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桑·鲁哈尼:建立共识的希望和挑战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6月10日,鲁哈尼前往伊朗西部库尔德斯坦省首府萨南达季参加竞选活动,途中向支持者挥手致意 )
“意外”的选举
伊朗新总统哈桑·鲁哈尼(Hassan Rouhani)的当选最频繁被冠以的评价是“意外”。对于伊朗国内外的观察人士而言,从鲁哈尼5月初以独立身份注册参选直到6月14日选举当日得票率一路领先之前,他都不是本次选举中的“热门人物”。宪法监护委员会最终确认的8名候选人均为保守派,包括德黑兰市长卡利巴夫、国家最高安全委员会秘书贾利利、伊斯兰革命卫队前司令雷扎伊和前外长韦拉亚提等。较之主张在外交政策上立场相对“强硬”的其他7人,鲁哈尼是其中唯一一位坚持走中间温和路线的人士。
“最初外界预测当选可能性最大的是贾利利和卡利巴夫。在总统候选人的电视辩论中,贾利利的表现不好,外界对卡利巴夫获胜的可能性推测就增强了。”北京大学阿拉伯语系副教授吴冰冰对本刊记者说。但是根据当地时间6月15日,伊朗内政部长纳贾尔宣布的计票结果,鲁哈尼在总计3670余万张选票中赢得了1860多万张,得票率为50.71%。依据伊朗总统选举的规定,获得全部选票50%以上的候选人即赢得选举,无需进行第二轮选举。而排在第二的卡利巴夫的得票率仅为16.56%。
与“黑马”鲁哈尼一起出现的“意外”是此次总统选举的高投票率。根据伊朗内政部公布的数据,伊朗全国约有5050万名选民,设有约6万个投票站,而最终的投票率超过70%。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伊朗民众的投票率一直徘徊在52%~55%。90年代后期,民众因为对改革派代表哈塔米寄予厚望,而使得1997和2001年的总统大选投票率达到79.85%和70.26%。此后,投票率持续走低。2009年总统大选,为了显示伊斯兰民主的独特魅力,在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呼吁下民众积极参与投票,使得内贾德第二任期的民众投票率被推高到85%。但是在围绕是否存在选举舞弊问题,伊朗最终爆发大规模抗议性示威并演化为政治危机后,随着以穆萨维为代表的改革派被打压,伊朗政坛局面再次陷入沉闷。在这样的背景下,本次总统大选70%的投票率已非常惊人。
选战也充满戏剧性。注册参选者中,有几十位改革派人士被宪法监护委员会拒绝,其中也包括打算再度出山的属于温和保守派的前总统拉夫桑贾尼,宪监会给出的理由是“年事已高”。最终只有前第一副总统穆罕默德·礼萨·阿雷夫作为唯一的改革派人士成功获得候选人资格。但是6月11日总统大选前夕,阿雷夫接受哈塔米的建议宣布退出竞选。阿雷夫退选后,哈塔米迅速发表声明,宣布支持鲁哈尼。“我告诉所有改革派支持者,鲁哈尼继续参选,你们的诉求将有希望获得满足。”同一天,拉夫桑贾尼也宣布支持鲁哈尼。“我认为他(比其他候选人)更适合领导行政部门。”拉夫桑贾尼说。鲁哈尼还获得了霍梅尼之女扎赫拉·穆斯塔法维的支持,后者把他视为“首选”候选人。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王林聪认为这确实是改革派的一种策略,“有妥协的成分,阿雷夫名气不够大,支持他不可能赢,而他的退选可以使改革派的选票更为集中”。
( 6月15日,在伊朗首都德黑兰竞选总部外,有民众表示支持鲁哈尼 )
与改革派最后关头集中选票相对的是,贾利利、卡利巴夫和韦拉亚提等多位保守派候选人对选票的相互竞争。多位伊朗问题专家均表示,保守派的选票“内斗”确实也是最终失利的一大原因。而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伊斯兰教改革派”项目主任、美国乔治敦大学访问学者希琳·亨特(Shireen T. Hunter)认为,与内贾德在2005和2009年参选时情况不同的是,“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并没有对任何一个候选人明确表现出倾向性。”吴冰冰认为改革派的选举策略虽然有效,但绝不是鲁哈尼成功当选的关键。“改革派的支持者以城市市民、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为主,伊朗的城市人口在1000多万,以2009年穆萨维‘绿色运动’的支持者约300万人计,也不超过选民比例的10%。鲁哈尼也是得到了保守派支持者的支持的。”
鲁哈尼认为自己是赢在了温和路线的选择。在当选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他说:“感谢选择了中间温和路线的人们,感谢选择了以温和方式解决问题而非个人主义的人们。”鲁哈尼表示,一个“智慧和有信心的政府将通过温和的属性实现目标”。王林聪认为,温和的中间路线是民众和领导层的共识。竞选期间的电视辩论中,鲁哈尼批评了伊朗核政策、外交政策和对待学生运动的态度。他许诺改善由于联合国、美国和欧盟经济制裁导致的经济环境。这一立场引起了不满现任领导者政策的选民的关注。“2011年哈梅内伊就曾批评内贾德政府在文化和经济领域的工作不力。国家迫切需要改变,但是又不能损害国家利益。”
( 伊朗阿拉克重水反应堆设施 (摄于2011年) )
希琳·亨特认为:“鲁哈尼的当选显示出民众厌倦了极端的改革派和保守派,而想要一个结束党派之争的共识政权。”吴冰冰也认同这种看法,他认为鲁哈尼的当选也可以说不是“意外”。“2009年大选后的政治危机实际体现的是伊朗社会的民意分裂,改革派的失败显示他们被认为不是主流。那次大选危机可以被看作是中东政治变局的先声。2011年埃及爆发革命,伊朗人看到了革命后暴露出的种种问题,此次大选对中间路线的普遍选择可以说是伊朗社会民意的再次凝聚。”
共识的建立者
鲁哈尼被认为是伊朗政坛中保守派与改革派两股力量的结合点,他被民众和观察人士寄予的希望是成为“共识的建立者”。从他的个人经历来看,确实没有其他候选人能比他的身份更富有团结性。王林聪认为这或许也是鲁哈尼更容易获得选民青睐的原因:“没有人会认为他是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
鲁哈尼是总统候选人中唯一的神职人员,他拥有的宗教头衔霍贾特伊斯兰,是低于大阿亚图拉和阿亚图拉的宗教界中层人士。他隶属战斗教士协会,易于获得宗教人士的认同。1948年11月,鲁哈尼出生于伊朗塞姆南省索尔赫市,他本名叫哈桑·凡瑞丹(Hassan Feridon),后来自己将姓氏改为了意为“精神”或者“传教者”的鲁哈尼(Rouhani)。他12岁开始在塞姆南神学院和库姆神学院攻读伊斯兰教法。1969年鲁哈尼进入德黑兰大学,并于1972年获得法学学士学位。根据鲁哈尼的官方传记,他于20世纪90年代前往英国格拉斯哥喀里多尼亚大学求学,并在那里获得了法学硕士和博士学位。
鲁哈尼是霍梅尼的忠实追随者。他的父亲在索尔赫经营香料店,据报道1962年就曾经因为参与反对巴列维王朝的政治活动而被捕,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前曾多达20多次。鲁哈尼从1965年起就开始在伊朗境内游历、做反对巴列维王朝的公众演讲。1977年11月,在德黑兰一个公开纪念霍梅尼的儿子莫斯塔法·霍梅尼的活动上,鲁哈尼首次称之后被流亡的伊斯兰运动领导者霍梅尼为“伊玛目”。这一对霍梅尼的称呼虽然以前也曾有人使用,但是鲁哈尼在公开场合进行了广泛宣传。他因此受到特务机构“萨瓦克”的迫害而不得不出国。离开伊朗后,他仍坚持在伊朗留学生中做公开演讲,后来加入了流亡巴黎的霍梅尼集团。从上世纪70年代起,鲁哈尼就被称为“博士鲁哈尼”,这是当时听他演讲的伊朗留学生在回国后对他的尊称。到1981年时,拉夫桑贾尼也这样称呼鲁哈尼。
伊斯兰革命胜利后,鲁哈尼一直致力于国防工作,两伊战争结束前他曾经升任为空军副总指挥。他从1980至2000年期间担任伊朗议会议员,先后出任议会国防委员会主席、外交政策委员会主席和第一副议长等职务。1989~2005年的16年间,鲁哈尼一直担任伊朗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职务,而这一委员会直接由哈梅内伊领导。“这足以说明鲁哈尼与哈梅内伊的关系很密切,是有长期信任关系的。”王林聪对本刊记者说。一位2000年曾与鲁哈尼见过面的伊朗分析人士认为:“鲁哈尼是革命的产物。虽然他与哈塔米、穆萨维有许多共识,但他不是改革派。鲁哈尼是现行体制内部的人。”
鲁哈尼此次能够获得拉夫桑贾尼和哈塔米的支持也是源于既往合作中积累下的共识。鲁哈尼正是在1989~1997年拉夫桑贾尼出任总统期间担任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一职,他为拉夫桑贾尼和继任总统哈塔米担任了13年的国家安全顾问(1989~1997、2000~2005)。美国纽约新学院大学国际事务专家奥唐奈(Thomas W.O'Donnell)告诉本刊记者,鲁哈尼在伊朗国内的知名度远高于他在国外的知名度,他获得国际关注的身份主要来自在哈塔米担任总统期间,鲁哈尼曾于2003至2005年出任伊朗首席核谈判代表。
鲁哈尼作为首席核谈判代表的任期只有678天。2003年初,伊朗宣布发现并提炼出能为其核电站提供燃料的铀后,伊朗的核能开发计划遭到美国的“严重质疑”。因此美国政府警告伊朗停止与铀浓缩相关的活动,并威胁要将伊朗核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审议,以对伊朗进行制裁。国际原子能机构要求伊朗与其合作,签署《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附加议定书,允许国际原子能机构对其进行更为严格的突击检查,终止提炼浓缩铀试验。2003年12月18日,伊朗正式签署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附加议定书。2004年4月,伊朗宣布暂停浓缩铀离心机的组装。
2004年6月底,伊朗在未能说服国际原子能机构结束对其核设施核查的情况下,宣布在暂停提炼浓缩铀活动的同时,恢复浓缩铀离心机的组装。尽管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9月18日通过决议,要求伊朗在11月25日之前暂停与铀浓缩有关的一切活动。但伊朗明确表态不会终止铀浓缩活动,并于9月21日宣布已开始将37吨铀“黄饼”(铀矿料)的一部分用于铀转化试验。
事态进展因与美国在伊拉克战争中的胜利发生在同一时期,“战争升级论”引发国际局势的紧张。鉴于局势紧张和伊朗外交部门与国际原子能机构间存在的分歧,时任伊朗外长哈拉齐提出组建一个由鲁哈尼负责的由政治、法律和技术人才组成的高效团队。这个团队受命制定与国际原子能机构协调合作的全面计划。鲁哈尼从2003年10月6日开始负责伊朗核问题,随后与英法德三国开始进行谈判。2004年11月初双方在巴黎初步达成协议,三国承诺向伊朗提供一座轻水反应堆、核燃料以及核技术,并将在经贸合作方面为伊朗提供帮助。11月22日,伊朗宣布中止与铀浓缩有关的一切活动。29日,国际原子能机构理事会通过决议,不将伊朗核问题提交联合国安理会。但伊朗一直坚持铀浓缩的中止只是暂时行为。
虽然2005年8月,伊朗拒绝继续与欧盟谈判、重启伊斯法罕的铀转化活动,谈判陷入僵局,但是鲁哈尼和他的团队还是被认为在增加国际互信、减少国家发生战争的可能性以及阻止伊朗核问题被提交安理会方面取得了成绩。鲁哈尼作为唯一的神职人员,被伊朗国内媒体昵称为“酋长外交官”。当时驻伊朗的法国大使弗朗索瓦·尼库洛(Francois Nicoullaud)在接受《时代》采访时表示:“民众没有意识到是鲁哈尼劝服哈梅内伊在2003年末停止了秘密的军事核项目,这使我现在感到乐观,因为我相信他是个能迈出重要步伐的人。”
鲁哈尼在竞选中曾表示,如果他当选总统,将会远离极端主义,沿袭哈塔米和拉夫桑贾尼的政策主张,改善与他国关系,缓和西方对伊朗的制裁。“鲁哈尼担任首席核谈判代表时的表现就是哈塔米总统‘文明对话’思想的整体对外体现。”王林聪告诉本刊记者,“哈塔米认为核问题要通过外交渠道与西方接触,与西方的谈判不能妨碍伊朗追求科技进步的权利,以及伊朗不赞成发展核武器。”
审慎的乐观
2005年内贾德当选总统后,鲁哈尼就从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的职位上卸任,并一直对内贾德进行直言不讳的批评。他也批评现任核谈判代表、竞选对手贾利利对西方太不妥协以至于招来对伊朗严厉的经济制裁。据鲁哈尼曾经的一位助手描述:“鲁哈尼不会像内贾德那样咄咄逼人、时常语出惊人。他在讲出他的思考之前总是更像一个倾听者。”
鲁哈尼是个工作狂,他每天从早上7点工作到晚上22点。他对属下很严厉。一周里,鲁哈尼会挤出两三次机会去德黑兰北部爬山,他还有游泳的习惯。鲁哈尼有5个孩子,他的大儿子20岁时在德黑兰南部一个军事基地的家中被枪击致死。据称鲁哈尼一家认为他的死是一场有政治动机的谋杀,但是调查多年后还是没有找到凶手,鲁哈尼最后“决定保持沉默并不再追究此事”。
“一些人说他是改革派,一些人说他是保守派。其实他一直都是中间派。”上述鲁哈尼的前助手接受采访时表示,“他不相信政府可以被保守派或者改革派的其中一个派系统治,政府应该从两个派系中选用有能力的管理者。”鲁哈尼当选后,一方面,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停止伊朗核项目,捍卫伊朗的核权利。另一方面,他也展现出相当的灵活性,认为伊核问题应该分步走:第一步是展示更多的透明度,表明伊朗是在国际社会认可的框架内进行核活动;第二步是增进互信,这需要伊朗和其他国家一起努力。但是鲁哈尼能在核问题上有多大作为,观察人士普遍持谨慎乐观的态度,因为伊朗总统没有伊朗核能的决定权。“如果哈梅内伊不允许鲁哈尼改变伊朗的立场并同美国和欧盟谈判、达成共识,他什么也做不了。”奥唐奈对本刊记者说。
伊朗已经递出了橄榄枝,美国会做何反应?希琳·亨特认为美国做出一些让步的可能性很小,“除非以色列改变立场,因为以色列对美国国会有极大的影响力”。奥唐奈则认为美国和欧盟很可能会单方面有所让步来显示诚意,并借以测试最高领袖是否允许鲁哈尼以谈判结束核危机。“美国在1997年更自由化的哈塔米当选总统时就这么做过。然而,今天这种开放性的环境下,如果伊朗不迅速做出象征性的让步作为回应,这个时间会更短暂。奥巴马希望能与伊朗谈判解决问题,但是失败的进展和地缘政治考量有可能使得美国和欧盟为了阻止伊朗核计划迅速发展采取更严厉的制裁。”
这显然是鲁哈尼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伊朗依赖石油出口,内忧与外患密切相关。由于持续和日益加剧的外来经济封锁、贸易和金融制裁,伊朗经济已十分艰难,民怨接近临界点。如何盘活经济、改善就业、压缩通胀、降低物价,是鲁哈尼最大的政治。王林聪告诉本刊记者:“伊朗去年国民生产总值的增长为负3%,而2012年3月到今年3月的月均通胀率达到30%。环境经济形势就需要结束西方的经济制裁,但是这个问题短期解决的难度很大,并不乐观。”既不能违背最高领袖的意志,又要实践选举时的承诺,走中间路线的鲁哈尼就像“戴着镣铐跳舞”,活动空间并不大。所以全球安全分析研究所执行主任加尔·卢夫特(Gal Luft)比较悲观,他觉得几个总统候选人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他们或多或少都是一路货,战略问题上不可能偏离最高领袖,不过是战术不同而已”。
奥唐奈认为,鲁哈尼要谨慎对待的还有叙利亚内战中逊尼派与什叶派紧张关系有可能发展成的地区冲突。“大多数逊尼派不满于伊拉克的亲伊朗的什叶派领导者。而且土耳其反对伊朗对阿萨德的援助。如果鲁哈尼不小心,他的国家很可能很快被卷入严重的冲突中。”
对鲁哈尼和伊朗的未来走向下判断还都为时过早,虽然国际局势的前景并不明朗,但是在吴冰冰看来,鲁哈尼目前面临的首要挑战是如何通过组阁和政治协商进程来减少社会分裂、促进各阶层的团结,以消解不同政治派别之间的异见。“有些人预测伊朗会出现新的反对派。工人阶级和穷人有可能会因为对困难经济形势的失望而取代最初参与‘绿色运动’的中产阶级反对者。发生在土耳其的例子可能成为一种激励。”奥唐奈对本刊记者说。(文 / 贾子建) 共识挑战伊朗革命希望伊朗伊斯兰革命伊朗石油伊朗经济哈桑建立哈尼伊朗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