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富平贩婴事件

作者:杨璐

​陕西富平贩婴事件0( 8月5日,在陕西省富平县妇幼保健院,被拐婴儿的母亲董珊珊怀抱失而复得的孩子泪流满面 )

导火线

董珊珊生产的第二天,丈夫来国峰就带着她和女儿去富平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前一天,来国峰遭遇了28年人生中最危急、重大的选择,全家一直盼望着能有个儿子,妻子第二胎遂了心愿,可是医生张淑侠告诉他,妻子有梅毒和乙肝小三阳,儿子感染上了,而且先天畸形,即使活下来,上学也要被歧视,要痛苦地生活一辈子。“我当时脑袋已经炸了,什么都不知道,她让我在一个按着孩子脚印的纸上签字,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我都忘了是生产前签的还是生产后签的。过两天我还得去公安局一趟,跟他们说一下,我当时笔录其实都是糊涂的。”来国峰告诉本刊记者,他被张淑侠讲得很害怕,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就接受了张淑侠的建议,放弃了孩子。

从产房出来的董珊珊并不同意丈夫的决定,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孩子,还没看一眼就被埋掉了,她不甘心。“她一直哭,病房里还有别人,我怕都知道了不好,只能劝、安慰,让她慢慢接受。”来国峰告诉本刊记者。可是夫妻俩越想这件事情就越不对,4年前生女儿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女儿也一直都很健康。女儿出生后,妻子就在老家带孩子,他在西安打工,梅毒这件事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妻子的问题?

等不及化验结果出来,来国峰一家就到医院要求见孩子。“一开始是去副院长办公室,他说不清楚这件事要了解一下,后来妇产科的高主任跟我们说,孩子尿道下裂已经被医院处理了。”来国峰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家到张淑侠说的埋孩子的地方去挖,并没有挖到孩子。全家越来越觉得事情蹊跷。“孩子生下来,不让我们抱,也不让我们见,病历上有的地方是电脑打的,还有的地方是用圆珠笔写的,都很不正常。”来国峰说,张淑侠的两个弟弟还带着村里跟他爸爸关系很好的人一起到县城来,带着2万块钱劝说,孩子已经这样了,他们夫妻还年轻可再生,就不要追究了。“当时是在医院外面,我就跟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完我就走了。”

7月19日,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来国峰告诉本刊记者,他和妻子都没有问题,他们于是打110报了案。“那时候就快到周末了,警察要调查一下,可是媳妇一直哭闹,如果找不回孩子,她就要跟我离婚。我当时也在气头上,一想儿子没有了,媳妇要离婚,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就上了医院的楼顶想跳下去。当时来了很多人劝,警察说三天时间一定给我们答复。”来国峰说。

​陕西富平贩婴事件1( 8月9日,在富平县薛镇东城村,被拐双胞胎的父母祁坤峰和王艳艳在焦急地等待警方的消息 )

警方很快就有了结果,来国峰的孩子还在世,县妇幼保健院妇产科副主任张淑侠有贩婴的嫌疑,于是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张淑侠是我们村的姑娘,我弟媳上次生孩子的时候大夫都建议剖腹产,只有张淑侠说保证能顺产,结果我弟媳真的就顺产了。我们全家对她都很信服。所以这一次,我媳妇生二胎,我父亲特意去她弟弟家要了她的电话,她对我们很热情,特别为我们着想的样子,没想到会做这样的事情。”

来国峰的案子只是掀开了一角,更多的家长看了新闻到公安局来报案,矛头指向张淑侠的案子有26起,警方目前立案5起,本来作为迎接新生命的美好形象成了小县城里最大的丑闻。

​陕西富平贩婴事件2( 8月6日,张淑侠的家在事发之后大门紧锁 )

疏离的张淑侠

除了双胞胎孙女被张淑侠卖掉的杨焕敏,没人承认跟张淑侠是朋友。

张淑侠家大门紧闭,从出事以来她家里就没有回来过人。她家距离妇幼保健院只有几百米的路程,小区里都是整齐排成行的自建房。邻居告诉本刊记者,小区大部分是县卫生局的老职工,当初过道建宽了,就占着过道的地方插进来三家,张淑侠家就是其中之一。她家搬进来时,她儿子已经读中学了。住了十几年,张淑侠家跟邻居们也没什么往来。“她两口子比我们的年纪都小,她走路遇到了会打个招呼,她老公从来都不说话,互相更不串门。”

因为都是在卫生系统里,邻居们对张淑侠的位置的判断跟她村里的乡亲们不一样。“我们生孩子都会去县医院,那里的环境、设备和医生都要好很多。县医院的名医多了,张淑侠在县里面可数不上。”反倒是她出事后,让富平县的卫生系统乱了起来。邻居告诉本刊记者,被免职的卫生局局长是刚上任的,局里好多工作都在整改,结果被她连累了。医生们也很紧张,怕患者对他们不信任。

在张淑侠的老家富平县薛镇东城村,张淑侠却是村民们口中的一个人物。杨焕敏告诉本刊记者,张淑侠很聪明,学习好,还是班干部。杨焕敏只读完初一就回家帮忙挣钱贴补家用了,张淑侠却一直读到了高中毕业。在高中里,她依旧是班上的佼佼者。“我们高中是分专业班的,有卫生的专业班,体育的专业班,各种类型。我们都是卫生专业班的,她和她老公都是班干部,她很灵,老师很看重她。那时候下乡去打针,像我这样学得一般的同学都去不了,她就可以去。”杨秋棉说。

因为是“文革”期间,高中毕业后同学们并没有升学的机会,各自回家务农,人生的转折要几年之后才能来临。张淑侠的高中同学告诉本刊记者,张淑侠应该是恢复高考第一年就考上了淮阴的一所卫校。“‘文革’期间,高中好多时间都劳动了,文化课普遍不好,那一年报名参加高考的同学并不多。”杨秋棉说。张淑侠的成绩不错。“我记得榜上她不是第一个名字,就是第二个名字,村里人都是从那时候才知道二姐的官名儿的,原来一直都喊小名。”这是张淑侠的妹妹张小红现在唯一还愿意说起来的事儿。

考上了卫校,从农业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毕业分到镇上的医院工作,张淑侠算是彻底离开了农村。她老公是高中同班同学,父亲是学校里负责后勤的老师。老公顶了父亲的班进入乡镇政府工作。

婚后,她跟娘家的来往并不热络。刚一进村就有村民告诉本刊记者,张淑侠做了这么缺德的事情,幸亏她跟她弟弟关系不好,否则她弟弟家如何在村里住下去。张淑侠很吝啬。在薛镇村村民的眼中,张淑侠家的经济状况很不错,张淑侠的丈夫是县档案局的副局长、儿子是司法系统的公务员,儿媳妇当老师,她自己年薪接近10万元,也许还能收些红包。跟张家熟悉的村民告诉本刊记者,有一年张淑侠的弟弟想打井,跟张淑侠借3万块钱,张淑侠的老公都把钱拿出来了,可是张淑侠拦着不许借,弟弟从此跟二姐不怎么来往。张淑侠案发后,弟弟除了找来家谈了一次,没出更多的力,他在忙自家的装修工程,准备给儿子娶媳妇。

对张淑侠挂心的是妹妹张小红。张小红告诉本刊记者,张淑侠出事后在富平二院住院的时候,她去看过姐姐,张淑侠身体不太好,只是哭。

卫校毕业分到流曲镇医院工作,张淑侠起初并不在妇产科,她曾经的同事李医生(化名)告诉本刊记者,她是学护理专业的,在流曲镇的时候她很爱学习,很上进,到外面去深造了一次,回来就改成了妇产科。“并不是妇产科就比护理更有前途,妇产科特别累,生孩子是不分时间的,随时都可能叫你回医院,你不能不去,这是两条人命啊。”李医生说。张淑侠在流曲镇医院也没什么朋友。“我这个人很直爽,有什么说什么。张淑侠不一样,她爱说悄悄话,总是趴着人的耳朵那样的。我不喜欢这样,跟她不打交道,我看好像其他同事跟她也没什么来往。”李医生说。

张淑侠很早就调到了县妇幼保健院工作。她工作很繁忙,虽然是妇幼保健院的技术骨干,可同行们并不认可。李医生说,张淑侠手下的医生技术很差,她作为副主任没有带出一支队伍来。主任一般只管最严重的病人,像抱孩子这样的事根本不可能由主任来做。张淑侠平时小事情也亲力亲为,所以她偷孩子的一些反常举动,别人并不会特别注意。

杀熟

杨焕敏自认为跟张淑侠是40年的好姐妹。“我俩初中是同桌,我有什么好吃的就想着她,她有什么好吃的也想着我。现在年年苹果下来的季节,我都挑大个的装一袋子给她送去,还有馍呀、面粉呀,到了县城,她丈夫推着电动车来接我。”杨焕敏说。除了同学之情,杨焕敏丈夫的爷爷同张淑侠家的长辈结拜过,两家还是干亲关系。8月3日,杨焕敏的儿子祁坤峰去县里报案张淑侠卖掉自己的双胞胎,8月5日祁坤峰的奶奶下葬,张淑侠的弟弟作为孝子还参与了出殡仪式。

因为双方的交情,来国峰家闹起来的时候,杨焕敏还在跟家里人说,来国峰乱讲,是诬告了张淑侠。

祁坤峰本来并不想要第二胎,他20出头的时候就外出打工闯世界,在深圳的首饰公司加工钻石,还在陕北的县城里开过饭店,思想并不守旧。“我觉得只有一个女儿挺好的,精神和经济都可以集中在她身上,让她过得好一点。可是丈母娘、亲戚一直劝,一个孩子太孤单了,将来我们老后,有什么事情她连商量的人都没有,又要照顾婆家还要照顾我们压力也大。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才决定还是生一个吧。”祁坤峰和妻子王艳艳因此在女儿出生10年后,开始准备生第二个孩子。

怀孕3个月之后做B超,医生告诉王艳艳,她怀的是双胞胎。“我们俩家往上数几代都没有双胞胎,我是头一个,特别激动。奶奶还嘱咐一定要把胎盘带回来做纪念。”王艳艳说。

怀孕的过程很顺利,在县医院做的几次产检胎儿都很正常。“我还做了三维彩超,三维彩超是专家才能做吧。给我看,这是娃的头,这是娃的嘴,能看出来两个娃一个大,一个小。”王艳艳说。

直到5月27日,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时候,才出现了异常。“5月27日那天,我的羊水破了,到县医院去做了B超,医生让我回去卧床休息。第二天羊水又破了,县医院怕耽误了我,建议我去西安检查一下。”王艳艳说。从富平县到西安路途不算近,王艳艳身体情况又不好,婆婆杨焕敏让儿媳先别慌,她给好姐妹张淑侠打了一个电话。“婆婆说,你姑姑是妇产科主任,经验多,去不去西安,问问你姑姑。当时马上就要下班了,张淑侠让我们赶紧到县城住院。”王艳艳说。

妇幼保健院的B超结果跟县医院之前的不一样。“我们在楼上等,张淑侠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神色很紧张、很害怕的样子,说是两个娃共一个脐带、一个胎盘,坚决不能要,这个严重得很,长大之后也是傻子。我听了之后都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没了主意。”王艳艳说。“我妈一听就坐地上昏倒了,我也没了主意,张淑侠就拿了几张单子来给我签字,我根本没有心思看,直接签了名,有一张内容大致就是放弃娃跟医院没关系。”祁坤峰说。

生产过程让祁坤峰和王艳艳夫妇都很难熬。“我一直坚持要剖腹产,不想让媳妇遭罪,可是张淑侠坚持要顺产,说娃反正已经没了,不要再挨一刀。可我现在想,剖腹产我们要在医院住的时间久,她就容易暴露了。”祁坤峰说。“一直在加量打催生针,我难受得很,从11点多一直到15点多才生。生下来后,我看见护士在给娃做清洁,还看见了两个娃的头,听到了哭声。我心里还有疑问,不是说不行了吗?可是太相信张淑侠了,没有多问。”王艳艳说。

守在产房外面的家人想见孩子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丈母娘坚持要看孩子,可是张淑侠不让看,说孩子的胳膊和腿都掉下来了,看了更伤心。我们也提出来自己埋掉孩子,这样孩子在哪儿我们也知道。可是张淑侠不同意,说医院没有这个规定。她说处理一个孩子100块钱,我们是熟人,两个孩子一共100块就可以了。”祁坤峰说。

双胞胎夭折的消息没有瞒过祁坤峰92岁的奶奶,老人本来一直盼着见到家族的第一对双胞胎,还想着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听到这个消息就躺了下来,再也不吃东西不说话,两个月之后去世了。

伤痛

无论孩子是否找回来,被张淑侠骗了一次,婴儿的父母们心里都有一种自责的伤痛。

“从产房回到病房,看见别的妈妈抱着婴儿,我当时都想抢过来抱在自己的怀里。回到家里对着空床怎么做月子。白天有亲戚朋友来看,说说话还好,到了夜里没人的时候,我就开始偷偷地哭。再生10次也弥补不了这一次的伤痛。”王艳艳说。村里来国峰家闹起来时,祁家心里还没有波澜,直到8月3日早上,中央广播电台播了张淑侠贩婴的新闻,祁家才有了动作。“中央台播了的应该是真的吧,我跟媳妇听了新闻就去县里报案,结果到了县里,专案组到了我家,我们刚在派出所说情况,警察就问我们的小孩是双胞胎吧,张淑侠已经交待了。”祁坤峰说。

双胞胎姐妹分别是从山东和河南被解救回到父母身边的,王艳艳的心里也还是不好过,她说:“我觉得也是怨我自己,对自己不自信,对自己的孩子不自信。怀孕那么长时间,我对未来的憧憬,我和孩子的感应,这个别人体会不到,我怎么就能轻易放弃了呢。”

张淑侠案发后,掀开的还有她高中同学杨秋棉家的陈年往事。杨秋棉告诉本刊记者,2006年她儿媳妇怀孕,因为是老同学,她就一直带着儿媳妇在妇幼保健院产检,胎儿都很正常,可是早产了一个月,孙女只有3斤8两,吃不进去奶,放在医院的保温箱里。孩子出生的第五天,张淑侠告诉杨秋棉,这个女婴的发育不全,救活她要花很多钱,即便是救得活,将来可能也要有后遗症。杨秋棉全心全意相信张淑侠,于是说服儿子和儿媳妇放弃这个女婴。

“张淑侠说完后,就去吃午饭了,我抱着孩子去做了一个透视检查,午休回来的张淑侠就帮我们找了车,让我们出院,住院手续都是她去办的。”杨秋棉的儿子罗荣说,“我当时年轻,本来对当爸爸就没有心理准备,觉得压力特别大。张淑侠表现得又很专业很不容置疑,我连医院的透视结果都没去取,就按照她的安排匆忙地出了院。”

“儿媳妇不舍得孩子,一直哭,我们把孩子从保温箱抱出来放在床边,儿媳妇还要上前去看,我拉住她,跟她说要听她姨的话,孩子养不活。”杨秋棉告诉本刊记者,从那时候开始,儿媳妇一直心里怨她,认为是她不舍得给孙女花钱治病,才舍弃了孩子。婆媳俩关系不好,见面就有冲突,因为儿媳妇在外打工不经常回老家,才能维持下来。

从二十几岁到30出头,罗荣和妻子没有再生孩子。“媳妇想起来肯定是怨我的,不过我们工作忙,什么事一牵扯就忘了提了。”罗荣说。杨秋棉前几年着急,还给张淑侠打过电话,问她的医院里有没有弃婴可以给她家收养。“我想先让他们收养一个孩子,带一带也许转了心思自己就想生了。张淑侠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没有,就把电话给挂了。”杨秋棉说。

张淑侠案发,杨秋棉家也报了案。罗荣又矛盾起来:“当时如果我再坚持一下,问问别的医生,其他医院,也许孩子就不会扔。她如果还活着,我们就不想再生孩子了。可是,女儿3斤8两被抱走,人家养到现在上学也花了许多钱,许多的心血,以后怎么办呢。”(文 / 杨璐) 陕西贩婴富平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