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外公与外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宋安安)
去年10月,外公去世了。外公的三轮车孤零零地停在院子里,任凭风吹雨打。
外公用三轮车载外婆,载了半辈子。很多年过去,路上的汽车越来越多,村子里的人也将自行车换成了电瓶车,但外公还是蹬着他的三轮车,外婆坐在车后面的小板凳上,嘴里含块糖,眯着眼睛,看着两旁的行人。只是到了后来,外公越来越吃力,每到上坡的地方,外婆就从车上下来,颤颤巍巍地从后面往上推。待上了坡,外公会小心翼翼地稳住车,直到外婆上车坐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空房子越来越多,地也荒得越来越多。老两口打理起了院子前没有人要的地,种种蔬菜,养养鸡鸭。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上,他们割些韭菜或者摘上什么其他当季的蔬菜,骑着三轮车到镇上的菜市场,摆个摊,前面放个纸盒子,也卖不了几块钱,直到晌午,老两口才慢悠悠地骑着车回家。
儿女们不能理解,轮番劝解,想让他们晚年享享福,就是不管用。有时候我去看他们,外公在田的这头儿,外婆在田的那头儿,慢悠悠地用铁铲除草,偶尔抬头大声嚷几句:“老婆子,累不累呀?”“老头子,进屋喝些水吧!”或许,这就是他们相濡以沫的方式。听妈妈说,外公与外婆年轻时也是这样,一直就这么形影不离,很少分开。以前家里穷,外公不得不做木匠活养家,偶尔要去邻镇干活,但他一定会在天黑前赶回家,不是没有地方住,而是挂念独自在家的外婆与儿女。后来,儿女们都成家了,老两口十分倔强,依旧坚持要住在老房子里,即使去儿孙家做客,也不会留宿,一到天黑,肯定会念叨着要回他们的小屋子,念叨着家里的鸡鸭与看门的狗,怎么留都留不住。
家乡有哭丧的传统,每有亲人去世,家人要哭着唱出过去的往事,以及自己对他们的思念。外婆几乎不吃不喝,哭喊了三天三夜。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外婆,用嘶哑的声音几乎回忆了寸寸往事。“我的亲人呀,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我的亲人呀,从前家里孩子多,你干完活回家,饿着肚子看着孩子们吃饭,自己一口都舍不得吃呀。我的亲人呀,隔壁王家说要把小妹送给人家养,换两袋米,你知道我把孩子送出去了,坐在床头抹了半天眼泪,又连夜把小妹要回来。我的亲人呀,你不在,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饭呀?”只知道那个年代人人活得不容易,却不知原来这般艰苦。只知道死亡让人痛苦,却不知原来这般声嘶力竭。
整理外公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张发黄的老照片,是年轻时候的外公,格外帅气。于是,跟外婆聊起了往事。外公以前在南京钢铁厂工作,下放到这苏北的小村子。后来,这个清秀的小伙子到了成家的年纪,很多人上门说媒,但外公就是谁都没看上,直到遇到了外婆。他在这个村庄一待就是一辈子。外公的身世很凄苦,几乎没什么亲人,这几十年来,外婆是他唯一的亲人。两个人拉扯大了六个小孩,再后来,很多人到大城市里打工挣钱,也有人喊外公一起前往,外公就是不动心,安安心心地与外婆在家种地。
外婆慢慢地接受了外公的死亡。但她还是一人住在小屋子里,不愿离去,屋外就放着外公的三轮车。外婆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有一次,我从背后看她,远远地,她佝偻地站着,仿佛老成了一棵空心的枯树,让我心头发紧。有时候,我会想,这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爱情呀,简单而又坚韧。还记得奔丧期间,姨姥姥坐在地铺上,留着眼泪对外婆说:“一个女人,想要幸福一生十分简单,做姑娘的时候有父母疼,嫁人以后有老公爱,老了以后有子女孝顺,一辈子也就满足了。”这是非常粗糙的幸福观,或许现在的人过得太精致,已经忘记了最简单的幸福。这辈子,他们没有经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大富大贵,更没什么可说道的浪漫往事,老两口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一辈子,天天守在一起,相濡以沫。这种简单的相守亦是爱情的另外一种真谛。
最后一次见外公是他去世前的一个月,外公与外婆来我家吃饭。那时,外公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基本没吃下什么东西,但即便是这样,外公依然坚持要骑着他的三轮车带外婆回家,不愿让妈妈接送。我送他们一程,外公骑车,外婆坐在后面。外公骑车的速度非常缓慢,慢到与行人步行的速度都差不多了。 外公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