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扎西桑俄:“鸟喇嘛”和他的年保玉则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贾子建)
( 扎西桑俄 )
故乡的鸟
扎西桑俄在户外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虽然他的眼睛并不近视。他说或许是因为空气的原因,每次离开家乡到城市里来,眼睛就会莫名地刺痛流泪。扎西桑俄在西宁已经住了一个多月,过于干燥的气候和变少的阳光还是让他难以习惯。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忙着撰写一份研究材料,这份材料搜集了三江源地区藏民的传说、历史和传统观念,他希望传统的力量能对三江源地区的环保工作开展有些帮助。
遮挡沙尘的平光镜更多是心理上的安慰,不过也给这位27岁时就成为佛学堪布(相当于大学博士学位)的喇嘛平添了几分儒雅。但这显然不是扎西桑俄真正的样子,除了袈裟和佛珠,脚上的登山鞋和一台照相机才是陪着他在六七年间走遍整个藏区的见证。“我不想出名、挣钱,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够到处去观鸟。”前几天,扎西桑俄和同伴果洛周杰的研究论文《藏鹀的自然历史、威胁和保护》刚刚在《动物学杂志》上发表,这篇论文中他们对藏鹀的观察数据历时6年。“相比宗教,我更喜欢科学,也喜欢科学的研究方法。”扎西桑俄很坚定地说。
藏鹀是中国特有的一种鸟类,雄鸟头部有清晰的白色纹路,酷似藏民青睐的天珠,也被称为天珠鸟。藏鹀的分布区域非常狭窄,名列《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自1900年被发现以来,到90年代仅有不足10次的目击记录,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神秘的鸟之一。而这种罕见的鸟类的栖息地就在扎西桑俄的家乡。青海久治县的白玉乡,这个果洛藏族自治州东南的乡镇在三江源自然保护区划定的18个核心区内,巴颜喀拉山脉的主峰年保玉则也在这里。“现在的一切还都是黑白照片,青草要到6月才会长出来。”
从西宁到白玉乘车要走上一天半的时间,扎西桑俄也记不清要翻过多少座山。5380米的年保玉则是只能遥远眺望的所在,相传那是藏族世间九尊之一山神念青唐古拉的舅舅山神念青涛巴载所住的圣山。相比高原金色的日光和碧蓝的天空,这个季节连绵不绝的棕褐色山丘确实显得有些乏味,游动的牦牛群是山坡上的点缀,也是难得灵动的风景。白玉乡有大约4000人,绝大多数的人口都是牧民,而乡上的白玉达唐寺则集中了另一部分重要的人:喇嘛。
( 扎西桑俄的绘画作品 )
俄曲河还没有完全融化,两岸仍然结着厚实的冰层,河水从冰层下蜿蜒流淌。这条流经整个白玉乡的河流在经过达唐寺后被叫做玛柯河,它将流入大渡河,最终注入岷江。年保玉则是一道分水岭,北侧的大小河流都流入黄河,而其余河流则都流入长江。俄曲河的上游在年保玉则。据统计,年保玉则有大大小小160个左右的湖泊,而这只是历史记载中最多时期的一半左右。旅游手册上,湖泊的名字叫“妖女湖”,藏民们则叫它“鄂木措尕玛”。“‘鄂’是‘蓝色’,‘措’是‘湖’,‘尕玛’是‘下面’的意思。”扎西桑俄的父母也是牧民,他就出生在这个蝴蝶形湖泊的岸边,那里是他家的夏季牧场。
本刊记者眼前的鄂木措尕玛完全被冰层覆盖,日光照在冰面上只是刺眼的洁白,湖底冰层运动发出如打击乐般震人心魄的节奏,这是静寂的山谷中唯一的声响。扎西桑俄说,夏天的鄂木措尕玛则是另一番景象。“湖里有很多鱼,我们会把糌粑扔下去喂它们。湖里和湿地中有很多鸟,比如赤麻鸭、黑颈鹤,我经常和姐妹们一起去看。赤麻鸭有很多孩子,我把一只藏在衣服里,它的父母就围着我到处找。”扎西桑俄的父亲角也合是牧民,也是藏医。在他的8个孩子中,扎西桑俄是比较调皮的一个,也有着从小就很突出的爱好:观鸟。
( 年保玉则生态保护协会部分会员。左至右:豆盖加、岗巴、果洛周杰和华泽 )
一切都在扎西桑俄13岁的时候改变了。他被父亲送到乡上的达唐寺,这里距离他们的牧场有40公里。“寺庙是牧民的学校、养老院和仓库。”扎西桑俄说游牧生活非常辛苦,牧民们就会把用不到的器物暂存在寺院,岁数大了的老人不方便远行也会送到寺院居住。“寺院照顾不了太多老人,就需要牧民家里有一个孩子出家,白天学习,早晚照顾老人。”扎西桑俄跟着奶奶住进了达唐寺。“我洗衣、煮饭什么都不会做。”和20多个年纪相仿的孩子组成班级,在完全改变的生活中,扎西桑俄感到的是深刻的孤独。“父亲一年才来看我一两次,奶奶当时年纪还不太大,有时也会去牧场,寺院里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达唐寺周围没有湖,没有熟悉的赤麻鸭,他过得并不开心。扎西桑俄说他常常梦见湖边的鸟儿们。
扎西桑俄承认,画鸟的初衷是想家。1985年达唐寺重建,从阿坝来的两个画家是扎西第一次遇到的画画的人。画家需要人打下手,寺院便派了20多个小喇嘛。扎西桑俄只有15岁,画家便让他磨石头、做颜料。一个月后,当寺院的绘画工作全部完成时,画家送给每个帮忙的小喇嘛一根毛笔作为答谢。得到毛笔的扎西桑俄不肯离开,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他想学画画。有了毛笔、学会了做颜料,扎西桑俄还向寺院里的一位老僧人学会了做纸。17岁时,扎西桑俄第一次在纸上画鸟,“那是鄂木措尕玛的赤麻鸭,不过画得不是很像”。
( 本组图片为扎西桑俄的动物摄影作品 )
扎西桑俄在藏区总共观察过近400种鸟类,他说每一种都画过4次以上。看到一种没见过的鸟,他就会对着录音笔喃喃自语,记录下鸟儿羽毛、爪子的色彩、形态。“晚上回去整理成笔记,再试着画下来。如果第二天还能看到这种鸟,就现场修改。一只鸟画下来不知要看多少次。”他没有专门学过绘画,他的画不是唐卡,不是水彩,也不是工笔,他说这是“扎西的画”。“我有时候也怀疑自己是不是鸟转世的,别的什么在我脑海里都是一团模糊的形象,只有鸟,我看过就能在脑子里记得它的羽毛颜色、身体形态,非常清楚。”寺院的时间比较宽裕,除了早晚课外,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扎西桑俄都用来观鸟、画鸟。“我的老师问我画鸟是为了钱吗,我说不是,他就不再管我了。”
自由
( 扎西桑俄的绘画作品 )
“直到18岁,我都会想为什么父亲要把我送到寺院来,为什么偏偏是我。”过早离开家庭的生活使得扎西桑俄的性格非常独立,他说,“那时候只想要自由,任何传统的都不想听。扎西桑俄是一块布,做衣服还是裤子我自己说了算,做得好不好也是我自己说了算。”18岁那年,渴望自由的扎西桑俄留下一封信后就离开了属于宁玛派的达唐寺。“我信里写,扎西桑俄的权利是自己的,不属于任何人。不管师父、父母还是朋友要阻止,他就是我的敌人。”从18岁到25岁,扎西桑俄没有回到过白玉一天。“一直都在外面学习和观鸟,我唯一的追求是自由。”他先是去了阿坝的查理寺,在这个格鲁派寺院学习了3年半,又辗转到甘肃的拉卜楞寺院学习了两年,接着是到甘孜州和拉萨。
白玉的海拔在3600米,比白玉海拔低500米的查理寺有了森林。“这里的鸟跟家乡的鸟完全不一样,以前我以为白玉的鸟就是世界上所有的鸟。我因此开始想要看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鸟。”查理寺的僧人一年中有三个假期,当其他僧人都放假回家的时候,扎西桑俄就收拾行囊上山观鸟。“鸟儿都在清晨和傍晚活动,我就早起上山,一路看植物、看鸟;中午到山顶打坐、休息,还可以画画鸟;下午3点左右,就收拾东西,再一路下山看鸟。”一天爬一座山,扎西桑俄有时也会在山上过夜,甚至待上一个月,三四十公里的范围内只有他一个人。他没有帐篷,夜里就在树下露宿。“山上经常会看见狼,但是它们没有伤害过我。”
( 扎西桑俄的绘画作品 )
最艰难的旅程是去林芝的墨脱县。“大概是2000年,去那里还没有路。30多个人一起走了十几天,有很多人最后都回去了,我们还迷了路。”扎西桑俄没有专业装备,吃的也只有牦牛肉粉、糌粑和酥油,“两斤食物就够我吃上10天”。他还曾专门跑去珠穆朗玛峰,就为了看看高海拔地区有什么鸟类。“黄嘴山鸦可以在海拔5000米以上生活,藏雪鸡、藏雀可以到6000米以上。”扎西桑俄还尝试爬珠峰,最终因为太寒冷而放弃,他身上只有件羊皮袍子。扎西桑俄说,藏区有一种僧人是通过行走来修行的。“他们没有目的地,在路上生病,在路上死去。夜晚借宿在牧民家中,给他们讲自己一路的见闻和故事,这样才能使藏语和相同的文化在这么广阔的藏区范围传播。”
扎西桑俄的老师是学历史的,他跟着老师学了8年历史。“这不是我最喜欢的,但老师是我这辈子最尊重的人,他就像我的父亲。”老师告诉他,人再可怜也在上面,动物再幸福也在人下面,“所以,不要欺负动物,你欺负它,它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25岁回到白玉,他听从了老师的劝告去参加寺院的考试。堪布是藏传佛教对学问的认可,达唐寺虽然也曾有人考取,但人数并不多,一般需要读书20年才能有些希望,而扎西桑俄还不到30岁。“我整整闭关了6个月,每天学习。”现在扎西桑俄仍然会谦虚地认为自己当年只是“运气好”。在终于做了件让师父和父母都感到欣慰的事后,他又不听话了,收起了堪布的红帽子、拒绝在寺院里教书,“因为那种生活太不自由了”。
( 扎西桑俄的绘画作品 )
仍然是不停地外出旅行、观鸟,2003年是扎西桑俄观鸟生活的转折点,他没想到自己会从此走得更远。那年5月,他在拉萨的吉日旅馆邂逅了一个女孩。“她当时在看一本书,上面都是鸟的图片。”从没有看过鸟的书,操着蹩脚汉语的扎西桑俄上前主动搭讪:“你也喜欢鸟吗?”当时简短的寒暄因为第二年同一时间的再次相遇而成为缘分,观鸟的女孩认出了扎西桑俄。这个女孩是深圳观鸟协会的董江天,她后来成为扎西桑俄最好的朋友之一。“她非常厉害的,中国有1300多种鸟,她看过1000种以上。”扎西桑俄给她看自己的观鸟笔记和画,董江天则送给了扎西一本鸟类知识的书。
“我以前只知道鸟的藏文名字,看那本书才知道它们的学名。”这本鸟类书籍于是成了扎西桑俄学习汉字的动力。之前他会说一些汉语,老师则是电视剧《西游记》,他说:“我大概是全中国看《西游记》次数最多的人。”从录像带版本看起,在五六十遍的观映中,他学会了康巴话、拉萨话和汉语。汉字的学习则完全来自鸟名,他说“日常用语的汉字我还是不认识,但是只要是鸟名我就能认出来”。2006年,扎西桑俄的姐姐送给他一台照相机,通过对照观鸟时所拍摄的照片,他开始更加细致地校正自己以前所画的鸟类的神态等细节。
( 本组图片为扎西桑俄的动物摄影作品 )
2005年,董江天第二次来到白玉陪扎西桑俄一起观鸟。傍晚时分,一种麻雀大小的小鸟进入他们的视线。扎西桑俄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他以前见过这种小鸟,虽然并不多见。董江天却激动了,这是她只在记录中见过的藏鹀。在这之前,在整个中国观鸟界,关于藏鹀的记录寥寥无几。而这一天,他们不仅看到了两只藏鹀成鸟,还发现了一只幼鸟。回到深圳的董江天帮助扎西桑俄申请到了一笔小额基金,用于藏鹀的调查和保护。2008年,果洛周杰在山上驻守了整整46天,记录了藏鹀从筑巢、下蛋到孵化、迁徙的全过程。他们还研究保护藏鹀的方法。獾是藏鹀的天敌,经常偷吃鸟蛋。他们就在藏鹀窝周围放上人穿过的衣服,獾嗅到人的汗味就不会靠近,但是这种方法也只能持续几天,汗味散尽,獾就又来了。扎西桑俄和朋友们只能用日夜蹲守的办法,终于保住了三窝幼鸟中的一窝。
不自由
( 本组图片为扎西桑俄的动物摄影作品 )
2007年,扎西桑俄成立了“年保玉则环境保护协会”,最初的成员只有他和果洛周杰两人。如今协会已经扩大到60多人,2/3是牧民,而日常工作的十几个人仍主要是喇嘛。果洛周杰比扎西桑俄大一岁,他们是达唐寺的同班同学。相比于扎西桑俄的被动出家,果洛周杰则是主动选择的。果洛周杰的家族世代是猎人。“从小我的叔叔就教我各种野生动物的习性,那是他们多年观察动物的经验。”受佛教思想的影响,猎人在藏民社会的地位较低。“藏民不吃鱼,也不吃小动物。因为宰杀一头牦牛可以够5个人吃一个月,可是吃鱼一顿饭就要杀害很多生命。”即便是猎人,也遵循着只能猎杀岩羊体积以上的动物的原则。
被期待继承猎人传统的果洛周杰在11岁时遭遇了命运的转折。放牧时,他亲眼看到中枪倒地的一头母黄羊被拧断脖子,痛苦地死去。“第二天,我看到一头小羊在母羊周围走动,而第三天它就因为没有奶吃饿死在灌木丛里了。”果洛周杰告诉本刊记者,由此他深受刺激,发誓不再打猎,并要求出家。“叔叔一直反对这件事,所以直到他在我14岁那年去世后,我才出了家。”
扎西桑俄爱看鸟,果洛周杰爱看野生动物,毕业后都“向往自由”的两人结伴骑着自行车、沿着玛柯河开始了为期3个月的游历。他们还对一百六七十位75~95岁的老人进行了访问。“当时杀害白马鸡的行为非常严重,狩猎者把酒拌在大米中,白马鸡吃了就会醉倒在地。”气愤的扎西桑俄和果洛周杰萌生了保护的想法,他们跑到西宁的青海省林业厅反映情况。“林业厅说他们只能传达政策,群众的工作需要我们自己来完成。当时我们就觉得建立协会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两个喇嘛于是建立起久治县第一个社会团体,开始并不那么顺利,阻力首先来自寺院。“寺院不理解,觉得培养了我们这么多年,都没有为寺院做任何贡献。有些僧人也不理解,觉得僧人应该好好在寺院里念经、修行。”但是这些流言蜚语扎西桑俄和果洛周杰一点都不在乎,在他们的认识中,这才是真正的修行。对于扎西桑俄来说,从知鸟、爱鸟到护鸟,乃至保护鸟儿生存的环境是水到渠成的过程,他并没有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对于佛教徒的他来说,这一切都被看成有没有“缘分”——“没有人加入我一个人也可以坚持捡垃圾,改名叫扎西协会也可以嘛。”
两个喇嘛在北京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科学家的帮助下开始学习用科学的方法进行田野调查,过程虽然困难但他们都有很大的兴趣。北大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吕植称赞他们是“天生的科学家”。他们的第一个研究对象就是藏鹀,这个研究从2008年一直延续至今。“去年我们进行了3000平方公里内的调查,发现海拔4500米的高度仍有藏鹀生存的空间,这就推翻了先前研究的结论。”扎西桑俄还对年保玉则2000平方公里范围内的牧场进行了一次详细的人口普查。“我们采访了每家牧民,每家有多少牛羊、人口,经济来源和收入支出,有多少喇嘛、学生,都有数字,而且每户牧民夏、秋、冬的牧场位置都有GPS定位。”这个工作协会的20多人用了3年时间才完成。“这些数据是环境保护的基础,整个白玉乡只有200多只羊,可是政府的数据是7万多只,那还是1984年的数据。”扎西桑俄说。
每年8月,他们定期要去记录年保玉则雪线的变化数据。从去年开始,他们又开始为期5个月的年保玉则植被调查。果洛周杰说:“每一种植物要把花、叶、根、茎、蕊都详细拍摄,一种花至少要有9张照片,我们一共拍了1.6万多张。8个人只休息了一天。”接下来他们还要收集所有灌木和鸟类的资料。扎西桑俄觉得,协会虽然没有足够的能力改变一切,但至少可以把现有的一切记录下来。近十几年来,年保玉则的生态环境也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2009年,雪山融化得非常严重,而2011年的大雪又填满了残留的空洞。鄂木措尕玛的湖面面积在持续缩小。“黑颈鹤迁徙的时间不再稳定,麋鹿、猴子等动物则从森林迁到了牧区。”果洛周杰说。
2007年,朋友送给扎西桑俄的一台摄像机让他眼前一亮。“这是记录生态环境和传统文化变化非常好的工具。牧民很多不认字,拍摄最真实简单。我们当地人的眼睛看自己肯定是不一样的。”2008年7月,扎西桑俄和果洛周杰专门跑去青海湖参加青海省林业厅主办的摄像培训班。他们拍摄的《我的高山兀鹫》在2009年“云之南”记录影像展上获得好评。2010年,扎西桑俄的一幅鸟儿的画通过公益拍卖获得了5000元钱,于是他也打算在白玉给牧民们办一期摄像培训班。
牧民们的天赋让包括扎西桑俄在内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其中一部作品《牛粪》在台湾的展映受到好评,协会也因此获得5000多元的展映收入。其实更让他们振奋的是,这些纪录片在年保玉则当地的播放效果。从2011年起,年保玉则环境保护协会开始设立“乡村之眼”电影节,当地的老百姓更希望看到的是自己家乡的纪录片。《我的高山兀鹫》中讲述了高山兀鹫因为天葬人数和死牦牛数量的减少而缺少食物的问题。“有些牧民看了就答应我,如果死了10头牦牛,会把两头留给高山兀鹫做食物。”扎西桑俄说。
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开始用于协会各种琐碎的工作,扎西桑俄观鸟和画鸟的个人时间变得少得可怜。果洛周杰自嘲道:“我们这些一直追求自由的人反而成了白玉最不自由的人。”画鸟成了扎西桑俄疲累时的休息方式,他说:“一边画鸟,一边想象它在大自然中飞翔的形态,就不觉得累了。”
回归传统
2009年,年保玉则生态环境保护协会开始了雪豹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因为这里也是世界濒危野生动物雪豹的栖息地之一。扎西桑俄发现,科学的保护理念与藏民们的传统观念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科学上认为雪豹稀有、种群稀少所以才需要保护。这是藏族人不能理解的,他们认为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要保护的话就都要保护。因为稀少而保护始终是站在人的立场上在考虑问题,而藏民认为,保护是因为雪豹想好、不想死,需要我们的帮助。”
果洛周杰和雪豹最近的遭遇只有五步的距离,但是他放弃了拍摄的绝佳机会,因为雪豹已经抓伤了一只母羊。“她的小羊在一边叫着,我就放下照相机去救那只母羊了。”没有得手的雪豹只得悻悻离去。果洛周杰为了拍摄雪豹,曾经在牧民索日家住了十几天。每年索日家都会有一二十只羊被雪豹咬死,他们却从未想过伤害雪豹。“索日的妈妈说,1958年饥荒,牧民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太困难。湖边出现的大量死鱼和岩羊肉,那都是自然的给予。雪豹吃羊也是无奈的选择,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很多野生动物都被打光了,这是报应。”
扎西桑俄和果洛周杰并不特别爱雪豹,在他们眼里,雪豹和年保玉则的任何生命都没有区别。“我们需要一面旗帜,藏鹀的旗帜扛了3年,现在换成了雪豹。”扎西桑俄虽然不认同,但是为了整个年保玉则能够获得更多支持他也愿意向现有的保护理念妥协。“国际上保护雪豹的基金会比较多,我们从保护雪豹栖息地的角度出发,可以更好地保护这里所有的生命。”
协会建立之初,从外面拿来的一些做法也在当地引发过问题。扎西桑俄曾听从科学家的意见,认为环保就应该让山林越绿越好,种过一阵子树。结果这件事遭到了年保玉则当地老人们的反对。“他们说这里本来就没有树,不应该种树。”2007年,一位朋友资助了他18万元,希望用于解决年保玉则严重的垃圾问题。扎西桑俄就组织了八九个牧民组成清洁小组,出钱请他们捡垃圾。“4万元花掉了,可是第二年垃圾一点都没有减少。我觉得这个方式好像不好,就把剩下的钱退还给了朋友。”
扎西桑俄开始怀疑:环保的根本问题不是当地人的经济收入,而是人心,钱反而破坏了原本朴素的环境保护理念。他发誓3年里不花一分钱在捡垃圾上,而都用在教育上。“我们走访老百姓,很多人才知道原来垃圾那么坏,他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扎西桑俄又开始画画,他的画册里不再是鸟,而是牛羊、鱼类因为吃了垃圾而中毒的惨状。“藏民族的信仰里一直认为自己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专门保护青藏高原河流的源头。我就问他们:你们都下毒了,还像信佛的人吗?”2011年,事情开始发生转机。年保玉则的牧民们开始主动找到协会,要求帮助制作垃圾桶、培训如何处理垃圾。扎西桑俄心里乐开了花,却还是装着满脸镇定。“我说做5个垃圾桶,其中3个我们出钱,另外两个你们每家都要分摊。”今年他决定再去问当年的朋友是否可以把剩下的14万元再给他用。“现在可以用于做垃圾桶和培训了。”
扎西桑俄承认,他堪布的身份在劝诫牧民参与环保工作的过程中起着积极的作用,这源于传统生活中寺院一直担负的对藏民社会的教化责任。协会中喇嘛与牧民会员的关系就像当地寺院与牧民关系的浓缩版,这使得协会的工作开展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力。“寺院也是一直禁止牧民杀害野生动物的,只不过以前没有环境保护这样的问题。”到2011年时,年保玉则周围29个寺院中的23个都加入了藏鹀保护的行列,寺院对环境保护的公开支持使得扎西桑俄他们的工作变得更为顺利。
果洛周杰的出家终结了猎人家族的历史,他的母亲和妹妹现在都靠挖虫草的收入生活。2010年,母亲还出钱资助他购买照相机。年保玉则环境保护协会的办公室就在角也合的家里,这是3年前他为儿子扎西桑俄的事业专门建起来的。作为僧人,他们都没有任何收入,完全依靠家庭的资助。扎西桑俄自己买牦牛去喂高山兀鹫的钱还是大姐出的。去年扎西桑俄的一幅画拍下了38万元的高价。“我这么大都没见过10万元在一起是什么样子。”钱的烦恼曾让扎西桑俄一晚上没睡好觉。角也合告诉他:“你的画不值那么多钱,那些钱是因为神山,我们一分也不能要。”扎西桑俄于是把钱全部给了协会,他说:“钱没了,我心里才又轻松了。”
一对红嘴山鸦已经在角也合家生活七八年,角也合新建房子时还专门在屋檐上给它们留下做窝的空间。“小时候妈妈说,伤害麻雀的窝和杀死一个8岁的孩子没什么区别。现在这些话却再也不会有小孩相信了。”扎西桑俄感慨,随着游客带着现代文明的涌入,年保玉则果洛藏族的传统文化正在逐渐瓦解,“但是新的文化还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只得抓住传统的东西,希望它能走得慢一点”。
人生仿佛转了一圈回到原点,热爱科学和自由的扎西桑俄发现,自己又开始回头从当年排斥的藏族传统文化和佛教信仰中寻找答案。“我也在问自己,坚持走了这么远的动力究竟是爱好还是信仰?”扎西桑俄觉得30岁是个分界线,“之前是我个人爱鸟的兴趣。但是如果我能活到70岁,那时支持我的一定是信仰的力量”。 扎西保玉则喇嘛桑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