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凯超:万里单骑上学路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李凯超的骑行故事已经成了上海理工大学的校园奇闻 )
去看海
至少从外貌上,李凯超已经和其他大学新生没有区别:他双肘的伤口已经愈合,黝黑的肤色几近褪去,脸上因为戴安全帽和眼镜造成的深浅不一的晒痕也已完全消失。只有推着爱车出现在校园里时,李凯超才会引得周围人的侧目和议论。“很多同学只知道我的名字,但不认识我。”9月15日是上海理工大学的新生报到日,以骑行装束到校的李凯超引得一片关注。更多的同学则是通过学校网站上的新闻得知,这个少年是从家乡新疆克拉玛依一路骑行到上海报到的,全程走了5000多公里,用时44天。
因为万里骑行,李凯超已经成了上海理工大学的名人。一些同学甚至特意跑到宿舍来看他和他的车。自行车是李凯超最贵重的财产,担心锁在外面会丢,它如今被高置于宿舍空着的一张床上,俨然是宿舍的第七位成员。“刚到上海时大家夸奖我,我自己也觉得很激动,心里很美。现在都被夸得没感觉了。”李凯超刚满20岁,虽然嘴上这样说,但讲起骑行经历时的神采飞扬,还是能让人强烈地感觉到这段经历对他意味着什么。
6月8日上午高考结束,6月14日李凯超就迫不及待地从学校出发,踏上旅途。这段旅程开始得有所准备却又处处仓促。
“骑车去上海”,是‘高三’放寒假前宿舍卧谈会上的灵感突现。“大家都对考后三个月的暑假充满期待,几乎每晚都会聊各种计划。”这个话题是紧张备考中的调剂。“有一天我就突然想到要骑车去上海。”李凯超觉得自己的想法太棒了。“上海是大城市,我想走出新疆去看更大的世界;上海有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海。”李凯超说,“我们是考后估分报志愿,我按自己估计的分数把往年能上的上海学校全挑了出来。”上海理工大学是他的第一志愿。
( 现在学习是生活的重心,开学后李凯超再没有骑车出行 )
直到高考的前一周,这个整天念叨“骑车去上海”的少年还是同学们眼里的笑话。“大家都认为不可能,只有我的几个好朋友知道我是认真的。”李凯超也能理解别人的想法:他虽然祖籍河南,却从记事起从未出过新疆,最远也只是到乌鲁木齐去看望哥哥;高中是全寄宿学校,他多年都没有骑过自行车;更何况,新疆到上海实在太远了,他还要一个人去。但这些对李凯超来说从来没成为过问题:“我知道路上会有各种困难,但是我肯定能成功。”
没有周密的规划,紧张备考期间李凯超只能趁休息时零散地看看骑行信息。“高三”最后一个学期,他照猫画虎地学着别人从网上陆续买了帐篷、防潮垫、汽油炉、锅子等装备。李凯超的身体素质还不错,一直是班里的体育委员。但是为了提高耐受力,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每天早晚他都要在操场的400米跑道上各跑上10圈。
考期将近、旅程将近,但最重要的两个问题还没有解决:车和路费。买装备花的是学校给他的助学金,已所剩不多,李凯超也深知父母不会同意给钱让他去。“学校有高三年级卖复习资料的传统,我就寻思着在班上做个演讲,呼吁同学们能把不用的参考书捐给我。”这件原本只打算在自己班里搞一下的募捐活动最终变成了全年级的大事件。“一位老师很赞赏我的想法,就和其他老师说了,让我也到其他班去做演讲。”
高考前的最后一周,每天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时,李凯超就会出现在高三某班的讲台上分享自己的梦想。他知道到这时大家才明白他是认真的。“大多数同学都很激动,使劲给我鼓掌。”6月8日考完试,下午李凯超带着几个同学挨个教室去收书时惊呆了:“书太多了,老师最后借了一间办公室来给我当仓库。”10~12日,李凯超的二手书摊在校园里连卖了三天。“我的书摊有五六米长,同学们都帮着我来吆喝、卖书。”学弟学妹们对他的“骑行义卖”也格外捧场,大大超出李凯超的预料,三天里他们居然卖了3500多元。13日,李凯超用这笔钱的一部分买回了自己的座驾。他并不懂车,“买它就是因为它看起来最酷”。
骑行者
T恤、牛仔裤,后座绑着锅和炉子,身上背着比自己高一头的背包,14日一早,李凯超直接从位于奎屯的学校出发,骑往他的第一站石河子。专业头盔和手套让他还有几分骑手的样子,舍不得买护目镜,李凯超就拿平时很少戴的近视镜来防风沙。大腿内侧垫上卫生巾,“在新疆主要是防磨,到内地还能防潮”。对于路线,李凯超并没有事先做太详细的功课。“大方向就是沿着312国道,这是新疆直通上海的路线。在具体考虑到下个目的地的路时可以适当调整走省道甚至土道,原则是尽量缩短距离。”
出师并不那么顺利,原计划要骑七八个小时的路程,也许是因为太激动,李凯超中午就到了石河子。“骑行的时速保持在十七八公里比较合适,我那天骑到时速30多公里。”超额的运动量让疲惫感过早到来。“全身肌肉酸痛,屁股磨得特别疼,第二天不敢沾车座,下午一阵阵犯困。”更重要的是,李凯超发现了自己的装备有问题。“别人都是用可以绑在车后座上的行李包,骑车不负重,我不懂买了个登山包,东西全背在身上。”最难受是上坡的时候,行李和食物加起来本就有三四十公斤重,“两个肩膀被背带向后扯着疼”。
为了节省开支,李凯超的计划是基本住帐篷,但是平均一周会奖励自己住一次旅社,洗澡、充分休息。“我带了6块手机电池,住旅社可以给电池和手电筒都充满电。”出于安全考虑,李凯超早就想好了自己夜里安营扎寨的理想场所:派出所。“出门前我想着无论在哪儿遇到什么困难都先去找警察,没想到第一天就碰了一鼻子灰。”警察不由分说地拒绝了这个直愣愣的毛头小伙的请求。备受打击的李凯超想不通,赌气去住了一晚旅舍。
骑行的时间表在50天左右。“5000多公里,平均到每天要骑100公里,但是根据两个目的地之间的距离、骑行难度再做调整。”最艰难的行进几乎都在新疆境内。第四天,李凯超由达坂城向吐鲁番骑时进入了30里风区。“我从来没经历过那么大的风,风大时,汽车司机都会暂时停车不通过。”坐着根本骑不动,他只能整个人站起来,斜着身体骑。即便如此,李凯超还是被大风连人带车掀到路基下面去。“地上都是骆驼刺,扎得人生疼。”可是还没反应过来,过路货车卷起的气流又不知怎的把他卷回到了路面上。这段路李凯超不知骑了多久,到达吐鲁番时已经深夜,车胎也被扎了五六个洞。
吐鲁番当时白天的最高气温有40多摄氏度。“我刚骑了一小时就头晕中暑了。”李凯超很聪明,他迅速停止骑行,找了个桥洞休息。“就是怕中暑,我还带了绿豆煮绿豆汤。”他很得意于自己的想法,但是另一个问题却没有预料到。“绿豆太难煮了,煮一锅汤要用掉我半瓶汽油。”5元钱可以从加油站买到两矿泉水瓶的汽油,这是他一路煮饭的能源,煮绿豆汤的消耗显然有点大。此后,李凯超修改了骑行时间,正午温度最高的几个小时尽量躲在桥洞里休息,而选择清晨和傍晚上路骑行。
这个全校皆知的大计划,李凯超对家人瞒得滴水不漏。直到他出门的第五天在吐鲁番时,一直没有儿子消息的妈妈才从支支吾吾的同学嘴里问出了实情。“我当时在地里干活,腿都软了!”一天三遍电话,妈妈哭着求他回家,李凯超不为所动。“妈妈肯定不会同意让我去,所以之前我每次回家或者打电话都会跟她说考完要出去玩几天,让她有心理准备。她没当回事,以为我只是跑到附近的同学家去。”在四川上大学的哥哥知道后选择了默默支持,而妈妈劝阻的电话一直打到陕西才结束,妈妈最终无奈地妥协了。他说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走,都要继续走下去。
从鄯善到哈密,李凯超要穿过一段350多公里的戈壁滩。知道此行艰难,李凯超在上路时特意带了十几公斤饮用水。“但是路上实在太热了,一直是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第一天他骑了十几个小时都还不到100公里,但是带的水却已经消耗了七八公斤。即便如此,整个人还是处于缺水状态。“嘴唇都黏在了一起,全身皮肤上浮着一层白末,我还尝了一下,真是咸的。”第二天,事情开始变得严重起来。到下午,李凯超所有的饮用水都喝完了,没有干粮,手机和手电筒都没电了,车胎也扎破了。到夜里,他距离哈密还有七八十公里。“我甚至觉得就要死在那里了。”夜里只有星空的戈壁滩上,李凯超第一次感受到孤独。虽然预想过路途上的困难,但生死问题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李凯超决定向沿路偶尔开来的车辆求救。“最开始看到小轿车呼啸而过,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后来才想明白,他们不一定是不想带上我,只是没地方装我的车子和行李。”于是,他有选择地向货车求助。一辆运西瓜的车停了下来。但是满载西瓜的货厢还是放不下李凯超的车,师傅于是好心地给了他两个西瓜。李凯超觉得有了一点希望。“当时觉得就算拦不到车,第三天也许能挺下来。”夜里赶路的车本来就不多,拦了两个多小时还没有遇到合适的车,李凯超已经想要放弃,一辆大货车突然停在了他身边,主动问他是否需要帮助。“就是这位不知道名字的司机把我带出了戈壁滩。”
冷暖人生
一个人骑行,李凯超并不感觉孤独。沿路的风景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路过乌鲁木齐机场时,我特意请一位旅客帮我拍了张照片,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飞机。”戈壁滩上与他同行的是成群的野骆驼;进入陕西境内,他第一次看到田里金黄色的麦垛;在西安休整的一天里,他特意去乘坐了地铁,这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从安徽到上海的一路上,水牛、稻田是他从未见过的江南风景,他说“我第一次看到大米长在地里时的样子”。
更让李凯超感触深刻的是一路上来自陌生人的人情冷暖,这是旅途带给他最丰富的未知部分。一路上,李凯超基本都是用自带的锅子煮面条或者稀饭吃,偶尔会在小饭摊吃上一餐。“吃饭时和身边的食客聊起自己要去上海,没想到另一边不搭话的人就悄悄帮我把账结了。到市场上买鸡蛋,摊主知道我的经历说什么也不要我的钱。”干粮需要花钱买,一路的饮用水则都是向好心人讨来的。从哈密向星星峡的路上,热心的修车铺主人帮他灌满水,还好心地提醒他夜里戈壁滩上有狼。李凯超的运气实在好,之后他就遇上了一群骑行的美国朋友。“晚上我和他们的帐篷扎在了一起,他们还帮我修好了自行车的车轴。”
美国人丹尼斯是李凯超骑行中同行时间最长的骑友,他们在一起骑了10天,过了兰州才分开。“一天早上,我收起帐篷正要从瓜州收费站出发,正赶上他到收费站来讨水喝。”丹尼斯有五六十岁,他告诉李凯超,他从西班牙骑到哈萨克斯坦,然后从霍尔果斯口岸入境,也要骑往上海。“算算时间,我出发比他早了半天,在瓜州被他赶上了。”
原以为出了新疆,旅途就会变得顺利,李凯超没想到在甘肃境内,由瓜州到武威1000多公里的距离都是东风。“一路顶风,又回到十几个小时才能骑100公里左右的速度。”丹尼斯很有经验,他让李凯超跟在自己的车后骑,这样可以减小阻力。而过一段时间,李凯超再换到前面领头。一路上,李凯超帮助不懂中文的丹尼斯与当地人交流,却不肯占丹尼斯的便宜。“他是外宾,到城市里只能住星级酒店,但是我没有钱付房费。丹尼斯看到单人间280元,而标准间320元,就只让我花那40元的床位费。”
从西向东行进的路上,给予李凯超帮助的人太多。在甘肃,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让李凯超和丹尼斯在院里扎帐篷,还给他们做晚饭和早餐。到嘉峪关,来出差的深圳商人说什么都要请他们吃大餐。“越是在人烟稀少的地方人们对陌生人就越热情。”第一次离开家乡的李凯超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并非都是礼遇,一些遭遇让李凯超现在仍忿忿不平。在天水,他的自行车险些被小偷偷走;在河南,因为挡住后面来的汽车的路,他被司机一群人破口大骂;最让李凯超难受的是,一些旅社在看过他的身份证后拒绝让他入住。“我那天跑了四五家旅社都这样,直到我发现别人能住只有我不行,后来才知道,他们就因为我是从新疆来的。”
大部分时间李凯超自己度过,饿了自己煮东西吃,夜里靠着山脚扎帐篷,所有的问题都要自己解决。过陕西潼关时,一路都是“之”字形的连续下坡。突然遭遇迎面驶来的汽车时,李凯超慌了手脚,他忘记了刹车大忌,刹了前闸。“连人带车一起飞了出去,两个手肘都被磨烂了。”天气闷热,李凯超加速赶路又大量出汗,两个手肘的伤口没有变好,反而开始化脓、起水泡。“没办法,我只好忍着疼撕开水泡,把脓水挤出来,再上药。”如此这样,伤口仍然反反复复。
高考录取的消息传来时,李凯超正在由洛阳去汝州的路上。学校的老师告诉他,他被自己的第一志愿——上海理工大学录取了,而此时,他的长途骑行已经旅程过半。7月28日,李凯超从江苏进入上海,站在上海界牌前他拍下了人生中一张重要的照片。“我就是要向那些不相信我的人证明我能行,我要做的事一定能够做到。”体重减了十几斤,李凯超的腿却变得有点不合比例的粗壮。“过新疆脱了一层皮,过甘肃、陕西脱了一层皮,到上海又脱了一层皮。”
新世界
李凯超说,一路上不管经历什么样的困难,他都没有流过眼泪。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遭遇的最强烈的挫败感反而是在到达上海之后。因为距离开学还有一个半月,按照事先的计划,他打算留在上海打工。李凯超的家境很普通,父母在家乡乌尔禾以种棉花为生,还有在上大学的哥哥,他不想给家里增添太多负担,希望打工赚些生活费。
“出门时一共带的3000元钱,到上海时只剩下两三百元,旅社住一晚就要80元。”从第二天起,李凯超就开始四处找包吃包住的工作,但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人肯请他。“很快就没钱了,是不是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真的没法生存下去?”人流如织、鳞次栉比的写字楼,李凯超突然被这个自己向往的“大城市”压迫得有点找不到存在感。“我已经做最坏的打算,回奎屯去打一个月的工,等报到时再来上海。”
李凯超是被眷顾的,最后时刻,他找到了平生的第一份工作:保安。一开始他被公司安排在世博园区,后来又被调到闸北区的一个服装仓库。“从早上8点到晚上20点,和另一个人轮换,每天一共工作6小时,还提供吃住。”李凯超工作努力,很快就被转为正式员工。一个半月里,他赚到了4000多元的工资。
惠南镇上的南汇校区偏僻、清净,但是比起“大城市”中的主校区,李凯超说更喜欢这里。他说,大概因为这里更像他的家乡乌尔禾,那是一个种植棉花和西瓜的小镇。采访中李凯超提了很多次,现在正是他家乡收棉花的季节。“和妈妈再见面肯定就要过年了。”李凯超觉得愧疚,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从小他就调皮、胆大,身上缝过的伤口有70多针,骨折的手臂也敢自己往回扳。奎屯距离乌尔禾有400多公里,一个月学校只给3天假,太多时间都需要李凯超自己照顾自己。但是他一直记得骑行路上,电话里妈妈的哭声。“她一直在哭,说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你了。”
来上海两个月了,李凯超还没有见到大海。“报到以后才知道,这里距海边还有几十公里。”同学们告诉他,上海的海并不如他想象中碧蓝,他甚至动了继续骑车北上、去青岛看海的念头。但是他明白,至少现在这并不是一个可行的计划,现阶段需要李凯超去克服的困难是高等数学。自行车被束之高阁,李凯超唯一保留的习惯是早晨6点钟起床,然后到操场上去跑上5圈。
李凯超一直都很明白,和其他骑友不同,对他来说骑行从来就不是一个爱好,自行车只是这个少年力所能及的用来探索崭新世界的工具。就像他向往的上海并非因为拥有大海,这个一直称东部地区为“内地”的“边疆”男孩也有着非常现实的愿望,他渴望在繁华的城市中寻找到自己的现实落点。(文 / 贾子建) 丹尼斯上学单骑李凯超骑行装备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