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林奖：安静的品质

( 整修前的阿斯特利城堡废墟外墙，对面是庄园里的教堂 )

当英国地标信托（Landmark Trust）2005年签下北沃里克郡阿斯特利城堡（Astley Castle）99年的租赁合约时，它其实是荒芜草地上一堆砖石的废墟。厚重的、暗红色的中世纪砖墙已经风化，大致可以辨认出低矮的护墙、没有窗户的空洞，只剩下半截的高墙突兀地矗立在那里，好像随时会坠塌。虽然它的传奇过去可以追溯到12世纪，那里曾经是三位英格兰王后的家，也是几个世纪后乔治·艾略特的成长之地，因为她的地产商父亲是庄园代理人。

这样一堆摇摇欲坠的墙壁连同它的园林、鱼塘和环绕的护城河，也许符合人们通常想法中的城堡形象，更确切地说，阿斯特利是一座中世纪的防御庄园，在后来不断改建中变得越来越家庭生活化。阿斯特利家族12世纪开始拥有这座庄园，1420年威廉·阿斯特利去世，把遗产留给了他的女儿和女婿格雷勋爵。这座长方形的双层建筑在16世纪中期被格雷家族重新修建，顶层阁楼隐藏在整齐的护墙后面，现在看到的大部分遗迹源于那次重建。

1420到1600年间，从格雷家族中产生了三位都铎王朝的王后：爱德华四世的王后、亨利七世的王后以及1553年的“九日女王”简·格雷。一年之后，简·格雷和她的丈夫、父亲一起被处决，曾经举足轻重的阿斯特利城堡衰落下来，官方把它没收和出售。整个20世纪，它孤独地存在着，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驻军征用，1955年转变成酒店，1978年某天夜晚一场神秘大火摧毁了它，只留下废墟的外壳。1994年，它被英国列为“历史遗址”。

就像地标信托下的其他房产一样，他们签下这座800年历史城堡的合约时，计划是通过拯救、改造一座历史建筑，让它适用于度假出租屋。但阿斯特利又有所不同，原有的附件早已消失，结构在继续崩溃，恢复完整的老建筑是不可能的。

所以，建筑师威瑟福特·沃特森·曼恩（Witherford Watson Mann）的对应策略是保留损坏的旧外壳，里面插入新的部分，通过结合中世纪遗迹与现代元素，把废墟变成包裹现代住宅的一件“外套”。曼恩的概念在2005年的阿斯特利城堡设计竞赛中胜出，之前他曾参与伦敦白教堂美术馆的扩建。

( 户外餐室是从城堡受损最严重的部分创建出来的 )

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改造性修护，被增加的部分不是插入一个现代透明玻璃盒子，也不是忠实地恢复修理，而是砖头、木材和玻璃构成的新结构精心穿插在旧石墙之间。为了保留废墟的魅力，新砌的砖墙有6英尺厚，新砖的质地色彩与原有的石墙一致，实心橡木窗框也是近似的颜色。他们决定不粉刷任何墙壁，因为那样会造成内外空间的不连续感。

新房子是为同时可以居住8个人而设计，建筑师仔细构思了房间的新增部分和残毁部分的层次与重叠，尤其注意地板与墙壁、天花板之间的边缘和接缝处。从一楼的起居室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拼贴，旧墙是粗糙的、不规则的大石块垒砌的，新墙则是规则的小细砖，两者的纹理都在房间中充当天然壁纸的角色。这间起居室里布置着略带哥特风格的家具和吊灯，通高玻璃幕墙正对外面的庭院和教堂，悬挂两侧的暗绿色窗帘尤其美丽。

( 改造完成后的阿斯特利城堡，新的结构穿插在旧石墙之间 )

出于功能考虑，整个废墟外壳并没有被填满，留下一些新旧墙壁之间的微妙空间。有一间户外餐室是从城堡受损最严重的部分创建出来的，它的外侧老石墙还是破旧的窗户洞，没有装上玻璃，加上开敞式的屋顶，几乎是同时置身于城堡的内部与外部。依靠新墙的支撑，餐室里原本摇摇欲坠的壁炉被保留下来。

拯救阿斯特利城堡总共花费230万英镑，部分来自文化遗产彩票基金和英国遗产部门，部分来自信托及个人捐助。完成从废墟到度假屋的转变之后，它一周的租金需要2500英镑，但是在开放日向公众开放。

( 爱德华国王主教教堂的椭圆形大厅，34根木柱的树形结构相互交错 )

这样的高昂代价是否可以视为英国人过于怀旧、过于迷恋历史？不过，至少从建筑师的低调处理来说，他避免了这种倾向，没有把城堡过分夸大造成一种奇观，它们仅仅是在那里，由不同时间组成的空间，简单又令人回味。“我认为历史不是其他人所发生的事情，而是一种人性的维度，一些如今我们正在经历的东西。”曼恩说，“所以人们在阿斯特利不只是凝视着历史，而是真实地生活其中。”

英国皇家建筑师学会刚刚公布了今年斯特林奖最佳建筑的入围名单，威瑟福特·沃特森·曼恩、尼尔·麦克劳格林等6位入围建筑师中，其中5位是首次获得提名，而且这6个事务所中有一半是女性建筑师主导的。这在斯特林奖18年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 教堂外立面用切割石灰石形成一种编织效果 )

过去，斯特林奖一直倾向于迷恋英国建筑业的大人物：诺曼·福斯特、理查德·罗杰斯、扎哈·哈迪德、大卫·奇普菲尔德等等，今年这种诱惑似乎被抵制了。入围的这6位英国建筑师在行业中被知晓和尊敬，但他们不是明星建筑师，每个入围项目都表现出“安静的品质”，其中包括深思熟虑的设计、精心建造以及聪明地应对困难和敏感的问题。相比大建筑师事务所，规模小些的事务所往往会在空间、结构和工艺细节等概念实现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

赫尼根·彭（Heneghan Peng）就是其中的女性建筑师之一，2005年她主导的事务所赢得了北爱尔兰海岸“巨人之路”（The Giant's Causeway）游客中心设计竞赛。今年夏天，建筑完成并对外开放，它如同深灰色岩石的列阵，从连绵起伏的丘陵迸发出来，让地面断裂并露出石头的狭长裂缝。

( 牛津郡里彭神学院中的爱德华国王主教教堂 )

这一项目的困难处，在于如何在一处自身足够强大的地质奇观中获得一种平衡，既不能过于柔弱，又不能抢自然景观的戏。在北爱尔兰安特里姆平原，作为6000万年前玄武岩熔岩涌动、火山喷发遗留下来的地貌奇观，“巨人之路”超过4万根六边形或四边、五边形玄武岩石柱汇聚成一条绵延几公里的堤道，从悬崖脚下气势磅礴地进入大西洋中。1986年，它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

“巨人之路”游客中心被赫尼根·彭描述为“两道融入景观的折线”：第一道折线从地面升起，沿着山脊线延伸，形成一个倾斜的草坡屋顶建筑，下面容纳展览室、咖啡厅、礼品店等功能空间。第二道与之垂直相交的折线则向另一个方向延展，构成游客中心的停车场和入口，它的高度在邻近道路的水平处，正好遮蔽了停车场。两道折线既强有力又错落有致，末端消失在广袤的平原中。

( 北爱尔兰安特里姆平原“巨人之路”的地质奇观 )

“作为‘巨人之路’道路上的事件，这是一次精心的地景介入。”赫尼根·彭说，“它同时是可见和不可见的建筑，从悬崖边看是不可见的，从陆地方向看是可见的。”

整座建筑利用了基地的高差，由斜坡连在一起，垂直的石头直棂回应着玄武岩石柱的景观。游客可以爬上草地屋顶，眺望远处的海洋风景，透过天窗看到下面混凝土的展览空间。石棂和玻璃墙环绕的咖啡馆在建筑的最末端，有对着海岸线的长长风景。尽管“巨人之路”具有史诗般的宏大气魄，砌筑厚重的游客中心如同一件地景艺术作品，仍然有它低调又和谐的存在感。

( “巨人之路”游客中心建筑如同一件地景艺术作品 )

尼尔·麦克劳格林（Niall McLaugh-lin）建筑师事务所的斯特林奖入选作品是里彭神学院的爱德华国王主教教堂，那应该属于所有建筑师梦寐以求的项目。神学院位于牛津郡卡兹登一个如诗如画的地区，充满安宁静谧的氛围，教堂边有一棵始于1710年的巨大山毛榉及其他郁郁葱葱的古树，何况业主又慷慨地提供了200万英镑的充裕预算。

因此，一座格外精雕细琢的石头教堂被完成了。从外面看，你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石鼓，似乎一半像浮船，一半像防御堡垒，从平稳的基地升起。到了中间部分，粗糙质感的外立面用手工切割的克里普舍姆石灰石，切割和粗糙的石头互相交替形成一种编织的、褶皱的效果，然后再上升到整齐排列的石条，天窗的玻璃安置在这些石条后面。这样的处理让它看起来既沉重又轻盈，它在环境中有它的引人注目之处，但是并不过于突显和支配。

( 游客中心里容纳了展览室、咖啡厅、礼品店等功能空间 )

为了解释教堂的结构，麦克劳格林引用理查德·森尼特撰写的早期基督徒故事，他们为了满足四处漫游的愿望，放弃了固定的地方和永久的教堂，创造出非固定的圆环回廊作为行走的区域。外立面石墙与布料的相似之处来自戈特弗里德·森帕的著作，他认为建造技术是对早期编织工艺的模仿。里彭神学院的院长马丁·珀西教授则谈到建筑的不同纹理，暗示“不同精神质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代表了一个广泛的、温和的教会。

长方形的入口处刻意地低调、幽暗，似乎是为了先抑制人们的期望。然后进入到椭圆形的教堂大厅，美妙的光线从天窗玻璃涌入，总共34根修长的漂白木柱向上延伸着，长出分枝，以翻线游戏一般的纵横交错，十字交叉于屋顶之下、教众的头顶。为了达到精美的效果，客户额外支付了5万英镑来隐藏这些木柱结构的螺栓固件。

麦克劳格林称这个空间为“结晶”，意味着它在两个轴线方向是对称的，但他用一种不太有序的扩展消除了它的对称性：一个偏离中心的窗口，形成有两个中心的几何形状。圣餐台被放置在其中一个中心的位置，四周围绕着呈马蹄形摆放的座位区域，另一个中心放着讲经台。几何和对称尤其是宗教建筑的特点，以不加掩饰的结构支撑起建筑，代表一种真实性。思想、行为、材料、细节在这个神圣空间中统一起来，它赋予理念具体的物质性。

教堂内部运用了多种材料：石头、石灰石膏、混凝土、层压落叶松的木柱以及白蜡木家具，但是它们有着相似的色调，一种近乎白种人的肤色。它们充分展示出光线的效果，这对教堂来说至关重要。光线从顶部的玻璃圆环射入，通过倾斜的光源，照亮整个空间的表面和层次。在设计时，麦克劳格林特意用摄像机拍下阳光被周围树木过滤的方式，试图模仿出相似的结果。

与外立面的编织故事一样，主教教堂也被诠释为一艘“灵魂之船”，因为在“教堂”一词的拉丁语起源中就包含了这层意思。还有千年之前的凯尔特故事，交叉木柱上方的天花板略微向中央的龙骨线下倾，似乎有另一艘船漂浮在上面。

但是对建筑师来说，宗教故事可能只是他解释设计方法的一种说辞，建筑本身会聚集起它的意义。事实上，他是在用近乎哥特式的上升线条和树形结构、用更加抽象的形式和光线，讲述一种现代教堂共同的精神语言，许多超然的时刻将在那里发生。不少人认为，“灵魂之船”会是今年斯特林奖的胜出者，它可能是不常见的建筑类型，对当代城市问题也没有什么贡献，但是作为建筑与设计的案例，这座质朴的石头教堂是入围作品中最好的。（文 / 钟和晏） 建筑空间品质城堡安静斯特林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