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游戏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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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爬到20层的高楼上,只穿了薄薄一层睡衣,半空中呼啸的寒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双手环绕,紧紧抱住冰冷的黑铁栏杆;腿脚发软,身体根本站不稳。表哥低头向楼下望去,只见楼底蠕动的人群,小得好像显微镜里的微生虫一般。楼前的广场在他眼里,是如此遥远而又模糊不清。他感到一阵眩晕。

10年之前我表哥22岁,才刚刚大学毕业。他那时手拿着简历,求东问西奔走了五六个月,工作的事还是迟迟没有着落。在这之前每天嘻嘻哈哈的他,对未来的路不禁心怀恐惧。我想,我姨夫和大姨,对他们儿子的前途一定同样着急,同时也嫌他太不争气,所以在家里对他责骂不断,从来没给我哥好脸色看。我表哥大学时有个女朋友,身材高挑,容颜姣好。我那会儿正在上初中,扮演他们的电灯泡时,表哥让我管她叫“嫂子”,从前感情多好哇,这时也吹了。表哥说:她离开我这废物时,没有半分留恋。

我表哥踏出校门步入社会,社会送给他的见面礼,是接踵而至的三记重拳,电光石火般击打在他那可怜的胸膛之上,让人防备不及。表哥天生有些鸡胸,本来就不强壮,现下弯腰驼背,更加狼狈和萎靡了。表哥说:那天半夜他明白自己是生存竞争的失败者,失去了活下去的一切自信心。

但是我表哥在10年之后的今天,却仍活得好好的。这10年里他读完了研究生,进了电力局,没过两年又与人合伙开了家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从前的表哥很瘦,看上去与麻秆儿一般粗细,现在则成为大老板,无比阔气。他每天处理公务,繁忙无比,用脑过度,头发几乎掉光;走马灯一样地赶去吃酒席,身材迅速肥胖起来,好像一只充气鱼。今天我表哥也是挺着那似怀胎六月的大肚子,出席他自己的婚礼。婚礼之上宾客毕至,少长咸集,大部分人都表现得很开心——姨夫姨母掩不住欣慰的笑容;新娘露出恰到好处,娇羞柔美的笑容;唯独我表哥却在勉强应付,他一脸疲惫,露出的笑容万分僵硬,没有半点喜气。

不得不说,表哥确实是今非昔比——他达成了小“屌丝”之终极梦想,完成了华丽的“逆袭”。22岁时表哥初出茅庐,一度走投无路,没有财富没有权利,甚至没有父母的安慰,也没有爱情;现在他人到中年,这些东西全都不缺少了。这都要庆幸自杀的那天他没有当真跳下去。

表哥自杀那一天,我听到消息,惊慌失措地跑了去。飞奔到他家楼底下,抬头往上望去。中午的阳光很刺眼,他家那栋楼又实在太高,我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这点视觉上的小困难,丝毫不影响整座小区都闹得沸沸扬扬。现场除了消防员,还聚集了一大群闲人。打头的一个被拥在中间,嘴里唾沫星子横飞,正向人讲解着什么,字里行间散发出轻蔑的语气:“我在这看了好几个小时了。跳啊!他不敢跳,吓唬谁呢。真要跳早就跳下来啦……”

其他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还叼着一根烟,他们纷纷附和着:“就是就是……”

也怪我当时年轻不懂事,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全都转告给了我表哥。你说你没事非得要去自杀,半夜两点钟爬上去,踌躇到中午也没跳下来,招致旁人产生出无数议论。

而表哥作为当事人,对这些观点表示了严重的愤慨:“我站在楼顶上,真想一了百了。可是我一会儿鼓足了勇气,一会儿又觉得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么死去!我差一点就要摔成肉饼了,在你们眼里只是一场折腾人的游戏!”说完他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扬长而去。表哥想不到自己生死悬于一线时,人们对他非但没有关心没有怜悯,甚至普遍表现出一种观赏杂耍戏的姿态。我想这一定让他产生了更深的难过,也失去了对旁人的信赖。他明白了要生存只有靠自己,没有人会可怜你。

我表哥大学毕业以前,是个贪玩之人,还是个笑话大师,天性开朗,幽默风趣,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他为朋友们带来欢声笑语。可是22岁自杀未遂以后,他却性格大变,越来越趋向阴郁。小时候我和他关系极为要好,从那以后他对我却突然很淡漠。实际上,表哥从前朋友很多,现在却和所有人都不再亲近了。

自杀这种把戏,对表哥来说,更像是一场成人礼。无数观众见证到他最后放弃跳楼,安全地回去。而实际上年少时的表哥在那一刻已经死去了。和无数的青年人一样,在无奈之下,他纵身一跃,将青春期时不切实际的幻想,碾碎成粉末,挥洒在辽阔的天空,让它们伴随着往日逝去。活下来的东西,只有所谓的“成熟”了。(文 / 王喆) 自杀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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