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金融的堵与疏

( 9 月22 日，温州最大的眼镜企业信泰集团门前聚集着来讨货款的供应商 )

民间金融的形成

由于民间金融总是和“高利贷”、“跑路”这样的字眼挂钩，加之一直没有获得国家正式承认的合法地位，所以，民间金融多以负面形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但这显然不是民间金融的真实面目。尽管一直艰难生存在模糊地带，但我国民间金融的规模一直呈现快速发展势态，这一现象已经足以说明民间金融的生命力之旺盛，以及市场对民间金融的需求之大。

中国民间金融的兴起有其必然性。从供给方来看，随着近年来我国经济高速发展，企业和个人积累了大量的闲置财富，为民间金融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潜在资金。从需求方来看，我国的中小民营企业长期受制于融资能力不足，官方金融机构对于中小企业一向惜贷。据全国工商联调查，我国规模以下的小企业90%没有与金融机构发生任何借贷关系，微小企业95%没有与金融机构发生任何借贷关系。由于中小企业无法从官方金融机构获得需要的资金，因此，对于民间金融有着旺盛的需求。有关统计数据显示，今年中小企业有半数以上通过民间借贷实现融资。在这样的背景下，民间金融自然也就快速发展起来。

对于民间借贷的作用，央行曾经给予过很正面的评价。在2008年二季度的《货币政策执行报告》中，央行曾专文探讨了民间借贷，认为“民间借贷作为正规金融有益和必要的补充，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中小企业和‘三农’的资金困难，增强了经济运行的自我调整和适应能力，并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正规金融不愿涉足或供给不足所形成的资金缺口”。但这样的评价仅仅停留于口头，近年来并没有实质性的扶持动作，民间借贷依然长期在模糊地带生长。

目前广受关注的温州和鄂尔多斯，民间借贷的规模大约在1000亿元到2000亿元之间，这两个城市显然并不是中国民间金融的全部。按照官方的统计数据，我国的民间借贷规模大约在3万亿元到4万亿元之间，与我国官方金融渠道52万亿元的贷款额规模相比，占比约为7%。由于统计口径的差异，官方的统计主要针对传统的民间借贷，如果考虑到近年来担保公司、小额贷款公司、典当行等中介机构也在事实上介入民间借贷，我国民间借贷的规模应该远远大于4万亿元。

( 8 月，温州某电器有限公司老板戴某突然失踪后，公司物品遭供货商及不明身份人员哄抢 )

一个如此大规模的金融市场长期生存于地下，无法得到合理引导，必然形成鱼龙混杂的局面。既有大量的资金流向实体经济，解决了中小企业的燃眉之急，也有大量的资金流向其他的投机甚至非法渠道，一旦民间金融出现崩盘迹象，政府救助将会带来巨大的道德风险。

以温州最近几年的民间金融发展轨迹来看，早期的温州民间借贷大多用于生产经营，较少投机炒作，但最近几年，温州民间借贷投向实体经济的比重越来越小。根据央行温州中心支行的统计数据，2003年，温州民间借贷资金的67%用于生产经营，19%用于小生意，4%用于养殖业，也就是90%的比例用于实体经济，其余10%用于建房购房等途径。但是央行温州中心支行今年上半年的数据显示，温州民间借贷资金规模约为1100亿元，其中用于一般生产经营的仅占35%，用于房地产的占20%，停留在民间借贷市场上的资金规模高达40%，这部分资金既没有进入生产经营，也没有进入房地产市场，完全属于“以钱炒钱”。

温州民间金融市场的变异，一方面是因为在人民币升值和劳动力成本上升的大背景下，温州外向型经济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加之温州人最近几年在房地产、矿业等领域的投资收获颇丰，两相对比之下，自然会有越来越多的资金从实体经济流向投机领域。但是另一方面，温州民间借贷的变异，也和长期缺乏合法地位有关。由于长期处于模糊地带，缺乏足够的监管和引导，民间借贷也就越来越偏离了正常的轨迹，不仅资金投向越来越远离实体经济，利率也越来越高。2003至2010年，温州民间借贷利率保持在10%至15%的年利率，根据央行温州市中心支行的数据，目前温州民间借贷年化最高利率在40%左右，这已经明显超出了企业正常经营的利润空间。按照我国有关法律规定，民间借贷利率不能超过银行贷款基准利率的4倍，否则就属于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如果按照我国一年期贷款利率6.56%来看，4倍基准贷款利率为26.24%，以温州市目前40%的民间借贷利率来看，显然已经大大超出。

利率是资金的价格体现，温州民间借贷的利率飙升至40%甚至更高，说明资金严重供不应求。这其中虽然不乏投机炒作因素，但根源还在于我国的金融垄断体系，从根本上导致了金融资本的资源错配，导致资金的供给和需求严重失衡。

资金的错配

作为民间借贷的主要需求者，中小企业在为中国经济做出巨大贡献的同时，却长期无法得到足够的金融支持。

我国目前有中小企业约4000多万家，为我国经济贡献了60%的GDP、80%的就业岗位和50%的税收总额，但获得的金融扶持力度和贡献相比远远不能匹配。最新数据显示，今年上半年，我国中小企业人民币贷款余额为20.1万亿元，占全部企业贷款余额的比重不足40%。如果考虑到我国中小企业的数量多达4000多万家，占我国全部企业的总数达99%，具体到个别企业所能获得的贷款额度就更加微不足道。

为我国经济和就业增长做出最大贡献的企业群体，反而无法获得最大力度的金融扶持，显然是一种金融资源的错配。从更长远的眼光看，如果中小企业的融资问题无法得到解决，爆发的将不仅是民间借贷崩盘，更有可能大规模损伤中国经济最具活力的群体，并最终影响中国经济的成长和就业。

金融机构青睐大型国企，而不愿意为中小企业放贷，其中存在多方面原因。在我国传统信贷文化中，国有企业如果出现坏账，通常被认为是可以接受的，银行相关的放款人也不用承担过多的责任，所以，大多数银行贷款通常都热衷追逐大型国有企业，而这些企业通常又并不缺乏资金。相反，如果中小民营企业出现坏账，银行相关的放款人承担的责任重大，一些银行甚至对信贷员实行贷款终身责任制，这使得信贷员对中小企业的贷款需求慎之又慎。其次，从技术角度看，银行对于贷款方都有较高的担保品需求，而中小企业资产规模不大，通常缺乏足够的担保品，难以达到银行放贷的条件。加之国内中小企业的信用体系建设并不完善，中小企业自身的财务体系又不是很透明和规范，银行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回避中小企业，客观上也是一种理性选择。

随着近年来加强对中小企业金融扶持的呼声不断高涨，金融机构也开始对中小企业有所倾斜。比如今年上半年的中小企业贷款占全部企业贷款比例39%，虽然仍显不足，但与过去相比已有提高，这一比重较2008、2009和2010年末分别提高了3.7、2.5和0.6个百分点。一些银行也专门针对中小企业的贷款问题做出一些尝试，比如想办法解决中小企业担保品不足的难题，拓宽对贷款抵押物的认定，通过动产、应收账款和股权等方式，缓解中小企业抵押品不足的问题。还有些银行设立中小企业贷款专项额度，其他贷款项目不得挤占挪用；还有些地方省市着手建设中小企业信用担保体系，加大对担保机构的扶持力度，从而间接提高中小企业的贷款能力。

客观而言，这些措施都是不错的尝试，但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中小企业贷款难的问题。在目前的金融体系下，官方的金融机构再怎么降低对中小企业的门槛，与民间借贷的方便快捷相比，仍有天壤之别。从根本上而言，只有打破现有的金融垄断，让更多的社会资金以合法的方式进入信贷市场，中小企业的贷款难问题才有可能得到真正解决。

放松金融管制

让民间资本进入金融行业，在政策和法律层面没有任何障碍，但在实际操作层面，多年来寸步难行。

2005和2010年，国务院先后出台过两个“36条文件”，一是2005年的《非公有制经济36条》，一是2010年的《鼓励和引导民间投资发展若干意见》，这两个文件都对民间资本进入金融行业做出过明确阐述。2005年的《非公有制经济36条》如此表述：“允许非公有资本进入金融服务业。在加强立法、规范准入、严格监管、有效防范金融风险的前提下，允许非公有资本进入区域性股份制银行和合作性金融机构。符合条件的非公有制企业可以发起设立金融中介服务机构。允许符合条件的非公有制企业参与银行、证券、保险等金融机构的改组改制。”2010年的“新36条”如此表述：允许民间资本兴办金融机构。在加强有效监管、促进规范经营、防范金融风险的前提下，放宽对金融机构的股比限制。支持民间资本以入股方式参与商业银行的增资扩股，参与农村信用社、城市信用社的改制工作。鼓励民间资本发起或参与设立村镇银行、贷款公司、农村资金互助社等金融机构，放宽村镇银行或社区银行中法人银行最低出资比例的限制。鼓励民间资本发起设立金融中介服务机构，参与证券、保险等金融机构的改组改制。

尽管政策层面对于民间资本进入金融业颇多鼓励之意，但在现实层面，近年来民间资本参与金融业的进展几乎一直是裹足不前。目前国内具有民营血统的银行只有民生银行、浙商银行、台州商业银行等寥寥数家，近年来一些申请成立民营银行的案例，基本上被监管层以各种理由婉拒。这其中一方面原因在于监管层对金融业风险控制的审慎态度，担心民间借贷规模做大后难以控制，破坏现有的金融秩序，甚至爆发严重的兑付风险。另一方面，监管层婉拒民间资本进入金融业，也不排除有维护现有国有银行垄断地位的考虑，比如监管层就曾经表示过：“民营资本进入银行业并没有障碍，但是我国的银行业机构数量基本饱和。”言外之意自然就是民营银行没有存在的必要和空间。由于我国的银行市场过于集中，银行之间缺乏足够的竞争，因此，现有的银行并没有足够的动力主动为中小企业服务。

放松金融管制，不仅意味着打破金融垄断，开放更多的民营银行，同时还必须推进利率市场化改革，实现金融资源的优化配置，这样可以打破现有银行体系趋同的经营模式，给各大银行充足的竞争手段，将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中小企业的融资难问题，以及民间借贷的种种症结。

温州原本正常的民间借贷发展成为高利贷，与我国严格的利率管制不无关系。利率是资金价格的表现，由于我国的人民币存贷款利率实现严格管制，无法体现资金的真实供求状况，这就使得官方利率和民间利率出现双轨制，官方利率越是僵化迟钝，民间利率走向高利贷的可能性就越大。

银行拥有对利率的自主定价权之后，对于风险溢价较高的中小企业贷款需求，银行可以给予较高的贷款利率。对于中小企业而言，虽然贷款利率较高，但毕竟还是大大低于不规范的高利贷，也不用担心有崩盘跑路的风险，所以也可以接受较高的贷款利率。从存款的角度看，由于目前银行的存款利率对于居民而言是负利率，所以在客观上导致部分居民存款从银行流出到民间借贷市场，为借贷市场推波助澜。如果银行拥有利率自主定价权，也能通过适当上调存款利率挽留储户，客观上也减少了民间借贷的资金来源。

在1995年之前，我国央行对利率统一管理，金融机构不得自定利率，央行是国家管理利率的唯一机关。1996年，央行开始启动利率市场化改革，我国利率高度集中统一管理的模式开始有所松动，目前我国利率市场化的现状大致是：外币贷款利率和贴现利率已经基本实现市场化；人民币贷款利率浮动区间调整，实现下限管理；人民币存款利率受到严格的上限管理。如果实行完全的利率市场化，意味着金融机构对于人民币的存贷款利率拥有完全自主的调整空间。

人民币利率实行严格管制，不仅在客观上刺激了民间借贷的失控，对于我国的宏观调控的手段也带来了较大挑战。近年来我国的货币调控工具多偏向数量型工具，比如公开市场操作、存款准备金率甚至采取信贷规模总额控制等具有强烈计划色彩的手段，相比之下，利率等价格工具运用并不多。数量型工具多是从规模上控制资金，但很难恰如其分地把握住经济体实际所需资金，过松时导致流动性泛滥，过紧时导致民间借贷发达。而利率由于受到严格管制，价格工具也很难有效发挥资源配置的优化作用。

从利率市场化改革的难易程度看，下一步将会逐步放开贷款利率的下限，比如先将贷款利率下限由现行的贷款基准利率0.9倍放宽至0.8倍，然后逐渐宽松乃至完全放开，而最重要的一步在于放开存款利率上限，最终实现真正完全的利率市场化。

缺钱还是缺利润？

在温州的高利贷危机愈演愈烈之际，有传言表示，温州市向央行申请金融稳定再贷款600亿元，专门用于支持温州银行机构增加对困难企业的融资规模，防止发生系统性风险，维护地方金融稳定。尽管温州市银监局随后否认了600亿元的传言，但是，如果将来温州资金链断裂的危机进一步升级，也不排除最后由国家财政兜底的可能。

今年10月初，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到温州，提出了多项稳定局势的应对措施，强调了对中小企业和小微企业的政策扶持，包括落实并完善对小微企业贷款的差异化金融监管政策，督促各类银行切实落实国家支持中小企业特别是小微企业发展的信贷政策，鼓励各类金融机构改进对小微企业的金融服务，强化银行特别是大中型银行的社会责任；对符合有关条件的小企业贷款进行专项考核，提高对小企业不良贷款比率的容忍度；明确将小微企业作为重点支持对象，支持专为小微企业提供服务的金融机构；加大财税政策对小微企业的支持力度；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等。

抛开国家救助带来的道德风险等因素不说，外部输血即使能解温州一时之困，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实质性问题，某种程度上只是将问题暂时掩盖，甚至可能会在将来爆发更大的风险。民间借贷接近崩盘，除了金融环境不利等因素之外，更深层次原因还在于当地中小企业的利润下降，现金流无法维持正常运转。温州的民间借贷运转历来有之，但是只在最近爆发，显然并非偶然因素，从本质上看，温州企业最缺的并不是钱，而是利润。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我国的中小企业在冲击下迎来一波倒闭潮，大批农民工下岗返乡，在经济刺激计划的作用下，一些中小企业暂时渡过了难关，但是和3年前相比，抵御风险的能力并没有增强。在欧债危机、人民币升值和劳动力成本上升等不利因素冲击下，中小企业的利润率迅速下降，根据工信部的有关数据，今年1～7月，我国中小企业的整体利润不足3%，在如此微薄的利润面前，不断上升的高利贷成本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将大批中小企业迅速压垮。

中小企业的转型已是老生常谈，2008年金融危机来袭时，大批中小企业不堪重负而倒闭，人们普遍预计这将是一次倒逼转型的机会。但事实上，3年过去，中小企业的转型基本没有太多改观，相反，更多的中小企业放弃转型而转行，开始涉足房地产、矿业等行业，试图短时间内赚取快钱，甚至有一些中小企业干脆放弃了实业经营，进行各种投机炒作。以温州市的数据看，2008年之前，温州市的民间借贷资金将近90%投向企业的生产经营，而今年上半年这一比例骤降为35%，更多资金流向了其他投机领域，这充分说明很多民间资金已经无心实业。当实业经营的利润日趋稀薄，转型在短时间内又看不到出路时，民间资本只能从实业转向投机。如果中小企业的困境大面积扩散，我国60%的GDP、80%的就业岗位和50%的税收也就失去了一个重要的支撑。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中小企业的不景气导致大量农民工提前返乡，为当时的中国经济投下重重阴影，如果今年的民间借贷危机继续蔓延，由于今年已到年底，届时农民工的失业和讨薪可能会和借贷危机交织在一起，使得局势更加错综复杂。曾经为中国经济做出巨大贡献的中小企业陷入艰难的转型和突围，某种程度上折射了中国经济现在面临的瓶颈。与如今陷入困境的民间中小企业相比，中国经济的增长模式显然更亟须转型。■（文 / 谢九） 民间贷款金融中小企业发展专项资金利率民间金融高利贷温州房地产中小企业融资中国温州温州银行中小企业贷款民间民间借贷金融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