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县长被劫持:乡村公厕恩怨记
作者:贾子建记者/贾子建
9个多小时
事发后的第三天,张小伟还没有苏醒。虽然他“生命体征平稳”,但大哥张启委一直没能亲眼见到弟弟,只是从县医院提供的X光片上知道他至少中了三枪,“一枪打在左肩膀上,一枪打在右手小臂上,骨头都碎了”。最严重的是从一侧太阳穴射入头部的一枪,这导致张小伟能否苏醒还是个未知数。“医院说能不能度过危险期还要等20多天。”张启委对本刊记者说,“我们请求给他换更好的医院被拒绝了,理由是现在不宜移动。”
80岁的母亲彭菊梅还被蒙在鼓里,张启委和大姐张凤娟只是告诉她,“小伟被公安局拘留了”。20多天前,张启委才离开和母亲、弟弟共同居住的老屋,搬进新房,在他的回忆里,弟弟的行为实在没有任何征兆。5月22日上午9点多,村支书叶好和与三四个干部突然来到张启委家里。“他们只是说来玩玩,就一直待在我家里,还吃了午饭,说我妈妈身体不好,给了她1000块钱。”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让张启委受宠若惊,却并不知其中的缘由。根据官方通报的情况,上午8点左右,张小伟找到副县长李一波,9点15分左右云和警方接到了李一波被张小伟持刀劫持的报警电话。
直到14点多,县城亲戚的电话才让张启委了解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早上7点多小伟就骑着电动车出门了,妈妈问他去干吗,他还嫌妈妈啰唆,不要她管。”哥哥搬走后,母亲的生活多由张小伟照料。“他经常会去县城买东西,母亲也并没有太在意。”张启委打算立刻带母亲去县委劝阻弟弟,却被村干部们阻拦。“摩托车钥匙被他们拔走了,说是怕我们到现场,小伟会更激动。”已经在县城安家的张凤娟立刻赶去了县委大院,宿舍楼下的警卫却吓得这个农村妇女立时腿软:“到处都是警察,我快吓死了,不敢说是小伟的姐姐。”据了解,当天丽水警方调集了200名左右的特警来云和。
张家人只有静静等待。17点多,一群人开始拆除村里的公共厕所,张启委才知道这是弟弟提出的要求。又过了一会儿,母亲接到村干部的电话,确认是否已经领取到2011年的低保金2000元,显然这也是弟弟提出的问题。张启委待不住了,拆厕所时他逮住机会开着摩托车奔向县城,在县委门口遇见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村主任刘新荣。“他说别进去了,开枪了,人已经没了。那时18点钟刚过一点儿。”张启委对本刊记者说。
县委大院并没有想象中森严,甚至无论是谁都可以随意出入。据云和当地人士介绍,大院里人口居住的复杂性使得管理变得不那么容易。“除了县政府和县委,县委宿舍和老电视台宿舍也在里面,那些宿舍楼房子很老,有人搬走,又有人买二手房住进来,住的人身份就很复杂了。”副县长李一波是龙泉人,因为在云和没有房子,才得以住在县政府后面一栋宿舍楼的5层。
县政府的上班时间是上午8点半,张小伟8点左右到达县委,把电动车停在院子里后,张小伟就开始从一层逐层敲门。据一位当地警方人士透露,李一波并不是张小伟的明确目标。“他只是知道有领导住在这栋楼上。”一层、二层和四层都没有人住,三层的居民听到敲门声却晚了一步开门。“所以开门时只看到一个上楼的背影。”张小伟走到五楼时,刚好碰上了正要出门的李一波,这位主管信访工作的副县长他并不陌生。张启委说,李一波以前曾答应张小伟帮他解决问题。
张小伟手里拿的是一把家人并不了解的弹簧刀。但是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宿舍里的气氛并不很紧张,一位知情人士告诉本刊记者,李一波希望能劝服张小伟,把事情低调处理。张小伟让李一波叫媒体到现场来,要求拆除自己家边上的村中公厕。“李一波打电话给电视台认识的朋友,是电视台的人报了警。”窗帘都被拉上,门也被锁上,电视台记者只能隔着房门和张小伟沟通。“电视台对张小伟要求拆除公厕的要求也去做了调查,包括城建局的材料都显示厕所是原拆原建的,符合规划,张小伟的要求没有道理。所以大家都还是跟他解释、讲道理。”张小伟对当地媒体并不信任,又提出要杭州的媒体来现场,他还打电话给杭州的童奇涛律师。“我以为是当事人有民事纠纷,就并没有答应。”童奇涛对本刊记者说。
根据知情人士的描述,到17点左右,张小伟对拆除公厕仍然坚持,同时还提出母亲的低保补助一直都没有发放。“我觉得政府做得已经很到位,他母亲确认低保已经领走,厕所最终也拆掉,还把照片发到了他手机上。”
要求被满足后的半个小时内,警方采取了武力营救,这期间张小伟的情绪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得而知。张启委说,警方告诉他的理由是张小伟已经用刀尖抵住了李一波的喉咙,紧急时刻特警从楼顶垂下、通过窗户的缝隙完成了射击。然而在这议论纷纷的小县城里,另一种完全相反的说法也在疯传:张小伟是在打开门释放人质时被击中的。这个来自“对面宿舍楼用望远镜观望者”的说法在本刊记者的采访中并没有得到确认。
公厕纠纷
一场并不以李一波为具体目标的劫持究竟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这大概只有尚未苏醒的张小伟本人知道。劫持的诉求却只是为了拆除一个仅有20多户人家的村民组的公厕,虽然在常人感到滑稽,然而站在张小伟的立场,这正是四五年间乡村恩怨升级和个人命运发生重大变化的原点。
河坑村距离县城不过六七公里远,云和县多山、少平地,村庄只得依着两山间的沟谷线形分布。本就局促的山沟除了通行的乡村公路和河水,能够留给村庄的建筑用地并不充裕。河坑村的房子形态各异,在建的三层水泥洋楼边也有张小伟家这样外墙抹着黄泥的三间瓦房。路边紧邻张家房子的一堆废墟就是被拆除的公厕,两个建筑呈“L”形分布。公厕后面的空地是张家搭起来种香菇的棚子。香菇种植是当地农民重要的收入来源。
张启委告诉本刊记者,张家房子所在地原本是村里的仓库,公厕的位置则是原先生产队的牛棚和两个其他人家倒塌不要的粪坑。2008年村中修建公厕时把位置选在了这个靠路边的地方,张家人坚决反对。除了生活环境的影响,张家人的意见是:公厕挡住了进门的通道,以后也很难翻建房屋。张启委说他们曾提出买下牛棚这块地,但村委会出的价钱他们无法接受。张小伟还曾提出调换一块宅基地,时任村主任朱国祥则认为:“厕所又没有占到你家地基,凭什么为你更换宅基地?”河坑村的大多数村民家中都没有修厕所,村公厕的重要和位置的便捷让他们都站在了张家的对立面。
从2008年开始,张小伟就开始为了公厕的事向凤凰山街道、县里反映,但是村委会的方案得到了街道和县里的支持。“盖厕所时,小伟气得把包工头的工具都扔了,还跟他打了一架。”即便如此,张家还是没能阻止厕所的建成。张凤娟告诉本刊记者,建成的公厕距离张家后窗最近不到两米,而那正是张小伟的房间。“公厕没有化粪池,负责打扫的人三天都不出现一回,可是每天早上上厕所的人都恨不得排队。夏天不仅味道大,还到处都是苍蝇。”夏天下大雨,张家的流水洞因为公厕的阻挡无法正常排水,棚里的香菇全部被淹。“香菇最怕水,淹了这一茬就全完了。”张启委对本刊记者说。
张小伟比张启委小三岁,相比于哥哥的精瘦,张小伟更为壮实。“他的力气顶我三个,小伟还拿过镇上农民运动会掰手腕的第二名。”哥哥说起来觉得很骄傲,“上完小学他就跟着师傅学了三年木工,后来一直跟着师傅打家具。”除了做木工,张小伟还在玩具厂打过零工、种过香菇,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盖不起房子,一直没有结婚。相比其哥哥、姐姐,很多村民认为张小伟的脾气“比较急”。“他想问题很简单,不懂得照顾别人情绪,有什么说什么,很直,所以也容易伤人。”张启委说,张小伟就是那种玩牌从不欠人家钱,但也绝不允许别人欠他钱的性格,认定的事一点都不圆通。
在张家人看来,公厕问题不是个死结,关键是背后乡村中复杂的人际关系。张凤娟认为,公厕被选在自己家门口是时任村主任朱国祥故意为之。“上世纪70年代,我父亲张帮成当民兵队长时就与当村会计的朱国祥的父亲有过节,所以当村长后,朱国祥和他父亲才非要把厕所修在我家门口。朱国祥的哥哥先在公安局工作,后又调到法院,我们再怎样向上级反映都没什么用。”无法得到上级主管部门的支持,乡邻出于各自的利益考虑也反对,本刊记者在村中采访仍然可以感受到张家作为村中少数派的孤立和无奈。张启委和张凤娟选择的是妥协,毕竟仍要在村中长期生活,张小伟对厕所问题的认识也是源自“不公道”,但是对于他来说,直觉反应总是过激。与劫持李一波有些类似的是,他曾经持刀威胁村支书叶好和。“那次叶书记到村里来时,小伟刚好拿着镰刀在田埂上割草。他问叶书记厕所的事情,叶书记说管不了,小伟火了,拿着刀就把叶书记按在地上了。”张凤娟对本刊记者说。因为叶好和的不追究,事情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说法
从一场乡村纠纷到最后的惨烈结果,2010年1月到2011年7月张小伟经历的一年多牢狱生活是其中最重要的节点。2009年,在向时任县长丁绍雄反映公厕问题的过程中,张小伟屡屡采取激动方式。很多当地政府人士都知道,他曾到丁绍雄办公室大吵大闹,并将2004年去世的父亲的骨灰盒带到县政府请愿。由于一直没有得到自己期望的结果,张小伟在2009年5月21日,将两张小字报张贴在县政府大楼后门和门柱上,内容声称“丁某某和朱国祥欺下瞒上的流氓行为是云和政府的败类”等字眼。根据云和县检察院的调查显示,六七月间他又曾三次在县城和丽水市的公共场所书写黑体字标语,都是“云和县流氓县长丁某某”的内容。
张小伟7月17日被云和公安局行政拘留10天,8月7日被刑事拘留,并于同月20日被检察院批捕。根据张小伟的意愿,案件由遂昌县人民法院异地审判,法院认为张小伟多次在党政机关办公楼、公共场所张贴、书写有损人格、名誉的小字报、标语,行为构成侮辱罪,判处其有期徒刑二年。“小伟自始至终不服判决,他承认第一次在县政府张贴的小字报,但不承认以后的标语也是他写的。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只是一般侮辱行为,不构成侮辱罪,判两年判重了。”张凤娟告诉本刊记者张小伟始终没有在判决书上签字。在一审结果出来后,张家又向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但是中院的刑事裁定结果是维持一审判决。张小伟入狱后继续向浙江省高院申诉,但是等了3个月寄出的材料也没有回复。
张小伟的房间里简单得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柜子。劫持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张凤娟在弟弟的柜子里发现了他精心包裹的一口袋材料。其中手写的给省领导“求救信”有上百张,只有小学文化的张小伟说自己“被绑架在浙江省第三监狱”。“我不知道他写这些是做什么用,是要到外面发,还是内心太痛苦了,靠写这些来发泄一下。”每个月,张小伟可以和家人通一个三五分钟时间的电话,所有的内容都是要姐姐帮他找媒体、找律师申诉。“我跟他说咱们这些农民实在没有门路啊,可是他还是每次都催我。”张凤娟对本刊记者说。
2011年7月刑满释放后,张小伟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杭州。“妈妈每月给他寄100元零花钱,他都攒着当路费。”这次杭州之行让张小伟很高兴,因为杭州的律师告诉他“他的案子可以翻”。2011年8月,张小伟请童奇涛代书了刑事申诉状,请求丽水中级法院再审,改判张小伟无罪。回到村里的张小伟也再次有了讨说法的动力:坐牢前是为了拆除厕所,现在更重要的是为自己的侮辱罪翻案。
母亲、哥哥和姐姐都不支持他归来后的再次“疯狂”,除了对之前牢狱之灾的恐惧,更重要的是政府就公厕问题最终做出了让步。2011年8月,云和镇政府、河坑村委与张家达成调处协议:由云河镇政府和河坑村委负责帮助解决张小伟母亲彭菊梅的低保问题;村委公厕对张小伟地基建房通行造成影响和损失问题由河坑村委给予一次性补助2万元;公厕公路边现有空地给张小伟户作为建房出路,任何人不准在空地上建造临时棚及其他建筑。本次调处以后,张小伟不再以上述问题为由上访并签订息访承诺。
张启委和张凤娟认为这已经足够,可是在张小伟看来,这份调处意见恰恰说明了政府承认自身在公厕问题上存在过失。“他觉得自己坐这两年牢更冤了。”张凤娟说认为张小伟除了要给自己讨说法,还想从县一级政府获得自己应得的补偿。“什么工作都不干,香菇也不种了,2万块钱都用在这件事上,他说不把案子翻过来就什么都不想干。”劝解和争吵都没作用,哥哥、姐姐在张小伟眼里很“没用”,他也不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哥哥、姐姐各有自己的生活,也很少过问他的情况。
2012年2月13日,浙江省丽水市中级人民法院驳回了张小伟提出的申诉,认为原二审裁定书认定的侮辱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清明节假期,张小伟又到杭州去找律师和媒体,他还试图在西湖边张贴标语,被民警带回派出所等家人接回。张凤娟和镇干部接他回来时才知道弟弟这样跑出去已经十几次。就在这次劫持事件发生之前的一周,张小伟又去过杭州,张启委事后才听母亲提起。
李一波从2002年任云和县人民政府县长助理开始在云和工作,历任云和县委宣传部长、组织部长,2010年4月担任县人民政府常务副县长。公厕纠纷与她并没有直接关系,张启委认为,张小伟找李一波主要是为了申诉自己的案子。“他本来是想去找县委书记的,但是李一波曾跟他说不要找书记,她是主管信访的副县长,可以帮他解决问题。可是之后,小伟再去找,信访局那边都只是推脱,一直没有给他答复。”
原本已经息访的公厕问题在劫持事件中被重提,申诉未果与最终厕所被拆之间的关系尚不得而知。从最初张小伟就要求媒体到现场沟通,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已经息访的公厕,9个多小时的劝服和对峙中还有很多细节没有浮出水面。张启委回忆,最后一次见到弟弟是事发头一天的上午,“我在香菇棚里干活,听到他在房间里打电话,说‘希望你们媒体能给我主持公道’”。 劫持违法犯罪张小伟公厕李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