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埃马德:只生活在过去是可惜的
作者:石鸣(文 / 石鸣)
( 皮埃尔-劳伦·埃马德 )
2007年5月,在纽约卡耐基音乐厅的“视角”(Perspective)系列最后一场演出中,身为“新音乐”代表人物的钢琴家皮埃尔-劳伦·埃马德(Pierre-Laurent Aimard)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胆尝试:跨越数百年古典音乐史,将风格、流派、体裁完全不同的46个曲目片段进行“混搭”,贝多芬、斯卡拉蒂、约翰·凯奇、李斯特、德彪西、里盖蒂、舒伯特、斯托克豪森等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被串联起来,埃马德将这场演出命名为“拼贴蒙太奇”。
这种拼贴对埃马德来说不是第一次了。他在古典音乐界以进行“新旧混搭”而出名,比如把里盖蒂的练习曲与德彪西、李斯特、肖邦等人的练习曲放在一起,或者将巴赫和布列兹的对位作品并列。
“我每一次的曲目编选都是有用意的。”埃马德谈到刚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时对本刊记者说,“我总想通过我的演奏传递出一个信号,即我所感到的音乐世界的连通性,传统和当代之间永恒存在的交界面。”
这一点相当典型的反映在今年初埃马德在DG的最新录音《李斯特计划》中,这张唱片应了李斯特诞辰200周年的纪念,曲目编选却是将李斯特和其他作曲家的作品交叉编录,选进的作曲家有瓦格纳、贝尔格、斯克里亚宾、巴托克、拉威尔、梅西安等,埃马德还在附录的采访中详细解释了选录的每一位作曲家作品与李斯特的相关联处。发掘出李斯特和这样一些作曲家的呼应和联系仍然“很费时间,需要很多的研究,很多的头脑风暴”,而这个《李斯特计划》“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埃马德告诉本刊记者,“尤其是近来,我总是自己设计演出和录音项目”。
埃马德12岁就进入巴黎高等音乐学院师从梅西安的妻子萝莉欧学钢琴,16岁获得国际梅西安钢琴大赛第一名,19岁时被布列兹看中,进入他主持的法国室内乐团当首席钢琴师,一当就是20年,其间为布列兹的许多当代作品做了世界首演,为里盖蒂、卡特等后来被认为是当代作曲大师的作品做世界首演,并完成了里盖蒂作品最全的录音,里盖蒂有几首练习曲直接题献给了他。
( 《李斯特计划》唱片封面 )
而对于埃马德本人来说,重要的或许不是这些荣誉,而是与这些当代音乐史的关键人物建立起来的个人联系。比如与梅西安一家的深厚情谊。“梅西安对我而言有点像我的祖父。”埃马德说,“而他的音乐语言像是我的母语,我就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在他的音乐海洋中畅游。”
与当代音乐家的亲密交往奠定了埃马德在诠释当代作品时的权威性,在演奏那些现代主义者笔下复杂到可怕而又毫无传统意义上的优美旋律的音符时,没有人能做得比埃马德更好了,他不仅了解整首曲子,他还了解作曲家本人。然而,这并未为他赢得在正统古典音乐界中的位置,在评论家眼里,40多岁的埃马德仍然被贴着“当代音乐专家”的标签,与那些尚未盖棺定论的“当代音乐”一起被束之高阁。以至于当20世纪90年代末指挥家哈农库特找到埃马德,想与他合作录制贝多芬的五首钢琴协奏曲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而就埃马德本人而言,他一贯以来的演出信条是“促进那些尚不为人所知的音乐”,尤其是“我们自己时代的音乐”。
这套贝多芬钢琴协奏曲的专辑于2003年录制完成,伴奏的是欧洲室内管弦乐团,评论认为他“重新挖掘出了这几首已经演滥的常规曲目中的原创性活力”。可以说,与哈农库特的合作为埃马德打开了另一扇门,他开始有意识地把古典作曲家的作品作为一个参考坐标,吸收进自己的演出曲目,他演奏的那些当代作品也终于在对比中显露了启示性的意义。2001年,在贝多芬的钢琴协奏曲尚在准备录制期间,埃马德首次在纽约卡耐基音乐厅登台,将上半场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和贝尔格的无调性奏鸣曲放在了一起,下半场放在一起的是德彪西、李斯特和里盖蒂。“我把自己的角色定位为联结传统与现代的音乐家。”埃马德说。这场演出大获成功,埃马德的声名和形象由此被固定并传播开来,人们记住了这个总是穿着黑裤子、黑色尼赫鲁衬衫上台演奏的法国钢琴家。
三联生活周刊:你一直致力于推广当代作曲家的作品,可见当代音乐对大众来说接受起来比较困难。相比之下,大家还是更熟悉贝多芬、莫扎特等人,但是古典音乐总体来说在当下的社会生活中仍旧很边缘化,当代音乐大概就是边缘中的边缘。
埃马德:当代音乐的不流行有一个主要原因。“一战”之后,我们不再只有一种单一的音乐语言了。每个作曲家都试图解锁出一种个人的音乐语言,这意味着音乐世界里更多的多样性,对于诠释者和听众都是。“二战”之后,这种分化和多元的格局加剧,而之前的听众们大多只受过传统的古典语言的教育,自然而然,他们在新语言的森林里迷失了,甚至可能认为这根本不是音乐。但是这确实是音乐,因为写出这些东西的人是货真价实的作曲家,是一批作曲家中最优秀的人,富有想象力、热情、知识和奉献精神。
三联生活周刊:你与许多当代作曲家都是好朋友,所以你们彼此欣赏。
埃马德:当代音乐的确是个小圈子,圈内的人彼此联系很紧密。对于我来说,对当代音乐如此感兴趣的原因是,我们不听他们的东西当然也可以生活下去,但是只生活在过去真的可惜,我想生活在当下是更有乐趣和挑战的一件事。因此,一点一点引导人们去学习和接触这些新的音乐语言是有价值的。作为一个钢琴家,我很愿意在演出中,或者电视上、广播里给人们解释怎么去理解柏辽兹、里盖蒂或者库尔塔格在说什么,也许解释不了多少,但是却能打开很多扇门。这就好像在异国他乡参观一些纪念碑,一开始你觉得这些东西都毫无意义,但是突然之间,你能够理解一个符号的象征意义,所有的历史都在你面前活起来,具备了颜色、气味和声音,这种感觉非常精彩。
三联生活周刊:你认为你的观众对你的音乐理解和接受程度怎样?
埃马德:我相信他们,这就是我到中国来演出的原因。我相信中国观众也和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富有活力,带有走向未来的期望,并且能承担面向未来的挑战。因为如果一个人对当下的社会生活的挑战——技术的、经济的、四处旅行、飞速变迁——并不感到吃力的话,那么面对艺术方面的创新,应该也有勇气去接受。
三联生活周刊:谈谈《赋格的艺术》这张专辑吧。你之前录了那么多当代作曲家的作品,到DG的第一张唱片却录了巴赫。听说你一开始并不肯定要录这张专辑?
埃马德:不,我很肯定我会录这张巴赫。我不太清楚的是我到底何时能准备好。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曲目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几乎是一生中必须完成的曲目,杰作中的杰作,作为一个诠释者,在这样一件令人深刻的作品前只能时刻保持谦卑。作曲家本人是真正的明星,而我只是他们的奴仆,怎样能够最好地传递作曲家的意图,是我必须小心谨慎的。在这张专辑里,我试图用非常现代的钢琴来展现“赋格的艺术”。原作其实是巴赫为他那个时代的乐器而写的,不同的曲目对乐器的音色要求也不一样,有的适合管风琴,有的适合大键琴。因此我一直在考量和寻找到底用一架什么样的乐器来表现这些曲目,最后我还是决定用钢琴。也许我们没法因此精确地再现当时不同乐器的不同感觉,但是现代钢琴却具备一种综合起来的可能性,这是一种优势,也许正符合巴赫写作此曲时心目中对一架“理想”的键盘乐器的要求。
三联生活周刊:这就是你在《我为琴狂》(Pianomania)中表现出来的对钢琴音色百般挑剔的原因?你在这部电影里一开始要求调音师在一架钢琴上同时调出四种音色模式,有“大键琴模式”、“翼琴模式”……而调音师认为您简直疯了!当然影片中看来最后也并没有真的调出一架这样的钢琴,但是不得不说,你使用的那架钢琴的音色确实别有风味。
埃马德:那部片子真的是有趣极了。事实上,那不是一部关于钢琴家的电影,而是关于钢琴调音师的作品,是一部全程跟踪了我录制《赋格的艺术》的纪录片,如何选择乐器、如何试琴、如何调音、如何录音等等,展现的一切情景都是真实的。片中什么样,我正常的生活就是什么样。■ 李斯特生活艺术音乐作曲家古典音乐过去钢琴可惜马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