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在历史深处看见普通人
作者: 陈娟年轻时,罗新就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后来做历史研究,当了老师,便带着学生一起上路。他最近一次长途行走是2022年7月,跟着美国记者保罗·萨罗佩克,在四川徒步了三周。
第一天的经历就让罗新印象深刻。当时,他们抵达广汉和彭州交界的一个小镇,停下来休息。镇上有一个小茶馆,里面有不少人在喝茶、打麻将,很是热闹。罗新便打算进去歇歇脚,还未进门,就被老板挡在门口,示意他离开。罗新不解。这时,一个老板娘模样的人走过来,连连道歉,说“因为你们是外地人,我们现在要防疫”。
罗新默默退出,心里觉得“受到了伤害”。后来,他们离开小镇,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一个村庄。为避免引人不快,罗新决定不进去,在村子外头歇脚。刚坐下没多久,附近一户农家看到他们,走过来搭话,问喝不喝水,还给他们摘了新鲜的黄瓜,洗干净送过来,非常热情。
“人的反应很奇怪、很复杂,这很有趣。”罗新对《环球人物》记者说。这段经历给他一个“教训”:理解人不同反应时,不要贴标签。他就是单个的人,而人是丰富的、千差万别的、复杂的。
对罗新来说,这是行走的启示,也是行走的意义。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罗新一直笃信“行走不只是身体的放松,也是做学问的方式”。这些年,他一边埋首书斋做学问,一边背起行囊冲出大门,从古代研究中跳脱出来,四处行走。他在伊朗设拉子探访“诗人的故乡”;到复活节岛看日出;在太平洋屋脊步道穿越云杉林;一次次抵达中亚寻访阿姆河……行走,但不止于行走——他把近10年来在异域的一段段旅程记录下来,包括见闻偶遇、途经之地的历史怀想,以及种种探寻与思索等,最终成书《月亮照在阿姆河上》,于近日出版。
行走,触摸历史跳跃的脉动
和罗新的采访约在了北京五道口一家咖啡馆。刚一落座,他就指着《月亮照在阿姆河上》书封上的英文“KAMPIR-TEPE”,说:“KAMPIR-TEPE,意思是异教徒的城堡。它是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一座古城——卡姆皮尔秋别,位于阿姆河北岸。”
思绪一下子回到了2018年秋天。罗新参加一个学术活动,到乌兹别克斯坦南部考察古迹。第四天,一行人来到卡姆皮尔秋别。“进入城墙,烈日下难分形状的黄土建筑,干燥又寂静的远近地貌,满地码放着用以复原古城的新造土砖,很难想象它在古时曾是最繁荣的渡口。”第一眼,罗新就被复原后的北城墙所震撼,他登上城堡顶部平台,向南俯瞰阿姆河河谷,“绿色田野如一面布幔向东向西缓缓伸展,包裹住南边那一缕灰蓝色的阿姆河”。
阿姆河,中亚地区的母亲河,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交汇处,孕育了中亚地区辉煌灿烂的文明,也由此吸引着无数文学家、历史学家、旅行家前往。此行之前,罗新一直对阿姆河充满向往,曾在微信小群里开玩笑说:“打算月夜去阿姆河游泳,游到对岸的阿富汗。”这自然是行不通的——乌阿边境建有铁丝网。



“对我来说,阿姆河带有某种文化象征,既神秘又抽象。我对中亚史有着强烈的兴趣,读了很多与中亚有关的东西。阿姆河就像一条线,把我学过的、研究的相关知识串联起来。”罗新说。在那次考察中,他一次次靠近阿姆河,经由这条河,他按图索骥,研究沿岸渡口之间的竞争,追溯7世纪末中亚被阿拉伯征服的历史,“某种意义上说,阿拉伯的征服,把中亚从一个破碎的世界变成完整的世界”。
在阿拉伯征服中亚的历史中,罗新意外发现了一个小线索——布哈拉千年枣(椰枣)。布哈拉,中亚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唐朝时人称“安国”。公元674年左右,阿拉伯人入侵,布哈拉国君刚刚过世,继位的儿子还没断奶,由其母后可敦执掌国政。读《布哈拉史》一书时,罗新被一个小故事吸引:阿拉伯人赛义德征服布哈拉后,驻军在此地。有一天,赛义德生病了,可敦前来探视,从钱袋里摸出两件物事,说:“这两个,我自己要留一个。另一个,我送给你,你吃了它,病就会好了。”赛义德接到后,发现只是一颗陈年干椰枣。他命令手下准备五峰骆驼,满载鲜椰枣,给可敦送去。可敦打开袋子一看,大感羞愧,“我们这里没有这种物事,我保存这两颗已经好多年了,就是为了在生病时食用”。
“这个故事的重要,在于揭示了一个事实:伊斯兰征服之前的布哈拉,是不容易见到椰枣的。可椰枣是中东常见水果,在丝绸之路活跃时期,也是商队运输的物资之一。这也说明,布哈拉在当时的丝绸之路上并不是重要一站,它是在阿拉伯征服之后,才逐渐崛起和辉煌的。”
罗新总对那些历史中被忽略的或者历史中的细枝末节感兴趣。2019年夏,他在印第安纳大学访问,到学校档案馆调查该校学生、清末到中国的美国传教士丁韪良,意外发现了丁韪良去世前的书信;后来再访中亚,他参观撒马尔罕传统纸业作坊,全程观看工人循古法制作桑皮纸……
“身临其境可以触摸历史跳跃的脉动。当历史停留在书本里,它是静止的、过去的、远观的,旅行让人走进历史,走进文化深处。”罗新说。
还原被遗忘的真实
在《月亮照在阿姆河上》一书中,罗新记录了一次徒步旅行——2017年的太平洋屋脊步道之旅。这是美国最著名的长距离步道之一,南起美墨边境,北抵美加边境,纵贯美国西海岸,全程4000多公里。那年夏天,罗新和几个朋友结伴,徒步一周,只走了其中极短的一小截。
那一周,他们一直在云杉林里行走,“除了自己的呼吸和脚步,偶尔可以听见鸟叫,还有花栗鼠在枯枝上跳跃的声音”。有一瞬间,罗新想起自己在山区林场度过的少年时光,“深深的森林就是故乡,或者是通往故乡的门廊”。

罗新生长于湖北随县七尖峰林场。冬夜,工人们常常围炉夜谈,讲五花八门的故事。在摇曳的微光中,在起伏的松涛间,他听长辈们讲“五鼠”闹东京,讲梁山108将……那些人物传说让少年罗新着迷,甚至忘记回家睡觉。这也成了他最初的文学启蒙。那时的他,有一个文学梦,到了1981年,他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
毕业后,罗新先到武汉一所高校任教,后转到湖北省地方志办公室。因工作需要,他读一些地方志、明清史书。读的多了,他发现比起编故事、写小说,自己更擅长讲些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这种思考和表达方式可能更适合学历史。1989年,他考回北大,跟着著名历史学家田余庆和祝总斌,研究魏晋南北朝史。第一次见面,田余庆就告诉他:“从中文系、外文系改到历史系来的,少有成功的先例。”罗新听后没太在意——他只想系统性地学些知识。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他也不断思考文学与历史的界限。
“两者最大的不同是,文学从构想开始,就有主人公、中心思想、故事主线,而历史没有,历史哪有什么主人公,只有写出来以后才有主人公。”罗新说。历史学家通常也会围绕一个特定的主人公来记叙历史,但主线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在语境中强调一条线索,意味着抹杀了许多其他线索。但其他线索也是真实存在过的,不应被人们遗忘。”

这些年,罗新一直在做的,就是尽量把那些被遗忘的真实还原出来。他将目光对准位于中国历史叙事同心圆的外围,写下《黑毡上的北魏皇帝》;他学习阅读古突厥文、土耳其文,关注中古时期的边少民族,出版《中古北族名号研究》;他花费10多年,研究一块刻有北魏宫女王钟儿平生的墓志拓片,写下历史非虚构作品《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于2022年7月出版。
在《漫长的余生》一书中,他讲述一位出身南朝的普通女性王钟儿跌宕起伏的一生——30岁被掠入北魏平城皇宫,先后以宫女和比丘尼的身份抚育两代皇帝,在北魏宫廷生活了56年之久,见证并卷入各种权力争斗中,在缝隙中寻得某种生存的可能和机会。
“人不单单是命运的承受者,人也是命运的创造者。”罗新说。
学术,不应该热热闹闹
《环球人物》:您的历史研究总是去寻找那些鲜被关注甚至颇为边缘的部分,这是如何形成的?
罗新:我只是不想说那些人云亦云的话,不想走那些大家都去走的路。比如2017年南美的那次行走,一般都会说写一写世界奇迹马丘比丘,但我后来想能写什么呢?我读了几乎所有相关的内容,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写的比别人多一个字,多任何特色。最后,我写了复活节岛,那一时期我正好在研究气候变迁、环境变化历史,就把主题定在了复活节岛环境变化的历史争论上。我自然不是专家,但我想至少可以提供给读者一个不一样的视角。
我认为学术应该是每个人做每个人特色的事情,不应该热热闹闹的。固然一个时期有一些话题是众多人关注的,但是处理这些话题的方式应该是多种多样的。
《环球人物》:您在不同场合强调过对历史中普通人的关注,包括《漫长的余生》讲的也是一个普通宫女的故事。近来历史学界似乎也有这样一个趋势,书写普通人、微观史,对这一趋势您怎么看?
罗新:历史学研究最大的限制就是材料。不是说过去的学者不关注普通人,但把普通人和个体的命运、和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结合在一起,用一个比较明确的理论关注,把它串起来,这是近些年来的一个新现象。
历史是对过去的讲述,但不是过去,无比巨大、混沌一团的过去中,被赋予了秩序和意义并且被讲述出来的那很小很小的一部分,才是我们所说的历史。这就造成我们过去的历史研究有很大的系统性缺陷,听到的都是胜利者的声音,对普通人没有足够的关注。我没有能力参与现实,能做的就是到历史当中去,让那些小人物、普通人能够站起来,让人们看见他们。而这些被看见的历史,也将是未来我们思考现实时的思想素材。
《环球人物》:此前,您曾提到中国近年来的历史学热,对这一现象您有什么观察?
罗新:这和整个社会的文化水准提高有关,一部分公众成长起来,有足够的理解能力、逻辑能力和思想水平,从而对历史、历史学产生了兴趣。不过,也有人说当前人们特别关心历史,反映了一种历史焦虑。我认为这个焦虑是假象,真正的焦虑仍然是对于现实的焦虑,是对现实难以充分理解而将目光投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