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世界的诞生
作者:薛巍( 英国人类学家艾伦·麦克法兰 )
经济、政治、宗教和亲属关系的分离
麦克法兰说他在《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中基本上只谈英格兰,因为英格兰“曾是世界上唯一逃离了农耕桎梏的国家,是英格兰把现代性引进我们的世界,它是全球最古老的现代国家”。麦克法兰指出,现代社会的特征是分离。“旧制度将生活中互不相干的领域混成一锅粥。在部落社会,亲属关系作为调节器,将所有人团结在亲属关系之内。在农民社会,社会与经济不分彼此,宗教与政治不分你我,那里的基本单位是家庭和村庄共同体,上面覆盖着一层有文化的统治者。相反,现代社会对不同领域进行了深入划分,致使生活中没有任何一个领域,无论是亲属关系、宗教还是其他,能够提供一种基础性原则。正是这种开放性和多股力量的角逐,引发了现代社会的动力。一旦某个文明只留下单一基座,该文明多半会走向僵化。”
麦克法兰概括了现代性的五个表征,除了人们比较熟悉的工业革命和科学革命,还有恰到好处的人口结构,这意味着死亡率和生育率得到有效的调控。其次是政治支柱。许多成功的现代民族的最突出表征是政治自由。最后是一种特定的社会结构:家庭的力量必须被削弱,基于血统的社会分层必须被消除,一个开放的、流动的、较为精英主义的体系必须被建立;公民的首要忠诚对象必须是国家,而不是其他因血缘而来的团体,这有赖于个人取代集体,成为社会的基本单位。要让这种体系运行起来,就必须让一大群居间的社团得以成长,它们处于公民与国家之间,它们的总称是公民社会。
英格兰的各种历史条件刚好促成了它获得现代性。对现代世界的诞生来说,最核心的表征是经济分离出来,成为一个专门领域,不再嵌于社会、宗教和政治之中。英格兰人在对待子女的方式上缺乏亲情。孩子养到7岁,顶多9岁,就送出去当学徒。父母得不到子女劳力的辅助,他们如何应付呢?付酬雇请佣工,并让佣工住在家里。在农业社会,放牧牲畜的人手、耕作田地的人手、管理产业的人手,皆以亲属关系为基础而招募。在这种体系中,提高生产力水平的主要机制是增加家庭劳动力,要么通过婚姻策略引进妻子和子女,要么通过制造虚拟的亲属纽带。而在英格兰,从中世纪开始就出现了契约劳力,即佣工、学徒。“英格兰人的荣誉感不属于家庭主义性质,它是一种商业社会所需要的荣誉感。在英格兰败坏一个男人的名誉的办法不是中伤他不勇敢、不进取、不爷们儿,而是中伤他不堪信任。同理,要想败坏一个女人的名誉,也最好是在她的正直、聪明、文化成就上做文章,而不是攻击她的性生活状况。”
与其说英格兰率先摆脱了农业的桎梏,还不如说英格兰从来就不是一个农民社会。“乔叟的角色中没有农民,他的朝圣者们讲的故事中也没有显而易见的农民。农村里住着秉持城市价值观的人,他们痴迷于时间,痴迷于算计,痴迷于社会流动。”英国被称为一个店主国家。“在英格兰没有讨价还价现象。每一样东西的价格是固定的。这种习惯不仅产生于竞争和信任,而且产生于节省时间的必要性。”
( 《现代世界的诞生》 )
英格兰还率先产生了信贷和信托。在大多数社会,一个人生病、年迈、水患火灾之时总是求助于亲属,在需要现钱举办婚礼或葬礼时也会首先向亲属开口。而亲属绝对不是英格兰人求助的主要资源。“全世界所有的互嵌型农民文明中,当一个农民需要钱时,他要去借高利贷。英格兰获得货币的主要渠道是银行存款。”
逃离一个分离的世界
要产生现代性,不同的生活领域就应深入划分,不能嵌在一起。这种分离的好处是令英格兰人摆脱了贫穷,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但现代性也要人们付出高昂的代价。麦克法兰写道:“如果某地有一个决定性基座,这个基座便能把一切事物串联成线,比如,部落社会一亲属关系为一切事物的基座,印度教和伊斯兰教以宗教为基座,法西斯主义以政治为基座,美国新自由思想的极端派以市场为基座。在这些案例中,每一样事物都可通过基座去解读。举凡某地具有逻辑一致性,皆因该地具有一个共同的基座,一个最基本的共同分母。当然,其代价是终将导致自由的丧失,导致压迫,导致心灵的囚禁。相反,现代世界的本质是,不存在一个定义性基座,所有的事物各自分立,不可能长久维持一个中央。无序和混乱是这里的常客。在现代世界,政治、宗教、经济和亲属关系这四个生活领域之间永远保持着建设性的张力。这里有不息的斗争,却无任何一个领域可以胜出。在这种情况下,成年人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不断妥协的世界里,因此人们不得不做的事情就是制造逃路,制造逻辑一致的静潭,在健全的舞台之内和矛盾的疆场之外制造理性和意义。有些人干脆隐退到壁垒中去,例如隐退到爱情、大自然、游戏、童话和其他一些相互平行的、自成规则的天地中去。这类行为并不是逃避主义,而是消除心中怀疑和平息内心冲突的必不可少的手段。”
要对付生活领域分离,就需要那一层薄薄的文化了,英国的许多文学名著都试图表达难以捉摸的、各领域分立的现代世界一些最棘手的矛盾,如宿命与自由意志(莎士比亚、弥尔顿、哈代)、爱情与义务(莎士比亚、奥斯汀)、死与不朽、社会的阶级区分与阶级趋同(斯威夫特、蒲柏、奥斯汀、王尔德、萧伯纳)。“莎士比亚、怀亚特和斯宾塞全都很现代,我们从中认出了矛盾的感情、脑与心的抵牾、分立导致的对峙、谋利动机、个人主义与随大流的冲突、孤独和嬉戏。”英格兰的儿童文学,《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指环王》、《哈利·波特》、《纳尼亚》,它们不仅是幻想,而且是跳脱的自由意志,是对理性束缚的憎恶,是心血来潮,是一种充满想象力的情绪无常。这里有一种逃遁倾向,拒绝承受过多的理性和凡俗带来的重压。也因此利尔、卡罗尔、贝洛克、吉卜林等一批最杰出的现代英格兰诗人写了许多谐趣诗,把精力挥霍在一个颠三倒四和异想天开的世界中。
英国体育活动、养宠物和园艺技术发达,也跟生活领域的分离有关。英国生理学家贝利斯提出,英国人之所以发明了许多体育活动,是因为先前被宗教和亲属关系凝聚为整体,现在需要游戏、运动和业余爱好来填补空白。英格兰的法庭断案是另一种形式的竞争性游戏,英格兰下议院的辩论也非常火爆。托克维尔指出:“在公开演说中,没有任何其他民族像英格兰人一样,如此极端地诉诸语言的暴力,但是论实际行动,却也没有任何其他民族比英格兰人更加克制。英格兰人在公共会议上的言论,只要拿到法国去讲出其中四分之一,并且无需实际付出或打算付出任何行动,便能成为导火索,引发暴力——其暴烈程度每每远甚于引发暴力的那番言论本身。”
养宠物和热爱大自然是英格兰的古老现象,与个人主义的亲属关系和婚姻体系密切相关。正如英格兰的儿童是奢侈品,被视为高级宠物一样,英格兰的宠物也是奢侈品,被视为另一种儿童。在大多数社会,早婚、多育、亲属众多,给人们提供了情感满足。如今这种情感满足很多人只能在宠物身上寻找。宠物给孤独的人群中的个人带来了一种温暖、明朗、简单的关系。“对很多人来说,宠物代表着我们此生独一份与另一个有感知的生物之间的开放而不设防的情感牵挂。”
英国艺术史家尼古劳斯·佩夫斯纳是BBC里斯讲座1955年的主讲嘉宾,他演讲的题目是《英国艺术之英国性》。他说英格兰无论在音乐、绘画还是建筑领域都未产生最伟大的艺术家,这是因为英格兰的民族性日益偏重于实用意识、理性和宽容。英格兰的民族性在收获了宽容和公平游戏的同时,却也失去了狂热。
英国人性格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内敛、孤立和低调,其成因是,“英格兰人难以抉择将忠心献给谁,经济的、宗教的、亲属的、政治的纽带都在拖曳一个英格兰人,他不得不在雷区里小心移步”。英国人在性的问题上往往很古板,很负罪。有一个故事说,在伦敦动物园,一位女士走到河马管理员跟前问道:“告诉我,那头河马是男还是女?”管理员大惊失色地看了看她。“那个嘛,夫人,那是一个只会让另一头河马感兴趣的问题。”但是英格兰人也很放纵,很好色,恰如托马斯·罗兰森(Thomas Rowlandson)的很多漫画和罗切斯特(Rochester)的诗歌描绘的那样。(文 / 薛巍) 诞生现代英格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