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时刻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 / Alexia Amvrazi)

希腊时刻0( 11 月4 日,位于希腊雅典的一家鱼市开业的情形 )

故乡希腊,在我的最初印象里,是童年每个夏天里的钻石城堡。那时,我们从罗马飞往雅典与在首都的家人相聚,然后去青翠的皮立翁半岛度假。皮立翁山因在神话中为奥林匹斯众神休憩之地而著称。那个时候,希腊充满了阳光与微笑。飞机即将降落时,我们能看到海边朴实的、巨大的白色建筑群,蔚蓝、水晶般剔透的大海上安静地散布着帆船。那是一个友好而安宁的地方,在那里,你总能感到安全,受到慷慨的欢迎和精心的照顾。因为这就是希腊人的天性,那么热情,那么真实,因其气质和丰富文化而与众不同。

随着我的成长,我对希腊的第二个印象完全颠覆了前者。我的父亲是希腊驻意大利使馆的新闻参赞,在那里兢兢业业地工作了20多年。1981年10月18日,由安德烈亚斯·帕潘德里欧(前任希腊总理乔治·帕潘德里欧的父亲)领导的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赢得了选举,突然之间我们就离开了我的童年家园,移居埃及开罗。我父亲是在康斯坦丁·卡拉曼利斯的新民主党政府时期被任命的,他为这个国家奉献了自己的前半生,因辛勤工作而获得了由时任总理卡拉曼利斯亲自授予的荣誉奖章等各种荣誉,潘帕德里欧上台后,他立即不再受欢迎了。

遍布尘埃、贫穷和混乱的开罗,对于生活在希腊罗马神话中的天真幼童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冲击。更糟的是,我感到父母那种夹杂着焦虑的不满,因而知道情况非常糟糕。事实上,我们在那里只生活了一年,之后,我们随着父亲的工作来到了雅典。我和妹妹去了一所有名的英国国际学校,我父亲则在新闻部获取了一份工作。在我10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父亲的职业生涯正变得日益暗淡。10年之后,父亲辞去了他的工作,并开始放弃自己的人生,变得抑郁并受到日复一日头痛的困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这背后的一切。在新闻部,父亲获得了一间较大的私人办公室,但却仅仅是一个闲职。没有什么职位可以安排给他。其中4年,他每天上班就是坐在办公桌旁打发时间,甚至以数从楼下开过的出租车之类的事情作为消遣。显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他的公务员同事们喝着咖啡、在电话上闲谈、谈天说地……以此来打发时间。我的父亲陷入了一个令他沮丧而又丧失尊严的处境:他维持着家庭的开销,却无法坚守正直尚实的操守。

这也构成了我对希腊的第三个,也是最深刻的印象的基础。今天,它已成为上百万希腊人无法再忽视的丑陋现实,即:希腊是一个潜力与混乱并存的地方,这里的官僚作风、任人唯亲、裙带关系和腐败已经蔓延得太久了。这里,从叔叔或姐夫那里谋求到一官半职的无聊公务员,有权使用复杂的官僚武器每天欺压民众;这里,教育系统是有缺陷的,家长们将半数收入用于给子女补课;这里,人们在亲人手术之前,都要给医生塞红包;这里,在过去30年里,基本上由寥寥几个家族领导,他们向人们承诺令人眼花缭乱的临时好处,最终却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这里,民众并不运用其才智或觉悟为国家的前途操心,也没有通过呼唤变革或采取行动来为国家的前途做点什么。

上世纪80年代,政治在希腊人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各阶层的民众在选举期间的政治集会上挥舞着党旗,为他们领导人能胜选而祝颂。新民主运动和泛社会主义运动相互对立,你只能二选其一。事态充满戏剧性,但也清楚地显示出民众的激情,看重的价值和信念。当希腊人开始关注其他一些事情的时候,政治的吸引力(或对于政治家和对于他们的信心)就开始减弱了。通过假装相信一切都会变好,我们得以忽略现实。

直到一年以前,雅典街头每天从早到晚都遍布着人群。他们购物、工作、喝着便携杯中的卡布奇诺、外出吃饭,基本上都过着充实而又有点紧张的生活。许多中产阶级的人同时从事两三份工作,以过上体面的、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包括:定期的周末出国游、昂贵的汽车以及小玩意儿、与朋友在布祖基(传统的音乐俱乐部)或小酒馆共度美好的夜晚。人们都衣着得体,偶尔抱怨一下政客或加入欧元区后的商品价格,但生活相当令人满意。

当然,我们都曾暗自问过自己,这种满足感(相当符合希腊语中的“kefi”,意指对生活自发的喜悦)到底从何而来呢?银行为“免费信用卡”和惊人数目的集资贷款所做的广告充斥着电话和电视。商店为你认为无力购买的商品提供无息分期付款以促进消费。获得高级时装、神奇的高科技产品以及整个世间的享乐都变得毫不费力了。然而,那个沉默而可怕的现实却始终存在着。如果人们不停地借债,实际意味着他们付不起这样的生活。他们还可以借多久呢?他们需要偿还多少呢?

盛大的消费主义狂欢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这使得上百万的民众投入到一种鲁莽、自私、狭隘和贪婪的,最终导致自我毁灭的行为方式之中,深深影响了希腊社会。这可以追溯到安德烈亚斯·帕潘德里欧,他的泛希腊社会主义运动党,以一种非常社会主义的方式承诺平均分配财富。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早期,就有成千的希腊人从乡村涌向雅典,寻求创造美好的战后生活。在帕潘德里欧的号召下,他许诺的利益鼓励了一大批具有商业头脑、新富起来但又缺乏教育或文化素养的希腊人重建了雅典及其社会结构。

过去的几十年里,一种新的社会态度出现并生了根:对于物质财富和西方文化的沉醉,同时无视政治方面的无能(认为“雷声大雨点小”),遵行“人人为己”的生活哲学。希腊经历了被他国占领几个世纪的历史,尤其是最近的纳粹德国和法西斯意大利的占领,让希腊遭受了欧洲最严重的灾荒。现在,希腊逐步重获自尊,最终得以放松地享受美好的生活。大多数人都认为,能进一步提高希腊地位的方法,就是让希腊加入欧元区。

当货币从德拉克马换为欧元后,我们都开始察觉到钱正从我们的口袋里渐渐“流失”。有些价格明显上涨了,但还难以察觉涨幅到底有多少。街角的商店将口香糖上的手写标价从25德拉马克换为18欧分,其实际价格翻了一番。而当你手中握着1欧元的硬币时,你觉得它是那么小,而5欧分的硬币则只能用“微小”来形容了。尽管价格上涨并没有被无视,但似乎人们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即,这是我们为了成为一个完全的“欧洲人”不得不付出的代价,而且我们已经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希腊”了。

华丽的生活方式并没有在希腊消失。但在社会底层,纳税且辛苦工作的家庭为生计而挣扎,人们被贫穷折磨、滋长着不满。这个国家中许多突出的问题在进一步恶化:吸毒现象难以控制,不断涌入的移民从事着没有从业资质或没有权利保障的工作,他们默默地建设着我们的道路、耕种着我们的田野。同时,另一些外来移民则资助、参与黑社会、枪支贩卖、毒品交易和贩卖人口之类的有组织犯罪活动。犯罪在增多,社会中的无政府状态开始蔓延。

2004年的奥运会曾承诺,要将不满转化为骄傲。奥运会回到了它的故乡,这是希腊向其新的欧洲同伴以及全世界展示的大好机会,它要表明它已变得多么美好、强大和先进。尽管已经接受了欧洲的一揽子财务计划,希腊还是为举办奥运会制定了详尽和昂贵的计划。数百万欧元被投资于建设体育场馆和组织盛大的典礼和活动。国际媒体严厉地批评希腊延误工期、缺乏正确规划,但希腊人在限期内完成了所有工程。这使他们对于自己的天性相当自豪,即虽然办事拖沓,但在最后期限到来时,能做出比别人更好的成就。我的一位纪录片导演朋友安格莉克·孔蒂,制作了一部关于这次奥运会的优秀纪录片《奥运日记》,其中包括了我在AIR FM电台(雅典的多语种广播电台)播报每日新闻时的经历。这部纪录片捕捉到了这个国家狂热、神奇的举国行动,当时我震惊于雅典竟可以变得如此完美,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我的国家具有卓越的潜力,可以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高效,但它很快在奥运会后重归平日的混乱,今天,大部分奥运设施都老化、无人照料或被闲置。

当代希腊哲学家尼科斯·迪穆曾认为,希腊就像一个青年人。在我看来,这个说法是相当正确的,可以解释今天这个国家的处境与其人民的许多事情。这个青年的问题也来自于其重要的古代遗产,因此她肩负着伟大的历史与期望。期望她有一天能够不负这样的伟大,不辜负她的先辈与后代。她度过了一个困顿的童年,千百年来被神气十足的罗马、威尼斯和土耳其这些“继父母”殴打、受伤,想要反抗,却不知如何回到从前。直到现在,当金融危机已形成这样无法再回避的巨大浪潮,希腊终于长大成人,像是一个18岁的青年变成了40岁的中年人。整个国家陷入恐慌中,社会充斥着愤慨和痛苦。一些继续持有青春期幻想的人,因其生活中所有的不幸而指责政府。另一些人则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前辈们,与政府共同导致了今天这种失控的事态。对于这一切的错误,所有人都负有责任。

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拜占庭时期一位神圣的费罗斯人、画家、战争英雄以及神学家,我的外曾祖父尼古拉斯·阿姆拉斯,他的作品与被盗的雅典卫城大理石,一同陈列在大英博物馆中。我的家人从小就给我讲希腊故事,但由于长期在国外生活成长,我费了很大劲儿试图理解希腊人。多年以后,当我从英国的大学毕业,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回到这里工作生活,我发现我在这里没有归属感,对于这个国家也没有什么好感。我讲的希腊语带有明显的外国口音,而且很快就发现,我的同胞对我存有仇外心理。总是有陌生人,以一种怀疑的和消极进攻性的方式问我是从哪里来的,如果我是希腊人,为什么我听起来像个xeni(外乡人)。这再一次令我感到沮丧,为何希腊人一方面开朗、和善且充满活力,另一方面又如此怕生、狭隘呢?如果他们不喜欢在希腊的外国人,为何他们又允许外国人大量涌入呢?

现在,冒着武装警察过期的催泪弹聚集在中央广场表达愤怒的,不再是无政府主义者,而是各个年龄段、阶层和文化水平的民众定期集会,告诉政府情况必须得到改变。他们已经从被灌输的、同时也被拿来自欺的谎言中“觉醒”了,每个人对待自己的心态都发生了转变。去年成立了大大小小的众多公民团体,例如Atenistas或IDEA,以建立相互之间的保护和责任网络。这些组织帮助无家可归者有地方睡觉、提供满足日常生活的条件,在公共空地上植树栽花,粉刷老式建筑,以及实现服务与物品之间的无货币交换。

每个月,仍然有数千希腊人离开故土去国外,如德国、澳大利亚、美国和英国寻求更美好的生活。我觉得希腊人仍然相信,任何人都有权追求一个稳定而平衡的个人职业生活。但是,内心则告诉我,这样做似乎是在祖国最需要你的时候弃她而去。回到这里这么多年,我曾经想象自己最终会离开,移居伦敦、纽约或柏林,也可能是北京或罗马。但是有一天,这种想法消失了,因为我认识到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国度。每个地方都会在社会、政治或经济方面有其自身的阻碍、缺陷和混乱。

希腊对于我来说已经足矣。希腊的美是令人惊叹的,当我为Fodor's旅游丛书和希腊旅游网撰写游记时,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它深邃的自然风光及其令人如痴如醉的光线,还有叹为观止的山与海共同组成了这耐人寻味的土地。然而,我无法居住在雅典,建筑无边无垠,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美丽建筑与上世纪70年代笨拙和丑陋的公寓建筑物相混杂。更令我感到不安的是,500万人就这样层层相叠地生活在这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我已经过了那个想去餐馆和酒吧参与社交的年龄了,尤其现在这种开销是在家开伙的5倍至50倍。更何况,如今出门还要冒着被抢劫的危险。如今,当丈夫和我发现去葱茏的Pelopponese有机生态农场生活、工作的机会时,我们立刻就行动了。在那儿,我们将学习并从事有机农业,举办探讨整体性、创造性活动的研讨会,为客人做饭等。我认认真地考虑过,我是否是在“逃避”希腊当前的现实。我确信,事实上我并非逃避,而是试图通过发展一种不同的经济类型来帮助我的国家。这种经济,即是改善景观,支持当地的乡村生活以及向人们提供积极的经验和有用的知识。大多数朋友和家人都为我们而感到激动,并且羡慕我们能投身于这种新的生活之中。

这次债务危机让我反思金钱和财物在生命中的重要性。当我们在农场度过几周重返雅典时,我们发现公寓被入室抢劫了,他们拿走了值钱的东西。我虽然对小偷的暴力行径感到不安,却并不惊讶。这件事加深了我对于希腊的生活变得多么不安全与危险的印象,幸好我们自己在这次危险中还很平安。

虽然,我完全不同意那种认为希腊人懒惰的刻板印象,但是,经过这些年的经历,我发现他们的确会目光短浅,生活富有戏剧性,且常常忘了计划和落实计划的步骤。希望希腊能够具有尼科斯·卡赞扎基斯在“Zorba The Greek”中描述的那种希腊精神,用智慧与俏皮、戏剧性的激情以及个人主义将再次战胜并克服这次以及未来的危机。■

(Alexia Amvrazi是希腊作家,曾做过报纸记者,在希腊广播电台做过主持人。感谢实习生张凌峰对本文所做的贡献) 希腊历史希腊新闻希腊债务危机希腊希腊移民雅典时刻希腊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