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表妹小舟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松果)
“五一”前我妈高素环带着我表妹小舟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到北京来。
听我妈描述,4月初的时候,表妹去看望她,指着日历上的“五一”那天说,要来北京看我。由于事关重大,我妈当天就给我打了电话,通报了她要来的事项。
小舟小我一岁,是我二舅家的长女。她还有两个形容彪悍的弟弟。记得小时候放暑假回姥姥家探亲,她跟我年龄相仿,我就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她家。二舅家后面是一大片果园,四周用蒺藜栅栏围拢得很高。七八月份,苹果还是翠绿翠绿的,但我总看见二舅家蹲放着成筐成筐的青苹果,总之是果园里最大的苹果先进了我二舅家。我二舅也不避讳,说这就是从果园里翻墙进去摘的,仿佛就是他家的一样。二舅家的青苹果无一例外地都进了我们的肚子。我和表妹小舟睡一屋,苹果筐就放在我们床头,它半夜散发出来的味道绝对比白天更曼妙、更诱人,这成了我们解馋的好东西。
之后她就嫁人了。我20岁那年,她19岁,二舅因肝癌辞世。二舅妈因为担心小舟的未来,就四处托人,把她介绍给同村一户穷得叮当响的破落人家。二舅妈形容他家说,镚子儿都没有。那家媳妇因为嫌弃男人过不出个样子来,就丢下6岁的儿子,跑了。我表妹就成了一个28岁男人的老婆,一个6岁男孩的继母。
我一下子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悲凉。命运殊途,只因她不会说话,天生是个哑巴。我可以在大学里享受我的美好青春,知识、浪漫、爱情、理想……她却终生不能跳开这方圆500米的村落。听我妈说,家里是在小舟1岁多的时候发现她听不到声音的。我妈高素环不止一次地对我叹息说,是你舅妈太爱干净了,小舟头上的囟门就不能用梳子梳,她给她反复用梳子梳,还摁着洗头,这个地方怎么能梳呢,你看把孩子梳哑了。多心灵手巧的一个闺女啊,唉,唉!
高素环说的这事肯定是经不起科学的推敲,但在我的心里却是刻骨铭心的圣律。小舟后来生了个男孩,不哑,很健康。听说她嫁过去,男方家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她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很有一套。而我不见她,最少也有七八年了。
她这次要来,我老公说,她会不会和其他的哑巴一样见了我们咿咿呀呀的。我很愤慨,但理解他这是开开玩笑。我说,她是无声的,她知道自己不会说话。你呀,不知道她有多聪明。果真,高素环带着她进了家门,我正接电话,老公开了门,她微笑,却没有一般聋人的咿呀声。
我用百倍的热情拥抱了她。多年不见,她黑了,而且,眼角的皱纹也很深。她穿着高跟鞋,衣服比一般妇女要时尚些,总之,越来越像我印象中的二舅妈了。
我带着她去王府井步行街,进了商场,我带她去看看衣服,她一下子就翻到价签,都是四位数的,拉着我,毫不犹豫地离开这个地方。后来,我们在家门口的小店里给她淘到了便宜可心的衣服。在王府井小吃一条街,我和她吃了一些味道一般但是情境难忘的小吃。她掏出小米手机,给烤蝎子串照了很多相。
闲下来,她翻出手机,给我看她大儿子的照片,就是她的继子。她告诉我,他要结婚了,这个是他的女朋友。她两个大拇指相对并弯一弯,表示两个人在谈恋爱。她37岁,就要当婆婆了,这更让我吃惊且心酸不已。她又给我看小儿子,指指自己的胸膛,表示是自己的孩子;两个食指搭在一起,又伸出两个手指,12岁;又比划他写字的样子,然后比划他打游戏的样子,又比划自己一个耳光扇过去,嘴里嚅动,表示教训他要好好学习。我俩一阵大笑。笑后她从手机里又调出她家的新车,是一辆途胜;又给我看看她家的新楼房,二层高;拿出她老公的名片,背后印着,出租各种农用车辆。我数了数,大概十七八种。她告诉我,这些车开出去,回来,给她钱,她用拇指和食指捻动,我理解那是他家的生意旺旺。我只会竖起大拇指,或者表示OK。看着她宽大的手掌和壮硕的手臂,在劳动节我开始相信劳动创造了美这种说法,不一定是形容面貌上的美,但至少创造的是心里的踏实和自豪。
临走的时候我妈说,小舟怀疑她老公有外遇,因为总见他上网和人聊天。她心情不好,这才想到我这里散散心。
我听了心中揪紧。男人有钱了,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小舟是不会说话的残疾人。但是就是她老公有了外遇又如何呢,她又不会说话,又不能表达,不会申辩保护自己的利益,不能学娜拉摔门而去,从此自力更生。她最终指望的,不还是这个男人吗?
这就是生活给予她的全部内容,只能接受,难以改变。抗争也只有这些,或者更少。 表妹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