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晋永的“空手”道

“空手”道

禹晋永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粉丝”成了警方成功在家中抓获自己的线索来源。自从2010年8月宣布退出微博江湖后，禹晋永沉寂了有一年左右的时间。然而就在公众尚未淡忘唐骏“学历门”事件中这位被牵连出的美国西太平洋大学“校友”禹晋永所涉及的学历、身份、经历、资产的种种造假时，2011年9月，他又突然在微博上活跃起来，并声称要举办“粉丝”见面会，其间还将设置500万元的物品作为鼓励“粉丝”的抽奖礼物。

从2011年下半年到今年7月，禹晋永在北京、老家绵阳等多处举办多场“粉丝”见面会。“会上主要谈他到北京后是如何白手起家而最终成功的。他最后一次见面时告诉我他的资产有3000亿元。”何文与禹晋永是旧识，受邀参加的“粉丝”见面会有三场，禹晋永还热情地介绍他给自己的“粉丝”群。“禹晋永说想把他自己这么多年的创业故事出书，见面会可能也跟这件事有关。”

这样高调地现身，也许禹晋永觉得事隔多年某公司对自己的诈骗起诉早已经不了了之。冯侃是中关村一家知名高科技企业的法律顾问，他告诉本刊记者2004年2月公司就向海淀区公安分局报案，要求追究禹晋永及其凯爱公司以招标为由，虚构公司中标事实，骗取投标保证金50多万元的合同诈骗罪的刑事责任。“报案后，警方口头答复我们够诈骗立案标准，但后来没有实质进展。”

禹晋永涉嫌的“合同诈骗”案情并不复杂。2003年时，禹晋永承诺在山东梁山县经济开发区投资10亿元搞一个“梁山凯爱国际高科技工业园区”，占地规模1500亩。2003年3月8日，禹晋永的北京凯爱投资有限公司与梁山县政府签订了《经营合同书》。根据《经营合同书》的约定，梁山县政府将提供1500亩土地面积使用权，其中涉及的包括土地出让金在内的各种税费先由梁山县政府财政解决，同时梁山县政府还负责尽快办理项目用地批复和国有出让土地确权的书面证明文件，并移交给凯爱投资。

然而就在土地性质尚未转变，禹晋永的10亿元分文未到位的情况下，他向梁山县经济开发区管委会提出要进行工程招标。冯侃告诉本刊记者，根据他们了解到的情况，梁山开发区管委会并不同意收取投标保证金，如果招标也要求以管委会的名义开展，所有招标保证金打入管委会账户。但是禹晋永擅自以“北京凯爱投资有限公司”的名义发布了招标公告，以“梁山凯爱国际高科技工业园区的孵化器、公寓楼、办公楼、专家别墅、五星级酒店”8个亿的工程等内容进行招标，收取标书款及投标单位的“投标保证金”。

“公告里称中招国际招标公司是招标代理人，这个公司是一个正规的规模也特大的专业公司，我们上当后了解这个公司根本没有为其代理招标。该公司专业人员讲当时是禹晋永去找他们谈的，一看他的材料他们就认为是利用招标骗钱的，根本没有为他代理招标。”冯侃承认，当时公司的投标部门刚刚成立缺乏经验，并没有到当地考察。“我们后来从梁山了解到的情况是很多企业去当地看了，一看还是耕地，且梁山管委会明确告诉人家不能交钱呢。”

2003年5月，冯侃所在公司缴纳了50万元的投标保证金，但是招标公告上7月开工的时间已过，到8月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此时，他们才发现招标的“北京凯爱投资有限公司”消失了。因为未按规定参加2002年的年检，禹晋永的这个公司已经在2003年8月26日被工商部门吊销了营业执照。中国人民大学法学教授吴丹红告诉本刊记者，工商部门吊销企业的营业执照的程序是十分严谨且给充分的时间的。

自知受骗，冯侃的公司屡次向禹晋永要求退还投标保证金，但钱并没有被退回来。2003年10月25日他们却收到禹晋永以另一家公司“北京凯爱投资顾问有限公司”的名义发来的“中标通知书”。“他称向我们发出中标通知书后，我们没有与他签订合同，所以没收我们的保证金。”但是让冯侃哭笑不得的是，他们公司投标的工程是弱电工程，需要在整个基础结构完工、室内装修开始前进行。“房屋等基础工程都没有中标的企业施工，我们在哪里施工啊？”

北京凯爱投资顾问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6月，当时注册资本只有50万元，而12月18日在进行第一次变更后，增资到1.2494亿元。资本源自对禹晋永和哥哥禹晋川“所有”的“梁国用（2003）字第005号土地”的使用权评估，这块地就是禹晋永打算“开发”的梁山经济开发区土地。

2010年7月，梁山县国土局就已否定了禹晋永对该块土地的所有权，确认禹晋永手中的土地证是假的。吴丹红当年实名向警方举报禹晋永涉嫌虚构注册资本、伪造国家机关公文、证件等罪名，但被驳回。“警方的理由是禹晋永手中的土地证是真的。”吴丹红告诉本刊记者，地方政府为了争取禹晋永尽快立项开工，在他的10亿元资金没有“到位”的情况下，就应他的要求，为其出具的自称“用于银行信贷、融资”的各种文件、证书上盖了章。禹晋永打了一张1.2亿多元的欠条，获得了盖着梁山县经济开发区土地管理分局印章的土地证。虽然梁山县国土局声明低一级的开发区土地管理分局并没有颁发土地证的权力，而且土地性质并没有转变，但正是这些禹晋永自称用来从银行融资8个亿的证件成为他后来招标重要的幌子。

2012年5月，冯侃代表公司再次督促公安局海淀分局调查此案，这一次警方的效率很高。“从5月我们就开始查禹晋永的下落，但抓他还是很曲折。他旗下公司在工商注册的几个地址我们都去了，许多都是虚假地址。”7月时，冯侃正是从一位参加见面会的“粉丝”那里知道了禹晋永的车牌号。“我们据此在他可能出现的地方寻找，终于找到了他的住处。”

冯侃告诉本刊记者他们公司被骗金额最大，却不是孤例。当时一份标书的价格是3.5万元，卖标书的收入是禹晋永的盈利。“其他公司交的投标保证金只有一两万元，也就不了了之了。”其实，禹晋永最大的收获是那份骗来的土地使用权证，但是自2003年至今梁山县政府也并没有追究他的任何责任。吴丹红认为，梁山县政府在这起“合同诈骗”中也有一定的责任。“禹晋永正是利用了地方政府招商引资的急切心理。合同条款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说是他投资，其实没有任何一个条款约定他往外拿钱。约定政府责任的都是明确而具体，约定他的责任的都是不明确的。”冯侃告诉本刊记者，政府不能垫资时，禹晋永就提出政府违约，要求其赔偿根本不存在的先期投入款600万元，否则就要同意他的下一步计划，盖章的文件就是这样拿到的。

资本地产

禹晋永似乎对自己出事也有一些预感。何文告诉本刊记者，他最后一次联系禹晋永就是7月初。“我当时在关注一个因脑瘤没钱治疗的小姑娘，就在网上和他联系，希望他能带头捐个三五千块钱。”这一次，这个爱出风头且有“3000亿”资产的老同学却意外地保持了沉默。冯侃说，禹晋永在得知被刑拘是因为50万元钱时，曾交代家人尽快还钱，卖了老家的房子、车子，或者他的别墅都行。何文证实，禹晋永的家人已经在卖北京居住的这套别墅。

除了禹晋永自己，大概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冯侃的公司曾在追讨投标保证金时找到禹晋永成立的凯爱中国网。据当时凯爱中国网的一位负责人回忆：“凯爱网是个空壳，一个绵阳人，可能是禹晋永的亲戚在做服务器托管，上面有些电影、游戏、软件之类的下载。”一位员工工作4个月仅领到1000多元的工资，一怒之下曾把禹晋永告上法庭。但是在禹晋永的叙述中，他在2004年利用凯爱置业斥资50亿元收购、控股25家房地产企业，然后依靠其在美国内华达州设立的美国凯爱世界网络有限公司反向收购凯爱置业，将土地资产装入网络公司，并于2005年底，将凯爱置业下的凯爱中国网出售给北美证券集团，由后者保荐到美国纳斯达克上市。

这套说辞也忽悠住了黄光裕。2004年黄光裕借壳上市成为中国首富，禹晋永就通过猎头谋求与黄光裕见面的机会。据一位曾与禹晋永共事过的前国美置业高管透露，禹晋永曾吹嘘自己有2000多万平方米的开发经验。“2000万是什么概念？新中国成立时北京的建筑总量只有三四百万平方米。当时我只是觉得这样有能力的人我怎么从没在业内听说过。”这位前高管认为，禹晋永地产借壳上市的想法深得黄光裕认可，这与2005年时土地价格暴涨和股市的持续牛市有很大关系。“禹晋永的想法是当时浮躁的社会背景下的产物。”黄光裕曾扬言不要从事房地产专业的人来领导国美置业，那样做出来的都是常规项目，禹晋永的“不走寻常路”显然更对黄光裕的胃口。但是禹晋永对房地产知识的无知还是让公司同事瞠目结舌：“拿下地7天就要开工，5个月要交楼。我说这不可能吧，他说我们是目光短浅。”

2004年12月禹晋永走马上任国美置业总经理时，他的凯爱中国网北美上市计划还在进行中，但入职几个月后实际上就不了了之，并不像他自己吹嘘的那样整合上市。前述凯爱网负责人告诉本刊记者：“我当初是认可这个上市计划的，前提是他所描述的土地储备、军用带宽资源等都是真实的，我当时还找了很多TMT（数字新媒体）公司谈合并上市，后来就发现他是想骗那些公司给他上市费。我曾经给黄光裕打过电话，告诉他禹晋永这个人不靠谱。”

2005年4月，国美置业以4100万元保证金、8.05亿元拍得丰台南四环地块，用于开发“国美商都”项目。禹晋永仍然在延续自己从“梁山高科技经济开发区”一路走来的经验，打算将项目包装成“世界电子电器高科技体验中心”。但是这些说法在公司内部并没有得到认真讨论。国美置业前高管告诉本刊记者，黄光裕对房地产业务的思路是“弄一块地，装进壳公司设法上市”。这种当年股市利好背景下的想法与禹晋永的“资本地产”理论是相一致的。这个号称投资38亿元的项目在几经调整后最终转手，也影响了国美在房地产业的发展，但是该高管认为责任并不能完全归咎于禹晋永。

任职仅9个月，禹晋永就被黄光裕以“泄露公司发展计划”为由辞退。“黄光裕觉得禹晋永的能力也就是这样了，而且当时还有员工告他在公司安插亲友。”任职时间的80%禹晋永都在接受媒体采访，也是国美置业的这段真实工作经历让他在媒体中化身为房地产界的博士、“资本地产的旗手”。“其实我们观察他当时生活还是很穷的，用一个小灵通手机，还总要去丰台法院应诉，听说是欠了人家几千块钱装修材料钱。”该前高管对本刊记者。

离开国美的禹晋永成了“黄光裕背后的男人”，2006年7月，他在香港注册成立中国世代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号称注册资本10亿元。而其真实的注册资本仅有1万港元。2005年起，禹晋永开始与天津市静海县接触开发世代新城项目，双方还签订了合作框架性协议。但是禹晋永却并没有在土地挂牌交易时按时交纳保证金并摘牌，最终导致该项目地块流拍。2008年，禹晋永又与重庆大渡口区政府签订《钓鱼嘴半岛项目开发意向协议》，声称要建一座“超七星酒店”，但是因为重庆市城投集团和地产集团不同意禹晋永在没有资金投入的情况下拥有土地一级开发权。没有开发权，禹晋永也无法去银行融资。

吴丹红认为，禹晋永之后的骗术都与梁山县经济开发区案例如出一辙。“选定目标城市的目标地块，然后找设计公司进行前期策划、规划、建筑设计。向当地政府官员吹嘘推销其设计概念，获得政府对其开发目标地块的信任和依赖。进而通过各种手段，使政府将目标地块无偿或以很小的代价交给其进行开发。大部分获得开发权的土地，均被其以融资合作开发或干脆直接转让开发权来套现。”

“成功”前史

在房地产业内人士看来，禹晋永的“空手”道并不鲜见，地方政府急于招商引资、创造政绩，往往对开发商的资质把关不严，开发商利用获得的土地项目批文获取银行融资，就可以实现无本万利。禹晋永的“创业史”才完成了前半段。

“本想借着唐骏的事情为自己博点名气，却没想到成也媒体，毁也媒体。他一直以来就是急于成功却找不到机会。”何文告诉本刊记者，1963年出生的禹晋永在家中排行老三，上有哥哥禹晋川和姐姐禹爱丽，父亲禹秉富是解放时从山西到绵阳的南下干部，退休前在绵阳粮食局工作。读初中的时候，禹晋永无论是学习还是性格都并不出众，1978年上高一的时候，他却以球类运动特长被征召入伍。“当时的社会背景下能尽快工作对一个家庭很重要，学习成绩好的同学基本都在初中毕业后考中专走了，上高中的学生一部分是学习好、家长支持上大学的学生，还有一些是考不上大学终究要自己找工作的。社会上各类工作都要考试，但是军人复员、转业包分配。”

1982年复员后，禹晋永如愿调入父亲工作的绵阳粮食局系统，进入绵阳市粮食局直属分局。在购销科待了一年后，他又被调到保卫科干了5年，1988年还被绵阳市公安局借调了两年时间。“当时的工作是很看身份的，虽然禹晋永进了事业单位，但是因为他转业后身份是工人，所以根本没有提干的希望。他曾经还想过把工作换到公安局去，但是也因为身份没办成。”何文对本刊记者说。

“总想干点事”的禹晋永曾承包过粮食购销公司的经营部，但后来因为机构精简，他下了岗。之后禹晋永又在游仙区注册了一个做类似业务的公司，但是迫于粮食局的压力，公司也没有长期经营下去。1994年，禹晋永转行进了房地产业，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担任绵阳土地综合开发（集团）总公司下属绵阳物资开发建设总公司的总经理。据知情人士透露，他因为业务能力有限只工作了不到半年。

自1995到2000年，禹晋永担任永嘉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这段经历却成了他被迫背井离乡的转折点。根据有关文件显示，永嘉房地产的出资情况是绵阳土地综合开发（集团）总公司以499.90万元占注册资本的99.98%，但是2000年，该公司却以禹晋永注册登记时借该公司名义，利用虚假的土地使用证验资，向绵阳市公安局报案。11月10日禹晋永被绵阳市检察院逮捕。何文说：“对于这段经历，禹晋永私下始终坚称自己是被人陷害了。”但是据《成都商报》曝光的涉案卷宗显示，禹晋永在永嘉房地产公司期间涉及的案件有22起之多，类型涉及贷款、购房款、质保金、员工安置费、拖欠费用等诸多类型。不管内幕如何，被羁押了几个月后，2000年禹晋永的绵阳创业史以惨败收场，独自一人到北京闯荡。

对“北漂”生活，禹晋永的回忆是攥着姐姐给的4000元钱来北京闯荡。“睡在职工宿舍的大门口，那天晚上北京下大雪，这一刻我永远记得。”然而一年后，2001年12月，禹晋永就成了注册资本1000万元的北京凯爱投资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股权结构占51%。何文告诉本刊记者，禹晋永曾私下透露这个转变用了“阴招”，并不光彩。初到北京的禹晋永应聘到台湾凯盛工业集团的全资子公司北京创纪电子有限公司负责销售工作。“禹晋永告诉我，他把借调公安局两年里学的刑侦技巧用在了老板黄胜得身上，老板的妻儿都在美国，他抓住了老板生活作风问题的把柄。”何文对本刊记者说。

禹晋永再次在绵阳公开露面已经是2008年，当年他一个人承办了初中全年级八九个班参加的同学大聚会，“禹晋永发达了”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绵阳。但是时至今日，禹晋永从没在老家绵阳有任何投资项目。何文从没有把禹晋永名片上那些博士后、兼职教授的头衔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他高中都没毕业，还能当教授？也就是觉得可能是花钱买个学历装点门面。”2010年唐骏“学历门”后，何文听到过禹晋永对美国西太平洋大学学历三种不同的解释版本。“最初他还坚持说美国西太平洋大学是国外正式的学校，国人理解不同是中外教育体制问题。后来他开始淡化学历问题，说他们的收获不是读书。今年他在‘粉丝’见面会上的解释是这种大学里有很多需要拿文凭的官员和商人，他需要打入这个圈子。”

何文最后一次见到禹晋永是今年6月末。本是朋友小聚的场合，禹晋永没打招呼就请来了一位据说是他“粉丝”的三流歌手。像一场专门召开的“粉丝”见面会，他一边讲自己如何得以身家3000亿元，一边拿iPad播放自己和各界名流的合影。“我看到他与重庆市委领导的合影时问他钓鱼嘴项目是否还有机会，他说他现在还在做。”

（应采访对象要求，部分为化名） 禹晋空手黄光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