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哑满满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文 / Sariel)
昨天晚上,妈妈打电话,说哑满满(音)去世了。想了很久依然无法接受。
他是我爸爸同母异父的二哥,小时候误吃了药,所以又聋又哑。按传统,爸爸的哥哥我是应该称为“*爸”的,该叫他“二爸”,爸爸的弟弟才叫“满满”。也许是觉得叫“哑满满”更顺口更有标志性吧,而且很亲切。
他一生未婚,跟了我爸40多年。以前爸爸出去打工他就在家和妈妈一起干活,后来妈妈也去了云南,他就跟姐姐一起住,再后来我回去了,3年之后就到了云南。他的身体一直很好,肌肉结实,吃苦耐劳。我常常觉得他可能比较为虚胖的,有高血压、糖尿病的父亲身体好很多,也许多年后会是我们俩相依为命,所以看着他时总觉得无奈而亲切。但,昨天,就在昨天早晨,他死了。
太突然,像一场意外。现在都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虽然暑假在家的时候他就一直打嗝,去医院查了很多次,中药、西药、针灸都试过,却总也治不好。那时觉得太夸张,怀疑是不是因为他生病了全家都比较关注他,所以潜意识里就纵容自己生病,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这么严重——白血病和艾滋病,晚期。
这是个爆炸性的消息。我实在不愿意接受。
虽然1999年从四川搬到云南,那个与缅甸接壤、毒品和艾滋泛滥的地方时,就不该对这种病陌生。而且学校每年都会专门教育我们,要远离毒品,预防艾滋,不要歧视艾滋病人之类,但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吸毒的人,更不用说是这种似乎带着点不名誉的病了,以至于我总觉得它们真的很遥远。但今天,我终于相信,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可能消失……
按照医生的诊断,四五年前他就已经感染上了。他不可能吸毒,血液传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那就只能是曾经猖狂的“红灯区”了。仔细回想,那几年他总是很晚才回家,尤其是过年那阵子,没什么事做,他常常出去到深夜才回来。虽然父亲讲过他很多次(也许,父亲是这世上唯一跟他交流起来没有障碍的人了吧),但总不能不让他出门吧。那时候,也许,生性纯朴的他,遇到了某位寂寞的“朋友”,他跟他比画两下,然后带他去了那些地方。也许,他就像一个偷尝禁果的少年,怀着忐忑和雀跃的心情,不着痕迹地回到家后,面对那微不足道的责怪,心底欢喜。而那时候,他已将近60岁。
因为幼年的“不小心”,他注定了单纯。他虽然从小就又聋又哑,却很聪明。爸爸和他都是“正”字辈的,哑满满取“智”为名(虽然没人叫他的名字)。爸爸说正是因为他太聪明,所以老天都看不过去,故意夺走他听说的能力。他是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所以,他似乎永远活在单纯的年纪里。他不会偷懒,干活永远积极,并且严厉斥责偷懒的人。有段时间我中午做饭,而他在一家建筑工地上干活,中午回来吃饭时,稍微晚一点儿他就会指着表“啊啊”地叫,说晚了晚了。其实根本不用急,而且得罪人——他总会对晚到的、偷懒的同伴“啊啊”地“骂”,跟工头告状。可以想象,他会激动得眉头紧皱,张着大嘴比画着喊叫着说他们偷懒,而自己干活勤快,像一个急于得到表扬的孩子。并且这么多年来从未学会偷懒耍滑,贯彻了他名里的那个“正”字。
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样的纯朴简单的人,他,得了艾滋病。
他是最不可能的啊!他是那样一个简单的人。究竟是谁带他去的?!他自己绝不可能去那种地方!绝无可能吗?我不知道。和所有的孩子一样,他会好奇,看到街边的小店亮着红色的灯,很奇怪,于是走了进去……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更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这么多年来,他快乐吗?虽然除了生病以外他似乎都是笑着的。也许他曾想要一个妻子,虽然他可能并不懂得什么是那所谓的爱人,所有人都以为从小聋哑的他并不懂这些。也许他觉得孤独,因为他不能表达自己,也没有人能理解他。他没有真的朋友,虽然他对每个人都很友善,甚至对路人也会笑着比画,尽管没有人懂。他有孩子样的简单的快乐,会高兴地和狗玩耍,带它们出去逛,因为他真的就是个孩子。我一直很好奇,他对事物的看法,他每天都在想些什么。显然,我是没可能知道的。
在云南的12年,是他一生中变化最大的12年吧?跑到一个他只认识五六个人的地方,失去了家园土地,失去了亲戚长辈,失去了乡亲父老,他会无助吧?以前每年过年,他都会走很远的路,走村串户,向家里的长辈“拜年”。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记住那些路的,但他会找到他要找的人,高兴地喊着比画着,表达完他的心意后继续去下一家。到了云南,他再没亲戚可走了。他在不大的镇里,从这条路走到那条路,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
“记住我们终将死去。”我知道我们都会死去,却不敢去想那些我们关心的人也会死去……心很冷,手也冷,有点颤,脑子却出奇的平静。
我想,无论我走了多远,都会回去,回到那个美丽的边陲小镇,那里的街边种着芒果、桂圆,那里有淳朴的傣族人民,那里有各种别的地方没有的小吃,各种各样的好。那是目前为止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但我会尽可能拒绝我的孩子回到那儿,如果我有孩子的话。如果我有丈夫,我也不会让他去。■ 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