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星

作者:何潇

(文 / 何潇)

明亮的星0( 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 )

这是一个迷宫般的花园,莫扎特的音乐响起,两位芭蕾舞演员出现在舞台上。他们穿着相同的白色睡衣,是一对情侣。情景看来并不愉快:他们争吵、扭打、离开对方……但接下来的一个具有魔力的吻化解了一切。女演员被男演员的吻牢牢吸住,仿佛脱离了地心引力一般,双脚离地,悬在半空中。这幅画面让人想起夏加尔的画,也让人想起普列维尔那首著名的诗:“一千年一万年/也难以诉说尽/这瞬间的永恒/你吻了我/我吻了你/在冬日,朦胧的清晨/清晨在蒙苏利公园/公园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这幕让观众席上掌声雷动的舞蹈,是安奇琳·普罗佐凯奇编舞的《公园》,表现的是巴洛克时期爱情与诱惑的关系——在那个时代,这种意象经常借由花园来体现。为观众带来“魔力之吻”的男演员,是传奇舞者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他今年已经45岁了,但观看表演的时候,你会忘记这一点。你更不会想到,他的两个膝盖都动过手术,膝盖的韧带甚至是人工的。在后台采访的时候,可以隐约感到他的脚步有些异样,但在舞台上,你看到的只有优美的肢体语言。“我不会把问题带上舞台。”马拉霍夫对本刊说。

与他同时期的芭蕾明星,大多已经退居幕后,而马拉霍夫继续跳舞。《天鹅之死》是其亲自登台的第二个作品,与《公园》一样,出现在当晚的“芭蕾精品荟萃”中。这出富于传奇色彩的芭蕾独舞,由俄国舞蹈编导米哈依·福金为芭蕾巨星安娜·巴甫洛娃所作,取材于法国作曲家圣桑的名作《动物狂欢节》中第十三节,大提琴与钢琴演奏的《天鹅》。为了区别于其他芭蕾舞剧《天鹅》,改名为《天鹅之死》。1905年,《天鹅之死》在圣彼得堡初演。安娜·巴甫洛娃完美地诠释了一只高贵的天鹅在濒死之前的挣扎与苦痛,哀感顽艳,撼人心魄。巴甫洛娃的表演让这出独舞名垂芭蕾舞史册,成为许多芭蕾舞女演员希望挑战的作品。而男演员马拉霍夫的《天鹅之死》却是出人意料的:没有舞裙与舞鞋,他赤着脚,用现代舞的元素来展现这部名作。

“《公园》是一支非常优美的双人舞,通过舞蹈展示出动人的激情。在舞蹈中,我能够表现自己的情绪。而《天鹅之死》对我来说也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来演绎最著名的舞蹈。”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说。

这场在国家大剧院的表演,是芭蕾舞演员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第一次在中国亮相,也是这位传奇总监谢幕前的中国首秀。在此之前,这个名字已经被广大的芭蕾舞爱好者所熟知。1968年,马拉霍夫出生于乌克兰。他从4岁开始跳舞,10岁便考入千里挑一的莫斯科大剧院芭蕾学校,并以重点生的身份进入了实验班,由芭蕾教育泰斗佩斯托夫指导。毕业后,他成为莫斯科古典芭蕾舞团最年轻的首席演员。“跳舞是我母亲帮我做的选择,但如果让我自己选,选择也是一样。”马拉霍夫回忆道。

明亮的星1( 舞蹈《公园》 )

1992年,马拉霍夫离开莫斯科,来到了奥地利维也纳,此时他24岁。在此前一年的圣诞节,苏联宣布正式解体。在后来的采访中,他不认为时局的变化给他的艺术生涯带来了任何影响。“就这个话题而言,我有些太过年轻。对我而言,这从来也不是一个问题。我想要的,只是舞蹈。”凭借出色的才能,马拉霍夫在西方获得了很好的职业发展,曾同时担任斯图加特芭蕾舞团、维也纳芭蕾舞团、美国芭蕾舞剧院、加拿大国家芭蕾舞团四团的主演。扎实的技术基础、天生过人的身体条件以及于德奥芭蕾强调戏剧化风格的熏陶中精进的表演能力,构成了他的舞台特征。德国媒体对他的称谓是——“世纪舞者”。

在年轻时代,马拉霍夫完成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职业发展。2002年,不到35岁的马拉霍夫接下了柏林的聘书,成为柏林国家歌剧院芭蕾舞团的首任团长兼首席。在平均艺术寿命颇为长久的欧洲,在这个年纪便成为一个国家级舞团的艺术总监,实属年轻。但年轻气盛的马拉霍夫在接下来的年间让世界记住了柏林国家芭蕾舞团的名字。一经上任,马拉霍夫便对舞团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将柏林三个最主要的芭蕾舞团合并,成立了柏林芭蕾舞团。与那些俄罗斯、西欧的老牌名团相比,成立仅10年的柏林芭蕾舞团十分年轻,但其成长速度令人侧目。自合并建团以来,在马拉霍夫的带领下,舞团在近10年间成长为德国实力最雄厚的芭蕾舞团,拥有来自26个国家的88名演员,涌现出一大批国际级芭蕾明星,比如现在如日中天的波丽娜·赛米诺娃(Polina Semionova),首席中除了俄罗斯、乌克兰、德国这些欧洲芭蕾传统强国之外,还有来自日本和墨西哥的演员。

( 舞剧《仙媛》 )

作为团长的马拉霍夫,为舞团带来了由其亲自编导的一系列芭蕾名剧,此次来华的《仙媛》是著名的一例。芭蕾舞剧《仙媛》诞生于19世纪,剧本作者是法国作家、诗人泰奥菲尔·戈蒂埃,他是法国“为艺术而艺术”思潮的奠基人。1843年,《仙媛》在巴黎歌剧院首演,由弗瑞德·布尔格弥勒作曲、编舞家让·科拉利编舞。这是一出十分典型的19世纪浪漫剧。故事充盈着那个时代舞台流行元素:王公贵族、仙子精灵,以及富于异国情调的背景。情节相对简单,甚至有些乏味:王子艾哈迈德厌倦了挥霍虚度的日子,渴求发现新生活。某日,一位美丽的仙媛降临到他面前,向他许诺,唯有爱情可以逾越天地鸿沟。

在上世纪上半叶,《仙媛》曾经在伦敦演出,但在50年代以后,这部剧逐渐淡出了舞台。在搜集芭蕾照片和手稿的过程中,马拉霍夫发现了这部沧海遗珠,并决定将它再次搬上舞台。“我一直热爱古典芭蕾。我从不同的地方收集各种芭蕾照片和手稿,其中就包括《仙媛》的指挥手稿。我对自己说,好的,我可以做点儿什么了。”马拉霍夫告诉本刊。为了让这部舞剧“复活”,他对其进行了“考古式”的复原。古老的版画激发了马拉霍夫的灵感:“芭蕾明星卡萝塔·格里西的画册激发了我的灵感,她是浪漫芭蕾最雅致最温柔的形象。我准备这版舞剧的时候,很多灵感来自于这些画面。当我听到《仙媛》的音乐的时候,我立刻将它同我看到的画面联系了起来。”

明亮的星3( “芭蕾精品荟萃”:舞蹈《沙发》 )

对于马拉霍夫而言,《仙媛》是他的一个孩子。“一切从零开始,我思索了很久。”马拉霍夫对本刊说,“比如说,《仙媛》原来的音乐时间很短,只有27到29分钟左右,所以需要再做一些音乐的扩充。”然后是按图索骥的编舞。在首演的前一个星期,依然有一些东西没有完成。“我要做舞蹈的部分,也要做编舞的部分,这在我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这就像设计师设计新系列,他需要考虑颜色和形式。或者说是画家作画、音乐家谱曲,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

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仙媛》,是一部全新的作品。“我没法具体说我的版本和原版到底有哪些不同,《仙媛》是浪漫芭蕾的精华,我想要传达的是——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风格,它有着独特的呼吸节奏,是温和而有节制的。它起源于足间舞蹈的早期时代。”马拉霍夫说。他去除了原作中许多部分,包括当时最受欢迎的两首舞曲。布尔格弥勒的音乐被沿用了下来,同样得到发扬和延续的,是该剧华丽精美的舞美。马拉霍夫找来擅长奢华风的霍尔蒂·罗伊格打造服装与舞台,为观众营造了一个充满古老东方异域风情的奇幻世界。新版《仙媛》应该是一部会得到原剧作家泰奥菲尔·戈蒂埃青睐的作品,这部宛若梦境的舞剧,让观众感受到的一个词就是“美”。不论是服装、舞美还是舞蹈,它都在体现其诞生时代的精髓:精致、细腻、浪漫、唯美。

( 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之《天鹅之死》 )

令人遗憾的是,在将来,人们可能很难再次看到这部作品上演。今年2月,马拉霍夫宣布,将在2014年卸任总监之职,离开工作了10个年头的柏林国家芭蕾舞团。随着马拉霍夫离开柏林国家芭蕾舞团,其一手创作的《仙媛》也将离开。“我是主动选择离开的,当然在情感上,会有一些黯然,但这就是人生,你不能什么都做到。”马拉霍夫对本刊说。没有人知道这位灵魂人物离开后,柏林国家芭蕾舞团的未来将会怎样。

但马拉霍夫不会离开舞台。“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黄金年龄。我不能说具体怎样。我的黄金年代已经过去了,但我依然在跳舞,因为我热爱舞蹈。我想看到可能性。”弗拉基米尔·马拉霍夫说,“芭蕾的本质是疼痛,以及懂得:仅凭努力是不够的,要战胜自身的极限。我是一个舞者,我生活在舞台之上。”

明亮的星5( “芭蕾精品荟萃”:天鹅湖第二幕 )

“我的心属于古典主义”

“编舞者就像天上的星星,它们冉冉上升,但不能维持太久,只有强者才能生存。”

明亮的星6( 舞蹈《透明》 )

三联生活周刊:《仙媛》是一出诞生于18世纪的芭蕾剧,并且有半个世纪没有被搬上舞台了。你将它重新搬上舞台时,有否试图在其中加入一些现代的元素?

马拉霍夫:我们生活在新世纪,所有东西都是新的。我喜欢新东西,喜欢现代,但我的心属于古典主义,属于新古典主义芭蕾。我经常这么说,古典芭蕾舞者可以跳现代剧,但现代舞的表演者跳不了古典芭蕾,因为他们受到的教育不同。一个舞者出现的时候,人们常说这是第二个谁。只有第一个,没有第二个。我是第一个马拉霍夫。编舞者就像天上的星星,它们冉冉上升,但不能维持太久,因为竞争的存在,只有强者能生存。现代的作品,你无法知晓它能维持多长的生命周期,但古典具有永恒的生命。

明亮的星7( 舞剧《仙媛》 )

三联生活周刊:但在你的表演中,人们看到很多现代主义的影子。你怎样定义古典与现代?

马拉霍夫:《仙媛》属于新古典主义芭蕾,所以我想向舞蹈演员们展示不同的风格,这样他们可以同时表现古典与现代。对我而言,做现代的东西并不是难事。对于观众而言,能得到新的体验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就像餐馆,在米其林餐厅你能找到最好的餐食,也能找到意料之外的惊喜。我也希望能向中国观众展示更丰富的东西,看到柏林国家芭蕾舞团的精髓。

三联生活周刊:关于你的《天鹅之死》,我们知道,这出经典剧目通常是由女性来表演的。作为一名男性,你在表演这出名剧的时候,会将关注点放在哪里?你希望在舞台上呈现的是什么?

马拉霍夫:当我说跳《天鹅之死》时,很多人感到很吃惊。他们问:“哦,是要穿上舞裙和足尖鞋?”我说,不是这样。这是不同的编舞,不同的概念、服装和表演。我在编舞的时候,没有改变原有的舞步,但想给它不同的感觉。表演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想——最重要的是,不要老想着,“我在跳舞”。我希望呈现一些精神上的东西。这也与你的情绪有关:如何醒来、吃了什么、遇见了谁……你的情感、当天的天气,都会呈现在舞台上。当然你也会遇到问题,但这些东西我会隐藏起来,不让问题出现在舞台上。艺术家应该呈现最好的一面。

三联生活周刊:芭蕾舞是形体艺术,与其他舞台艺术相比,舞蹈更抽象。比如说,戏剧可以通过台词与对白,与观众建立对话关系,而舞蹈演员依靠的只有肢体语言。台上的舞蹈演员与观众的关系是怎样的,是制造亲密的对话,还是呈现完美的独白?

马拉霍夫:在一些现代舞中,我也尝试着讲故事,可并不是所有的芭蕾舞剧都在呈现同样的东西。观众与舞蹈演员的关系,可以通过观察得知。舞蹈演员在台上表演,这是一件事;席间的观众在观赏,这是另一件事。这两者(表演与观看)之间可能会存在差异。这很正常,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思想和思维方式,他们看到的东西不会完全一样。比如说,不同的观众给予掌声的时刻也不一样。在日本,他们在帷幕拉上的那一刻停止鼓掌,在中国,是同样的情况,而在俄国,他们的表现会更为疯狂一点儿,会不停地鼓掌与狂叫。

三联生活周刊:柏林国家芭蕾舞团是一个相对年轻,同时又非常具有个性的芭蕾舞团,演员来自五湖四海。你挑选演员的标准是什么?

马拉霍夫:(演员是否合适)我可以看出来。比如说我试了300个演员,需要减少一半,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城市。你不会去关注国籍,你看到的是他们的表演方式。在挑选的时候,你能看到这个演员的未来,他会在舞台上做怎样的表现。我们的团像一个家庭,因此我在挑选的时候,会考虑这个人是否能成为家庭的一员。我就像是这个团的父亲,父亲会保护他的孩子。我会给他们跳舞的机会,激励他们。舞团要对演员负责。

三联生活周刊:你如何看待芭蕾舞演员这个角色?作为一名舞者,你会否恐惧自然规律——比如年龄的增长和体能的衰退——带来的限制?

马拉霍夫:这个工作很艰难。芭蕾舞演员一开始就要认识清楚,他是否要做这个工作。许多人半途而废,坚持下来并不容易。我不害怕那些。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身体状态,肌肉的柔韧性和衰老的速度也都不一样,这主要看他怎样对待自己的身体。有些人只跳六七年,有些人跳十几年,有些人能跳到50岁。当然与他在20岁的时候不一样。我们不能取回年龄,我们只能往前看,向前走。每天都是新的一天。这都取决于主观能动性。 明亮的星天鹅之死公园芭蕾形体舞蹈剧情片爱情电影法国电影芭蕾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