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695)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胡海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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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去世前的20多天是在医院度过的。那天早饭后,他对给他陪床的小儿子——我父亲——淡淡地说:我还有10天的时间。10天后,他果然走了。父亲后来回忆起来,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是怎么拥有这样准确的预感的呢?

爷爷少年失怙,无奈中断学业,去离家20里地的南货店做学徒,学成,颠沛到上海谋生。一个人的收入支撑全家七口的生计,是最典型的每个月都要寅吃卯粮的小市民。日子也对付着过来了。“文革”开始,年岁稍长的儿女就一个接一个地飘零天涯。聚散离合几十个春夏秋冬,他最终跟了小女儿同住,那间8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成了他人生最后10多年的小港湾。这件永远散发着怪味道的房间同时充当五口之家的饭厅、客厅、卫生间、活动室和他的卧室。十里洋场的里弄,石库门中,家家如此,谁也不会为此唏嘘不已。何况,他还可以时常到两个在异乡定居的儿子家住上一段时间。

他来我家小住时,必定背个青灰色人造革的大包,包外侧右下方写着两个艺术字——上海,包里面必定放一副麻将牌,有8个“花”的;一本账本,就是过去会计用的那种“明细分类账”。儿时的我闲得无聊就翻看这本账本,试图探看他的隐私。总能看到他在支出栏里写着“某月某日 王元 多少多少”。起初不解,就问:阿爷,王元是什么东西啦?他颇有些难为情地说,就是麻将嘛。进而解释道:记账本里写麻将输了几元几元,不大好看,我就把一个“玩”字拆成了“王元”……听我再说:那你这些日子手气好像不大好啊。他讷讷道:也就是解个心焦,年纪大了,也没什么寄托的……我和姐姐就经常成为他的“搭子”,利用眼明手快之便,时有斩获。

没有“搭子”时,他会去厨房找个通体油污的锅子,坐在门槛上,用沙子细细地擦,直到它变得锃锃亮;或者带上拐杖去小火车站散个步,在只有货车停靠的站台边,一行巨大的梧桐树下,坐上半小时后再慢慢回来;或者躺在藤椅上,看一会儿《评红楼梦》,不知触动了内心哪块地方,反复为薛宝钗的八面玲珑而感慨。偶尔他的旧友来访,粗声大气地和他聊些陈谷子烂芝麻之事,他却“一不小心”沉沉睡去。

他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又不够开朗。一辈子谨小慎微,艰辛度日,倒是晚年从孙辈这里发现一些希望,也得到一些温情。兴致高的时候,他模仿毛主席的语气对我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总是快快地接上一句:你的希望可以破灭啦……他就换个话题又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你去背点唐诗吧,背会了,一首得一分,我给你三元钱!我一算,觉得不可行,又不想放弃这笔小财,就大声背诵了十来首诗,问他:你如果说话算数,可以先给我一角钱吗?他急得连声说:不来事的,不来事的,你要都会背了才有钱的!我终于没有发财。他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计划也就一直没有实现。

他65岁的时候曾西行入蜀,到落户在那里的大儿子家待了段时间。之前想象中的旅途劳顿让他颇费了些踌躇,但回来后就神采飞扬了,因为他在火车上遇到一个好心的解放军,看他满头根根竖起的白发,还带着年幼的小孙子,就问他:老大爷,您几岁啦?听他谎称自己已经75岁时,对方主动把自己的下铺和他的中铺换了。这件事让他高兴又感伤,毕竟人家那么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谎言,这表明他确实显老相啊。然而他爬了峨眉山、青城山,亲身感受到成都平原的富足,以及儿子家安定的小日子后,还是很满意的,回来就向从未远行的我们姐妹做了描述。70岁那年,他又到我家来,不知怎么突发奇想,他推出堂屋里的老永久牌自行车要去外面溜一圈。他也真的骑上去了。晚饭时,他回来了,向我们发布了一个消息:我骑到柯家的时候,路边有个小后生大声向我喊:“老伯伯,当心点啊,你骑车骑得就要后退了……”我就回来了……我们都大笑,拼命想象那条路上,他几乎后退的样子。那条路,就是他少年谋生时一个脚印一个脚印丈量过无数遍的乡村土路。

他从这条土路出发走向远方,最后又在几年后的一个初春的清晨回到了故乡,那趟夕发朝至的绿皮火车把已经安身于一个小小盒子中的他送回来了。伴随隆隆的车声,深夜的冷风从车外无孔不入地钻进来,令我感受到此生从未经历的寒冷。向来畏寒的他这次不用害怕这刺骨的冷风了。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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