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魁”龚自珍

作者: 陈正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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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最看重自己的,还是一个具有超前意识的近代知识分子角色。(张雅云 / 绘)

清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26岁的杭州人龚自珍,因事赴苏州,顺便给吴中著名的文学前辈王芑孙先生投赠了自己的诗文各一册,其中文集的名字,叫《伫泣亭文》。王老先生挺认真,看了这后生的文稿,专门回复了一封长信,先对文集之名“伫泣”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该名不过取自《诗经》的“伫立以泣”,而天下之字多得很,又何必要取这么个很不吉祥的字来命名呢?继而对文集中“立异自高”的现象提出严肃的批评,说他“甚至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迕,足下将持是安归乎?”意思是你这么放胆乱写,是想走到哪条路上去呢。作为对龚自珍抨击世人为“乡愿”的回应,老先生还在信中直白地贬斥小龚为“怪魁”,也就是最妖最怪的人。

让笃实的王老先生动气的,应该包括龚自珍3年前写的《明良论》四篇。其中第一篇谈官员的高薪养廉,描述现实中官员聚会,京城贵人“未尝道政事,谈艺文”,外官“未尝各陈设施,谈利弊”,而相互讨论的都是哪块地好、哪块地差,家里家具还缺点啥之类;第二篇论官场风气,开宗明义:“士皆知有耻,则国家永无耻矣;士不知耻,为国之大耻。”并把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了高级官员,说他们“身为三公,为六卿,非不崇高也,而其于古者大臣巍然岸然师傅自处之风,匪但目未睹,耳未闻,梦寐亦未之及”,意思是古时大臣那种高尚严正,即使做君王的老师也能自持的风骨,在这些三公六卿的身上不仅看不到、听不到,连做梦也梦不到。第三篇分析官场平庸流行的根源,在于论资排辈。资历浅的心里想的是:“我积攒了年资慢慢等待时机,安安静静地守着本分,即使升迁有慢有快,只要熬过中年,也总有希望得个尚书、侍郎干干。”而资历深的考虑的是:“我已经积攒年资等啊等,安安静静地守着我这位置,过了这么久,还时常有危险,好不容易才到这个地步,怎么可以忘记积年累月的辛苦,而随便开口说话,最后辜负了自己的岁月呢?”认为这就是士大夫统统“奄然而无有生气者”的原因。

二十几岁的小青年,竟敢如此狂妄地讨论朝廷大员与国策,自然难为王老先生等一众以“求同”为人生目标的士大夫所容。但是龚自珍很幸运,这组高论被他的外公看好,特意在当时写了一段书面评语,予以鼓励:“四论皆古方也,而中今病,岂必别制一新方哉?耄矣,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甲戌秋日。”而小龚的这位外公,名气不在王芑孙之下,那是因注释中国最早的字典《说文解字》而名满天下的文字学家段玉裁。

有这么一位既有学问又有见识的外公,龚自珍的青少年时代是十分幸福的。他六七岁时就由母亲口授读诗,读的不是一般的童蒙读物,也不是《诗经》《楚辞》,而是当代诗人吴梅村的作品。12岁那年,外公亲自给他讲《说文解字》,打下了古文字学和经学的基础。到了14岁,他就开始自选课题做学术研究,考古今官制。16岁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进入传统目录学之门。17岁那年有机会游国子监,看到石鼓文,非常喜欢,由此又开始涉足金石之学,进而收藏古籍和文物。19岁考取举人,两年后考中武英殿校录员,再上一层,做起了校勘和掌故的学问。

史料记载他天生一副宽额头,一双大眼睛,颇为英俊。“与同志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但他成年后的嘉庆、道光年间,却是一个不适合他的时代。在写于嘉庆二十(1815年)、二十一年(1816年)的《乙丙之际箸议》第九篇里,他把人世的等第归纳为治世、乱世、衰世三等,其中最下一等的“衰世”,隐约之间指向的就是他身处的时代——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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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根据龚自珍的遗文和残稿编成《定庵文集补编》。

大致是说衰败的时代,表面上看起来很像“治世”。色彩黑白相间少有五彩,好似政治清明的时代崇尚淡雅;旋律不齐混淆了音调,好似政治清明的时代崇尚清静;道路荒废设施无用,好似政治清明的时代崇尚随意自然;人们混日子没有口出狂言,好似政治清明的时代大家都没有异议。但不仅没有能干的将相、士农工商,连有才能的小偷、大盗和小人都见不到了。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龚自珍中举之后的进士考试屡战屡败,尽管积攒了2000篇“功令文”(也就是八股作文),但直到道光九年(1829年),38岁的他才考取进士。接下来的官场生涯,只是一直在不高的职阶中流转。他在宗人府做过玉牒馆纂修,也在礼部做过主事,还受到过道光皇帝的接见,但都算不上得志。10年后,表面上是因亲属也在礼部任职需要回避,实际是“才高动触时忌”而被上司不容,他不得不告老还乡。两年后暴病而亡,享年仅50岁。

在那个人人以老成持重、看破不说破为人生准则的现实世界里,他自始至终都像揭穿皇帝没有穿衣的那个男孩,用尖锐且生动的笔触,决绝地给传统陋习划开了一道口子。

龚自珍的后半生,留下了大量论学和论政文字,但他去世之前和之后,时人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在清代中后期的普罗大众眼里,他是一个另类,类似今天的有争议的人物。在他身上,堆砌着著名诗人、文章怪才、世情呆子乃至绯闻主角等多重身份。但龚自珍最看重自己的,还是一个具有超前意识的近代知识分子角色,他试图通过激烈地批判现实,让有义务维护传统统治的官僚阶层觉醒,以挽救即将沦落的大清王朝。即便知其不可,仍勉力为之。道光十九年(1839年),他离京后写的那组《己亥杂诗》中,最堪玩味的是“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一首。显然,回顾既往,龚氏最自珍的是“真”和“童心”。在那个人人以老成持重、看破不说破为人生准则的现实世界里,他自始至终都像揭穿皇帝没有穿衣的那个男孩,用尖锐且生动的笔触,决绝地给传统陋习划开了一道口子。而《己亥杂诗》里令人最为感慨的诗句,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可见晚年的龚自珍,在坚持他的批判性文辞的同时,依然对身处的大清王朝,存留着一股无法摆脱的依恋情结。

龚自珍辞世的1841年,是鸦片战争后中国进入近代的开端之年。他留下的文字遗产,在之后的中国思想、文化和政治生活中产生了久远的影响。梁启超曾说:“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与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者,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其实不只晚清,现代中国的杂文书写,从鲁迅到李敖,文风与论事主旨均可见龚自珍的风神。20世纪50年代以来,因教科书中收录了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和《己亥杂诗》,龚自珍成为家喻户晓的开一代风气的历史人物。而较少为人所知的,是新疆设置行省归入统一的中华版图,最早提议者也是龚自珍。

最后可以说一个故事。龚自珍《己亥杂诗》中更为人熟悉的诗作,是下面这首——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但大家很难想象,它原本是作者当年在镇江见识了赛玉皇及祈祷风神、雷神等宗教活动后,应道士之请写的一首“青词”。龚自珍不同凡响的地方,是居然能把一个本应是祈祷神灵的道教文本,瞬间注入尘世的血脉和活力,并展示出其高远的人生志向。也无怪乎当年他辞官回乡,人还没回到杭州,《己亥杂诗》的若干篇章已在杭州人中传诵了。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

编辑 陈娟 / 美编 徐雪梅 / 编审 张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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