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鸣蝉嘒嘒
作者:朱伟《诗经·豳风·七月》中“四月秀葽,五月鸣蜩”,“葽”是葽绕,远志,一种细草;“丰草葽,女萝施”,也泛指青草繁茂之象。“蜩”则是蝉。农历四月,雨润草厚,绿得深了,绿得浓了。到农历五月,树叶如冠时,就有蝉鸣了。蝉鸣声,我喜欢《诗经·小雅·小弁》中的“菀彼柳斯,鸣蜩嘒嘒”,它把蝉与柳联系在一起。菀也是繁茂貌,“有菀者柳,不尚息焉”,柳荫四合,惹烟撩露,声在那飘渺处——嘒是微而亮。“雨过前山日未斜,清蝉嘒嘒落槐花”,这是晚唐许浑的诗,多静美。
蝉声是与木槿花、合欢花,还有夜幕降临后,淡淡月色下甜香的金银花,这些夏花一起到来的。蝉声之美就在静——“蝉嘒门长扃”,这是韩愈的名句。扃是关门的栓,蝉鸣在长年关闭的门户上,苔藓遍地,一片空寂景象。“静曲闲房病客居,蝉声满树槿花疏”,这是张籍的名句。曲房影深,蝉声如歌,独立的木槿花静如胭脂。将蝉声与槐花结合在一起,当然不是许浑的独家发明,白居易就用过多次,比如“满地槐花满树蝉”。而有关蝉声的意象,我还喜欢元稹的“深竹蝉昼风”与“红树蝉声满夕阳”。前者,清风穿行在竹与蝉的光线之间,更有流年的动态。后者,晚霞中布满绵延的蝉声,美化了“乱蝉嘶噪渐黄昏”,变成那样的壮丽,与李商隐的“万树鸣蝉隔岸虹”有异曲同工之妙。除此,也向往齐己的“蜩螗晚噪风枝稳,翡翠闲眠宿处深”的深处。
蝉吟人静,残日旁,小窗明,成了盛夏一种迷人的意境。其实,真实的蝉鸣,应该是如《诗经·大雅·荡》中的“如蜩如螗,如沸如羹”,羹是黏稠,炎夏越是无风,寂寞蝉越是聒噪。“露饱蝉声懒,风干柳意衰”,白居易的描述其实相对真实,夏日午后,蝉声慵懒,高柳其实被骄阳熏烤成倦容满面,全无光泽。但别忘了,这两句也是在“残照下东篱”的背景下才具诗意的。在我看,唐诗意境,都是汉魏六朝发酵的结果。比如写蝉,我特别喜欢昭明太子定下的这个调子:“兹虫清洁,惟露是餐,寂寞秋序,咽哳夏阑。”在寂寞中报秋,“蝉咽觉山秋”;而哳是悲鸣声,在它悲咽中,夏就阑残,将翻过去了。
蝉委实是充满悲壮气息的。李时珍说它经三十日才完成蝉蜕,但我看到另一说法,说它一共要作五次蝉变,前四次都在地下完成,最后一次才钻出地面,带壳攀上树干,将浅黄色伛偻的薄壳留在树桠,上树吸风饮露,成为蝉。儿时的一大乐趣是清晨在蜕壳前找到它们。夏日清晨的树林里布满潮气,到处都是蝉洞,这些洞多数已是空巢,偶也有挖出它们的运气。从洞里挖出的未蜕的蝉带着潮湿泥土,沉甸甸,壳里蜷曲着浅青色,摸它的爪子会缓慢地动。那时候我们哪里懂珍惜生长艰难的生命呵。我们把土里挖出的它们摆在竹椅上,等待蜕壳,但它们最终却全都选择了僵死——背壳是不会当众开裂的。实际上,将它们从土里挖出的那一刻,这命运已是被决定了的。我们剥去它们的外壳,好奇是,青色的蝉,爬到树梢,怎么就能变成黑色的呢?
捕蝉当然是所有少年的乐趣。最好办法是准备长长的竹竿,用清水一点点捏出面筋——一碗面粉,越捏越黏,最后只剩一小团,粘在竹梢上,就可以相邀出门了。竹竿小心翼翼地探进树丛,只要面筋稍粘住薄薄的蝉翼,一阵嘶哑的叫声,伙伴们便会一齐雀跃。那时哪能体会蝉翼是多么精致的象征啊——“媚人睡起袒蝉纱,照见臂钗红肉影”,那是李贺的艳诗。蝉是靠着一根细喙扎进坚硬的树干吸取养分的,它的头部有冠,虞世南诗:“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緌”就是固定冠的部分,是蝉喙。我们把粘来的它们剪断翅膀,寄养在家里攀墙的蔷薇花上,不让飞走,等它们把喙伸进蔷薇藤里,听它们的鸣声。奇怪是,它们大约也都是有气节的。童年记忆中,它们多数都保持了沉默,鲜有一两只才有断断续续之鸣,但叫声不再高亢,反倒多了好些委屈。等长年后读到曹植的《蝉赋》,不禁极其感慨。曹植笔下的蝉是那么高傲:“惟乎蝉之清素兮,潜厥类乎太阴。在盛阳之中夏兮,始游豫乎芳林。实澹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内含和而弗食兮,与众物而无求,栖高枝而仰首兮,漱朝露之清流,隐柔桑之稠叶兮,快闲居以遁暑。”而少年我扮演了什么角色呢?——仍“有翩翩之狡童兮,步容与于园圃”;仍“持柔竿之冉冉兮,运微粘而我缠”,虽未以它为食,但肢裂时有之,那时是没有所有草木鱼虫都是生命的意识的。
好奇于蝉的名称是否与“禅”有关,因此它才称为“知了”。但查西汉扬雄的《方言》,其实其名在秦晋已经有了。扬雄说,楚谓蝉为蜩,宋卫谓之螗蜩,陈郑谓之螂蜩,秦晋谓之蝉。而西晋郭璞又曾称它为“胡蝉”,这是什么意思呢?按说它不能是外来物种啊。
按我们的分辨,蝉应有一大两小三种,个大的黑色,称它“噪蝉”,其叫声不会婉转,只会持续鼓噪。小的两种,灰色的称“是蝉”,叫声安静,往往在幽深中,发出持续的“是”声,我更喜将其叫声与“爽籁”联系在一起。另一种绿色,称它“钥匙蝉”,叫在秋后,往往在闷热无风的午后、傍晚,发出“钥匙、钥匙”的叫声,是最漂亮的一种。“青蝉独噪日光斜”,应该是寒蝉。(文 / 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