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作者:钟和晏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0( 总共四层高的福戈岛酒店平面呈X形,是两个长条的叠加 )

福戈岛(Fogo Island)距离加拿大纽芬兰东北海岸大约14公里,是远古冰川运动从纽芬兰大陆边缘切下的群岛中的一个,从大陆东北角漂移出去。总面积92平方英里的岛屿呈现一片荒芜旷远的沼泽湿地景观,南端被森林覆盖,北端是苔藓斑驳的岩石和沼泽地。它有自己的特殊时区,比东部标准时间提前1.5小时,作为进入浩瀚北大西洋之前的最后一站,“扁平地球协会”把岛上的“硫磺角”定为地球的四个角之一。

岛上永远刮着风,经常被薄雾笼罩,从3月到8月,蔚为壮观的蓝白色冰山沿着“冰山巷”慢慢漂移过港口,偶尔发出崩解时的咆哮声。这是一个“深厚的亲密感和对立并存的地方”,福戈岛民被描述为“既骄傲又内向,看起来有些脾气古怪,非常害羞又非常好客”。最早从18世纪初有英国人和爱尔兰人在那里定居,以捕鱼为生,现在当地话中还保留着英国和爱尔兰口音。

纽芬兰称这样的小渔村为外港,无论从历史上还是地理上,它都是独立和隔绝之岛。到福戈岛的交通过程仍然很复杂,纽芬兰甘德机场离它最近,从机场驾车100公里到费尔威尔港口,再坐每4小时一班的渡轮(冬季换成破冰船),45分钟后到达岛上。对于旅行者来说,它可能是地球的尽头,但对于2400名福戈岛民来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今年刚完成的福戈岛酒店(Fogo Island Inn)就坐落在如此荒凉又奇妙的地方,总共4层高的酒店是两个细长条的叠加,平面呈X形,外立面包覆着浅灰色的木材,朝向看似无穷无尽的北大西洋。这两个灰白色条块两端由钢柱支撑,从贫瘠的岩石上升起,向外伸入深蓝色的水域。从某个角度看,这座强大的建筑如同一艘暂时停泊的大船,等待暴风雨的过去。

这是一个抽象的、自足的形式,清晰又有点虚幻的存在,尤其处于福戈岛变化的天气条件中。接近建筑物,它的外表出现微妙的变化,强烈的形式让位于可触知的材料感觉。到了晚上,灯光从每个房间的窗口投射出来,在海面上留下璀璨的倒影。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 桑德斯引用了纽芬兰传统民居语言,酒店东端和西端体块坐落在钢柱之上 )

近一个世纪以来,岛上没有建造过任何新的住宅,现存的房子都是简单的两层楼坡屋顶,排列着小小的窗口,看起来像出自6岁儿童的画笔。对建筑师托德·桑德斯(Todd Saunders)来说,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委托。

福戈岛酒店总面积约4500平方米,远远大于岛上的任何建筑,如果过分设计感的当代建筑置于那样的环境中,看起来会格格不入甚至有些愚蠢。酒店的X平面中,从西向东的二层体块包含公共空间,更长一些的是从西南向东北的四层体块,容纳与海岸线平行的所有客房以及其余公共空间,两者形成倾斜的角度。这样的处理方式可以减少对地块的直接冲击,不会形成与环境完全不相符合的庞大体块。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2( 眺望北大西洋的酒店平台 )

桑德斯1969年出生于纽芬兰,在甘德长大,1997年在挪威卑尔根设立建筑事务所。他的设计以强大又简单的形式为特征,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挪威奥兰山观景台(Aurland Lookout)。松木表皮的观景台像一道巨大的折线,远远地架在陡峭的峡湾上。他说:“斯堪的纳维亚设计趋向于精细和提纯,但是福戈岛上的传统建筑有它的简单和一致性,有种丑陋的美。所以,我必须用一个纽芬兰人的方式来设计一座当代建筑。”

在纽芬兰沿海,因为严寒的岩石地面和动荡的水域,房屋不能直接建在地面上,接受这种不稳定性是先决条件。传统建筑通常由木柱支撑起来,柱子暴露在外面,或者隐藏在外墙隔板后面。整个外港社区用于盐渍和干燥鳕鱼的小棚屋也是同样的方式,用木柱立在防波堤上。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3( 泽塔·科布决定把艺术作为福戈岛重生的关键 )

桑德斯引用了这一纽芬兰传统民居语言,酒店东端和西端体块坐落在钢柱上,柱子不是整齐排列的,相互之间有轻微的人字形角度,被固定在基岩中。建筑中间部分,木板覆盖的外立面一直接延伸到地面。

在酒店之前,桑德斯为福戈岛上设计建造过6个艺术工作室,散布在岛上不同位置,它们都是体量很小、单一结构的房子,面积从20平方米到120平方米,有着雕塑版的显著几何形式。每个工作室的设计都不同,双层的“塔工作室”深色外观、又高又窄,好像一小块Loft被固定在山坡上,海角岩石上的“挤压工作室”如同一座孤岛,周围是被海水支配的景观。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4( 酒店客房设计强调近乎家庭式的舒适和温暖好客的氛围 )

它们几乎和周围的住宅一样简单,虽然有形式和质感上的差异,几何结构与自然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又是其中一种安静的存在。岛上晴朗的日子,光线能自由地跨越距离,像蚀刻一般的建筑物似乎伸手可及。乌云笼罩时,似乎一切都融入雾气中。

其中,“长条工作室”的概念对应季节的转变,以线性形式组织三个不同的空间,入口处开放但被屋顶覆盖的区域代表春天季节的开始,中间一个全露天的空间用于享受夏日时光,末端部分是与外界隔绝的全封闭工作空间,可以通过窗口眺望海景。与酒店一样,工作室朝向大海一侧由钢柱支撑,目的是让艺术家获得无拘无束的通畅感觉。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5( 壮观的蓝白色冰山漂移过福戈岛的港口 )

这6个结合现代设计与传统语言的工作室同时又是小小的生态建筑系统,包含了太阳能电板、电力、木材燃烧炉和堆肥式厕所等。桑德斯说:“我希望设计新的纽芬兰建筑,不用模仿过去,并赋予它一种当代建筑观。”

从18世纪初开始,定居在福戈岛的英国人和爱尔兰人就以靠近海岸的鳕鱼捕捞作为谋生之道,岛上逐渐形成11个社区,每一个都相对独立地存在着。到了19世纪中叶,这些小社区的整个生存依赖鳕鱼这一物种。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福戈岛人还是过着与祖先相似的半自给生活,每天与风浪搏斗,他们大多数人是文盲,没有地契、银行账户,甚至没有现金。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6( 桑德斯设计的“长条工作室”以线性形式组织不同的空间 )

1951年外国拖网渔船开始在岛屿周围出现,几十年的过度捕捞,最终加拿大政府在1992年颁布了暂停东海岸捕捞鳕鱼的法令,纽芬兰近500个社区的3万人几乎一夜之间失业。因为福戈岛合作社转向螃蟹、明虾和龙虾等海产品加工,岛民们从鳕鱼业的崩溃中幸存下来。虽然不再是鳕鱼,捕鱼仍然是岛上的收入来源。

1992年暂停令之后,福戈岛人口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6000人下降到现在的2400人。年轻人一旦完成学业就前往大陆,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回来,合作社里最年轻的渔民是55岁。面对黯淡的社区前景,如何找到一个让岛民回家的方式?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7( “挤压工作室”的几何结构与自然环境形成鲜明的对比 )

委托桑德斯设计酒店和艺术家工作室的泽塔·科布(Zita Cobb)属于回家的人之一,今年55岁的科布在福戈岛上出生和长大,16岁离开岛屿去渥太华求学。几十年后,她成为美国加州硅谷光纤公司JDC Fitel的执行总裁,当时是硅谷的繁荣时期,2000年全美收入最高的女高管中她排名第三。但她最终选择回到贫穷的出生地,她相信商业以及社会企业家精神,能够帮助福戈岛增值400多年的本地文化,找到办法来保留这一特殊地方和它特殊的文化。

事实上,许多这一类“社区重建”面对的问题都是相似的:一个传统丰富、人口下降的社区因为遭受自然的、经济的、政治的打击而不断衰落下去,必须决定如何重建自我。福戈岛有它特别的优势,人口很少,经济状况简单。科布决定把艺术作为福戈岛重生的关键,不是因为它带来的金钱,而是与现代意识、社区自我认知和发现新的可能性有关,既代表新的未来,又是过去的纽带与延续。

福戈岛历史上,有过一次艺术催生社会变革和创新的例子。那是1967年加拿大国家电影局和纽芬兰大学合作的一个实验纪录片项目,目的是在岛民之间以及岛民与政府之间形成一种新的沟通模式,帮助理解和消除偏远地区的贫困。

国家电影局的导演科林·劳最终制作了名为《福戈过程》的27部纪录片,他记录下岛上的工作与日常生活,捕鱼的男子、女人的厨房派对、玩耍的孩子、热闹的婚礼以及数百小时的岛民访谈。在60年代,纽芬兰偏远外港受到政府重新安置计划的政治压力,岛民们在影片中表达了被迫离开自己社区的愤怒,因此部分迁移计划被停止了。

拍摄影片的时候,福戈岛11个社区还是处于相互隔绝、互不往来的状态,科林·劳的摄像机就像一面镜子,让岛民更清楚地认识自我的处境,需要及时做出改变来保障自己的未来。1976年,经营造船、捕鱼和销售的福戈岛合作社成立,合作社由渔民和工厂工人拥有,掌控他们的渔业。岛屿中央还建立了一所学校,让所有的福戈儿童都接受教育。

重返福戈岛的科布首先和她的兄弟托尼共同成立了肖法斯特(Shorefast)基金会,一个以商业信托方式操作的慈善基金会,根据岛民的请求由委员们决定资金的使用方式,Shorefast意指把捕鳕鱼的陷阱固定到岸边的线。基金会首先设立了小额贷款计划帮助岛民创建小企业,减轻把捕鱼作为唯一经济来源的依赖性,从2010年以来已经有17名成功的申请者。

基金会的“艺术居住计划”也是开始于3年前,由桑德斯设计的工作室为艺术家提供几个月的住所,因此把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作家带到福戈岛上。基金会对赞助艺术家的选择不是根据他们的艺术创作类别或介质,而是寻找能够认同肖法斯特使命的创作者,它几乎是《福戈过程》的延续,一场持续的自我发现旅程,无论是对福戈岛还是对艺术家本人。

酒店是基金会三叉戟上的第三个叉子,目的是把小企业结合在一起,为岛民提供长久的就业机会。

酒店总共耗资4000万美元,其中科布个人出资2500万美元,其余1500万美元来自加拿大联邦和省政府。它由基金会所有,利润盈余会回到基金会。

建造前,科布、桑德斯和当地渔民彼得·德克尔一起选择了酒店的地点,尽可能地靠近海岸,同时尊重当地法规,距离高水位标至少100米。29间带落地玻璃窗的客房都安排在朝向海洋一侧,不仅如此,每张床都直接面对广袤的太平洋和轰鸣的海浪。生态和自我维持系统从最初就融入项目中,采用新技术节约能源和水的使用,像高隔热钢架、三层玻璃窗户等,屋顶雨水被收集到地下室的两个水箱中,过滤后用于散热器,屋顶上的太阳能板为厨房、洗衣、暖气等提供热水。

科布让岛民尽可能多地参与到酒店建造和室内设计中,桑德斯和当地木匠一起制作了建筑的云杉木表皮,用水平的木板槽口和垂直的企口板形成新的图案模式。本地造船厂的工人与一家瑞士工厂共同制作了床、椅子、桌子等木制家具。英国纺织品艺术家伊冯娜·莫洛克和几名擅长拼布、编织、缝纫和钩针的当地妇女合作,一起完成了220床手工制作的拼布棉被。

酒店完成后,每个岛上的家庭被邀请来客房里住一晚。对于大部分岛民来说,这有点像他们的祖母的房子,不是那么新,天然染色的木地板,贴着花卉图案墙布的墙壁,房间里有木柴炉和宽大摇椅,一种近乎家庭式的舒适,提供温暖好客的氛围。

但它毕竟是一家客房,每晚价格从550加元到2000加元的豪华酒店,由加拿大排名最高的名厨之一主理的厨房提供随季节变化的复杂菜单,酒吧里的杜松子就用北冰洋冰川中冻结了几千年的非凡冰山水调制。酒店的公共设施包括带酒吧的餐厅、屋顶桑拿房、电影院、图书馆和艺术画廊等,画廊里展示着来访艺术家的作品。

但是,陌生人会不辞辛苦地来到这个岛上吗?什么样的人会来?在这样独特的地方销售一个独特的产品,科布自己反复考虑过这一问题,她的答案是“勇敢和好奇的人”。“我们生活在荒野,你必须接受不舒适,这是和自然世界无法调和的关系。如果你只想寻找舒适和娇惯,那就去佛罗里达。”她说,“生活是关于成为和存在,我们通常在‘成为’上花了许多时间,没有时间用在‘存在’上。在这里,感受时间的方式与在大城市中是完全不同的。”

对于这一切变化,岛民的态度中有矛盾、模棱两可的成分,他们深刻地附着于那个地方,长期以来习惯依赖单一行业而失去改变的愿望。就像他们有人抱怨去沃尔玛购买基本生活用品需要坐渡轮,但又绝不希望会有一家沃尔玛在岛上出现。

科布也有她自己的忧虑,福戈岛人可能会变得过于依赖她,在800名工作适龄的岛民中,肖法斯特基金会直接雇佣了100人,从经济上涉及了200人。另外,发展旅游对社区来说是与魔鬼共舞,她的项目可能完全失败,也可能过于成功而带来太多游客。但是她心里清楚:“福戈岛人如果希望什么东西保持不变,那他们就必须改变。”(文 / 钟和晏) 尽头桑德斯世界仙境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