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外公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程国达)
昨晚接到母亲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小外公几天前在台湾过世了,他留在大陆的唯一女儿春桃正准备赴台参加善后。小外公的离世,我一点也不意外,毕竟都90多岁的人了,只是为他孤独地客死他乡感到悲凉。
小外公是外公唯一的弟弟,解放前夕参加了国民党军队,此后几十年一直音讯皆无。小外公走后,家里人一直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回来。可时间一年年过去,却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大家认为他肯定是死了,连外公在七月半给逝去的父母烧纸钱时,都会顺带烧些给可怜的弟弟。
时间到了1988年深秋,正在外地上学的我接到母亲的一封信,说小外公没有死,从台湾来信询问家里情况,还说不久将回家探亲,母亲让我到时候一定请假回来,这个消息让我激动了好几天。
迎接小外公的仪式搞得非常隆重,完全按照当地风俗的最高标准。距离春桃居住的祖屋前几十米远的道路上用木头架子搭建了一个仪门,门两边的柱子上缀满了松柏枝和手工扎的五颜六色的纸花,门额上悬挂着红绸布做的条幅,用黄色的颜料写着“欢迎回家”四个大字,道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插着五颜六色的旗子,一挂两万响鞭炮早早被挂在一个木架子上,村里几个办红白喜事的吹鼓手也被请来。此时,道路两旁站满了人,包括副区长和一些乡干部。正在大家焦灼等待的时候,远远一辆小汽车飞速驶来,有人喊,来了,来了,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还未等车停稳,鞭炮声、唢呐声、锣鼓声骤然响起,不知谁还鼓起掌来。只见小车里钻出一个穿着花呢夹克衫,与外公长相极相似的老人,嘴里一连串地喊着,“哥哥、嫂嫂、春桃”。早已等候在路旁的外公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抱住,不停地喊着弟弟的名字,两个人都是老泪纵横,春桃在一旁泣不成声地“爹啊爹啊”地喊。这一场景让所有在场人都唏嘘不已。小外公左手拉着外公,右手拉着春桃,嘴里不停地呢喃,这不是在做梦吧,不是在做梦吧。
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春桃家,坐下,好半天情绪才平静下来。对大家最为关心的他是怎么到台湾的,小外公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感叹说:“真是九死一生啊。如果知道国民党军队是败退台湾,打死我也不会参加啊。部队一路被解放军追着打,想开小差吧又怕被枪毙。渡海时,淹死多少人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爬上船的。到台湾后,先在部队干,十几年后出来,打零工,做小商小贩,几辈子的苦都吃了。”说完,泪水又从浑浊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这时,副区长打断了小外公的回忆,与他攀谈起来。讲了很多,最后特别提到,欢迎老先生回来投资建设家乡。听到这几句话,小外公脸上露出了一丝非常复杂的神情。后来,小外公打开一个旅行袋,掏出香烟、糖果招待大家。热闹了一个多小时后,许多人都告辞了,副区长临走时表示后天派车来接小外公去游览参观,小外公连忙摆手,忙不迭说不用客气。当只剩下亲戚时,小外公从一个旅行袋里掏出4个红纸包,首先双手递过外公外婆一人一个,然后是春桃和她的儿子各一个。接着,他又从袋里摸出许多花花绿绿的衣服来,嘴里不停地说,带了一些衣服,也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合不合适。当时我也分到了一件热带椰树图案的短袖衬衫。
随后几天,区里,乡里把小外公接去参观,轮流到亲戚家吃饭。一个多月后,小外公回台湾去了,说台湾冬天不冷,明年春暖花开再回来。但第二年,夏天都到了,小外公也没来,只是来信说身体不好,什么时候回来以后再说。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小外公走后,亲戚都说小外公抠门,说人家从台湾回来给亲戚的见面礼都是金戒指,他倒好,拿些旧衣服来哄人。春桃家也不开心,以为父亲在台湾独自一人,一生就自己这么一个女儿,也不肯把钱贴给自己。盖楼房,女儿出嫁,儿子娶媳妇,都希望爹爹能帮一把,可每次写信,爹爹出手都不大方,总推说自己没有多少钱,还要留钱养老,也不知道他几十年积攒下来的钱准备留给谁。区里乡里也有意见,空欢喜一场,一个投资项目也没有。
当时所有人都猜不透为什么小外公宁愿独自待在台湾也不愿意回女儿家养老,现在想来原因也许就是一个:小外公根本就不是大家当年想象的发了大财衣锦还乡之人,与其惭愧地回去看到大家那期许渴望的目光,倒不如独自留在台湾更合适,哪怕相伴的只有孤寂…… 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