个长着土豆脸的女孩,在宫崎骏所有作品中是一个异类。既没有显赫的出身,也没有超自然的能力,她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异化少女。宫崎骏后来解释说:“我们生活在一个‘娱乐’泛滥的社会。成年人追求不断的娱乐,以填补心灵的空虚。这同时反映在孩童身上。过剩的娱乐,使他们的知觉淡化了,天赋的创造力减退了……我刻意将千寻塑造成一个平凡的人物,一个毫不起眼的典型的10岁日本女孩。我要让每个10岁女孩,都从千寻那看到自己。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可人儿,也没有特别吸引人之处,而她那怯懦的性格,更是惹人生厌。我要给大家这样的感觉:一见之下不过尔尔,发展下去觉得‘还是有些可爱’,最终经历千山万水走到她身边,才惊呼‘啊,原来她有这样的魅力’——大吃一惊而记忆深刻。”
因为父母的膨胀自信,千寻一家穿越了隧道与河流进入了异次元世界。那是个提供各方神祇沐浴休憩的巨大澡堂;场景之设计,则参考小金井公园的“江户东京建筑园”中,那些源自明治、大正时代的仿西洋风格建筑,以及古老电车的模型式样。父母因为贪吃而被魔法变成了猪,千寻不得不笨拙地独自面对生活,在这个充满隐喻的世界寻求救赎之道。
喧哗香艳的澡堂——油屋,象征着社会的大染缸与销金窟,人类无穷的欲望都能在此满足。油屋的主人汤婆婆就像贪婪的资本家,年轻人必须拿到她的Offer才有存在的意义。拿到Offer的代价,则是失去自己的名字,进而丧失了自我。就如同在企业里获得一个“工号”,拥有一个“工位”,而成为资本机器的一个零件。小白龙就为了跟汤婆婆学习魔法,沉迷于欲念中,而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失去了本我,最终成为被汤婆婆支配的奴隶。千寻遇到的最大挑战,就是要记住自己的名字,不能失去自我,否则就无法拯救父母,也无法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在这样一个奇怪的环境中,千寻在劳动中完成了自我的塑造。她不再是那个窝在汽车后座上的漠然少女,而是不断展现出人类纯真而高贵的品质。这使她与浴池众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她帮助“腐烂神”清洗身体,而不带有任何歧视之心。客人嘴里的臭气扑来,她还是拼命伸手够着拉下了开关,自己还不小心跌进了浴盆。无意中,发现客人身上插着一根刺,她又钻进水里把绳子系上,让大家一起拉。吆喝声中,破旧的自行车出来了,乱七八糟的垃圾伴随着大堆的泥浆喷涌而出。原来这位客人就是饱受人类污染的河神。作为感谢,河神送给千寻一颗绿色的药丸。
千寻为无面男打开了一扇进入油屋的大门。在这个充满物质的地方,无面男似乎忽然意识到饥渴,于是变出了无穷的金子,在欢呼声中穷奢极欲,却总也吃不饱。无面男更像当今社会的缩影,那些随意变出的金子就像肆无忌惮的泡沫经济,社会因无根基的证券化而不断膨胀,纸面财富越炒越高,而内里却是空洞和虚无。人们的欲望伴随着资产泡沫、信用卡账单而不断膨胀。所以无面男胃口很大,不断喊着“小千,我好饿”。
当无面男物欲膨胀到极点,被千寻问道:“你从哪里来,你的家在哪里,你有爸爸妈妈吗?”这一连串的问题像是突然击中了无面人的要害,他立刻畏缩地喊道:“不要,我好寂寞。”这又仿佛是社会中极度空虚者的心声。
当浴池众生竭力为“金子”而讨好无面男时,千寻不为所动,心中想的是父母与小白龙的安危。她把河神馈赠的绿色药丸无私地分给了无面男和小白龙。无面男于是吐出了暴饮暴食的污秽,从无尽的欲望中解脱出来。而小白龙则吐出了魔法虫,摆脱了汤婆婆的控制。
汤婆婆与钱婆婆是孪生的魔女姐妹,她们犹如人心的善恶两面,永远处于无尽的斗争中。汤婆婆贪婪、自私、蛮横而又骄纵自己肥大的婴儿;钱婆婆则像一位与世无争的隐士,宽厚、平和而睿智。小白龙受汤婆婆指使,偷盗了钱婆婆的魔法合约印章。作为惩罚,钱婆婆击伤了白龙,同时把汤婆婆肥硕的宝宝变成了一只老鼠。
为了拯救白龙,千寻决定去钱婆婆那里道歉,归还印章,坦诚地接受处罚。她踏上了那班单程水上列车,一同去的还有无面男、被诅咒成老鼠的宝宝和小鸟。列车划过夏日的水面,开向远方。车内是面目模糊、身形疲惫的过客,窗外风景不断变换。这是一次人生中必要的旅程和修炼。钱婆婆最终宽恕了白龙,无面男在钱婆婆那里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而宝宝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友爱和自立。更重要的是,在回程中千寻帮助白龙回忆起了自己的名字——琥珀川,那是一条被人类填埋的河流。
最终,千寻在这个异元空间中获得了所有人的认同和喜爱,因为她是这里唯一没有忘记姓名,没有丧失“本我”的人。在纸醉金迷的欲望中心,她展现出了人类无私、勤勉、善良等高贵的品质。她因此得到了众生的欢呼,和父母重新回到了世俗世界。
《千与千寻》的故事情节借鉴了德国作家米夏埃尔·恩德的《讲不完的故事》。在这部作品中,小男孩塞巴斯蒂安来到了幻想国,国王许诺他所有的愿望都能变成现实,而付出的代价则是不断丧失自己的记忆。如果最后连名字也忘记的话,他将无法再重回人间。塞巴斯蒂安的愿望不断实现,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在他痛苦的时候,幻想国的两位朋友帮他重新获得了自己的名字,才得以重返人间。
宫崎骏借用了这个有趣的情节,改造为一个“救赎”现代社会的故事。真正的拯救者就是平凡的女孩荻野千寻。由父母导致的“迷失”,由孩子找到了回归的方式。孩子最终成为物欲横流的世界的拯救者。
在谈论到《千与千寻》的表现动机时,宫崎骏曾如是说:“这是一个没有武器和超能力打斗的冒险故事,它描述的不是正义和邪恶的斗争,而是在善恶交错的社会里如何生存。学习人类的友爱,发挥人本身的智慧,最终千寻回到了人类社会,但这并非因为她彻底打败了恶势力,而是由于她挖掘出了自身蕴涵的生命力的缘故。现在的日本社会越来越暧昧,善恶难辨,用动画世界里的人物来讲述生活的理由和力量,这就是我制作电影时所考虑的。”
在不断的历练之中,千寻拥有了强大的内心。无论是“腐败神”还是无面男都没有使她恐惧。带着无面人出行的千寻,就像日本神话英雄桃太郎,带着他的山鸡、猴子和小狗一样自然。在这个意义上,她是比娜乌西卡更胜一筹的女英雄。因为千寻一直都抱定了一个健康的信念——无论是怪异世界中的现实还是现实世界中的怪异,都不足为奇,也不足畏惧。用善良、无私和爱可以跨越任何障碍。
人类的“救赎”是宫崎骏永恒的主题。他在《风之谷》中建立“救世主”,在《幽灵公主》中消解“救世主”,再到《千与千寻》对“救世主”进行了重塑。这个过程中,拯救者的神性在降低,而人性在提升。当娜乌西卡倒下后,他就不再钟情传统意义上的“弥赛亚”。他认为,在千寻身上发掘出了普通人的力量,才是人类永恒的希望。
“我明白人类心中最圣洁的东西,诸如奉献、自我牺牲之类的观念最近都已经不流行,但若问什么能够感动人心,还是非单纯的东西莫属。它不是从复杂之物衍生而出,而是世上万物最接近原型的那个部分,即使平凡如一颗小石头,也都拥有这样的特质。”宫崎骏说。(文 / 李伟) 幽灵公主荻野从娜救世动画西卡千寻宫崎骏的所有作品风之谷剧情片娜乌西卡日本动漫日本电影宫崎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