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姑娘山驴友违规穿越:谁来为救援买单
作者:吴丽玮( 10月12日,四川阿坝卧龙耿达乡,安全出山的驴友与向导拥抱 )
救援的方向
10月8日接到家属的求助信息后,救援并未很快理顺头绪。首先需要确认的是这支14人的队伍是否还停留在海子沟景区内。“大黄棚子很开阔,工作人员在高处用望远镜就能一览无余,虽然他们登记的是在此地露营,但我们一直都没在景区看见他们。”四姑娘山户外活动管理中心副主任杨伟太告诉本刊记者。10月9日,户外中心的工作人员从犀牛角进入海子沟沟底,确认这些人不在景区范围内。
从大黄棚子进入到丛林腹地,虽然大方向可以明确,但随着脚步进入到卧龙景区,道路选择的可能性也逐渐开始增多。从热水塘、耙子桥、龙眼,这几个地方分别都有通往外界的道路,而经过这三个地方,又都需要绕过海拔在4700~4800米的垭口,地震之后这些地方又不同程度地出现塌方,每一个点都有可能让这支队伍改变行程而折返。
这次的高山协作唐阳华在出发之前曾经跟家人说起,自己想开辟一条新的线路,于是救援首先把精力放在从龙眼延伸出来的正河沟一线。这条线此前并未成为成熟的驴友穿越线路,很可能他们此次会选择挑战这里。另一队从卧龙老街穿越出来的4名驴友队伍在10月10日反馈回信息,他们在龙眼平台上看到了有烧火做饭和露营的痕迹,但当时山下大雾,无法判断这14个人是否顺着山势,往正河沟方向走去。
当天,两支队伍开始进行搜寻。一支从四姑娘山的另一个景区长坪沟出发,经过羊满台和4800米高的垭口,进入卧龙景区,最后到达理县的前梁沟。这条线路非常成熟,被国内户外运动爱好者评为国内经典的十大穿越线路之一,之所以走这条路是考虑驴友们从正河沟穿越的挑战较大,一旦失败,很可能选择返回龙眼,再从龙眼经前梁沟走出困境。这条路线的搜救由户外中心的5名工作人员组成。
( 高山协作唐阳华(左) )
另一支搜救队主要由协作唐阳华和4名背夫的家人组成,共计12人。他们沿着唐阳华等人的进入路径走,一路寻找他们走过的痕迹。唐阳华的妹夫陈隆安告诉本刊记者,在热水塘营地,他们发现了做饭烧火用的气罐。“我的侄子9月份在热水塘上方10分钟路程的地方藏了5斤面粉,这事只有我们家人知道。我们过去一看,面粉没了,我就知道一定是被唐阳华他们拿走了。”到了龙眼平台,他们又发现了军用胶鞋的脚印,这肯定是属于本地人的,地上还有散乱而又明显的拐杖印。“如果是两三个人,拐杖印不明显,但9个人就会非常明显。我们还看到有两个脚印相当小,判断应该是队伍里两个小女孩的。”顺着这些散乱的线索,这行人估摸着他们八成从龙眼平台下行至正河沟内。“正河沟里水比较大,有些地方有人搭了桥,怕被水冲走,还在桥的两端用绳子捆住,一个背夫的家属就看出这种很细的花尼龙绳是他们家的。”但更多时候搜救没这么顺利。搜救队员杨云波淌过齐腰深的河水到达对岸,但没有找到脚印,于是队员们扎进树林里开始找。陈隆安说:“一旦进入树林,想通过就必须要翻山了。我们有一个习惯,每隔20米就砍断一棵杂木或者竹子作为标记,断面朝着哪个方向,行进就是哪个方向。如果没有杂木或竹子,就在大树上削掉一块树皮,被削掉的相反方向就是行进的方向。”陈隆安回忆,大概在正河沟内走了3天半之后,终于看到了方向明确的开阔大路。“看到路变好了,我们就放心了。虽然他们背了我们的面,但只够吃两天。”事实证明正河沟这条新线的确不好走,救援队伍14日才从耿达乡走出来,而他们所要搜救的14个人,已经在12日早晨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心照不宣的徒步穿越
( 2009年10月,四姑娘山户外活动管理中心的高山救援队救助一名肺水肿的穿越驴友 )
选择从海子沟出发的这条穿越线路,找唐阳华来当高山协作原本是一个明智的选择。2007年,唐阳华是第一批完成这条穿越线路的人员之一,从四姑娘山的海子沟出发,最终穿越至卧龙境内。“走这条线的人都会选择唐三哥来当协作,他在日隆镇名气很大。”许宁告诉本刊记者,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挑战四姑娘山,去年他曾经来过,选择的就是唐阳华开拓的这条路线,“走的人不多,但走过的人拍的照片很美”。去年没有挑战成功,今年他又来了。许宁说,半年前他就开始筹划这次穿越活动,在网上和另外8个经常一起搞户外运动的驴友商量好,国庆期间到四姑娘山去!
9月份跟唐阳华取得联系之后,领队许宁的行动计划进展顺利。9月29日,9个驴友如约在成都汇合,第二天到达四姑娘山所在日隆镇。唐阳华请来了4个背夫,一行14人当天进入海子沟景区,在大黄棚子露营一晚,紧接着就开始了徒步穿越之行。唐阳华告诉本刊记者:“这是一条传统路线,就算天气不好,5天也能到了。”他们预计10月6日完成穿越,出发之前所定的穿越路线是经过热水塘、耙子桥、龙眼,再从龙眼折回耙子桥,最后从卧龙老街出来。
( 领队许宁 )
“一路上风景的确很美,最好的就是看雪山,前两天是晴天,山上都是绿油油的,第三天开始下雪,变成了看雪山。”许宁说,虽然山里阴晴时有变化,但天气一直没有影响队伍的行进。虽然唐阳华一直跟记者说,他在路上只跟许宁商量行程的安排和变化,和其他队员交流很少,但许宁却评价“唐三哥”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我们有一个队员身体比较魁梧,一直走在队伍最后面,三哥就总同他开玩笑,说他肯定飞得最高,但跌得最重。”许宁和唐阳华叙述的最大分歧在于选择改道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唐阳华对记者说,10月4日凌晨2点开始下雪,队伍决定当天在龙眼平台休整一天,这时候有两名女队员出现了高原反应,他拿出随身备着的雪茶和红景天给队员服用,但考虑到原计划还要到达海拔更高的两个垭口,即4800米的龙眼垭口和4700多米的耙子桥垭口,两个队员的高原反应可能会加重,于是在他的建议下,所有队员一致同意改变计划,沿着正河沟走,最后到达卧龙自然保护区的耿达乡,路上海拔将一直下降。许宁却否认了队员有高原反应的说法。他告诉本刊记者,当时是因为唐阳华建议他们选择走正河沟这条线路。“这是一条新线,但他说以前走过,两天就可以出来,和我们原定计划的时间吻合。我们一路都比较信任他,他是这条线的活地图。”
唐阳华2004年之后没再走过正河沟,“5·12”地震给这里的环境造成了较大的改变,许宁说,沟里水势很急,甚至冲毁了原本沟底的路,要在森林里找路,或者在河上搭桥。其中从白岩沟到卡子沟一段,虽然直线距离只有两公里,但因为沟底水势很猛,队伍需要绕到山脊前行,光这一段路就走了六七公里远。唐阳华说,山比较陡,灌木林、竹林混在一处。他在前面开路,走100米,再用对讲机叫驴友往前走。“拖久点没事,关键是要安全。天黑了万万不能再走,没有灌木的地方千万不能走,即便是有竹林也不行,因为竹林可能覆盖着悬崖。我们这有句话,宁欺山,不欺水。在山里雨越大,水就越大,这时候一定要停下来等。”
原本预计6日完成的穿越活动,一直拖到了12日早晨。许宁说:“我们在山上走,发现有一堆人在下面拍照,我们也搞不清是在做什么。除了个别队员脸上、手上有一些小的擦伤,每个人都没有大碍。有人上来让我们喝水,我们说不用,有人非要让我们体检,我们说不需要。在大山里13天没有跟外界联系,当时我们都蒙了。”许宁说,事后四川省登山协会秘书长高敏找到他,让队员承担3万元的救援费用。“下午又说只要承担登协3600元的费用,包括1600元的车费和2000元的队员食宿及误工补贴。景区救援的费用不需要我们来承担。”许宁说,由于对他们的处罚决定还没有最后做出,所以这部分救援费用也没有再进一步追讨。
对这支驴友队伍来说,这次的处罚似乎无法逃脱。按照四姑娘山景区的规定,开展露营、登山、攀冰、攀岩、徒步等户外运动项目之前,必须先在户外活动管理中心登记备案,许宁和另一位团员以及唐阳华3人前去登记,登记的人数是6人,而不是实际的9人,登记的活动内容是露营,而不是穿越。而且这条穿越线路因为今年5月底有两位南京驴友在没有登记、没有协作带领的情况下,私自穿越,失踪至今,景区已经关闭了这条穿越线路,许宁等人的行为实属违规。唐阳华因为明知故犯,高山协作证被吊销。许宁说,他们并不知道这条线路被关闭的消息。“户外中心没有贴任何通知,接待我们的一个小男孩也没有告诉我们。”至于为什么要谎报人数和活动方式,许宁说,一个是觉得能省就省一点钱,登记时每人要交60元的环境保护费,但在海子沟景区时,门票9个人是都买了的。“之所以要填露营而不是穿越,是因为这是我们搞户外运动一直以来的经验。如果填穿越,往往都不会被批准,很多驴友都是在未告知的情况下,偷偷进行的。如果没出事,景区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以来景区和驴友对此都是心照不宣的。”
高山协作的风险
“我听说了他们走的线路,就知道一定不会出事,大不了耽误几天出来,这条线基本不具备发生危险的条件。”日隆镇的高山协作卢忠富对本刊说,“这次唐阳华又出事了,只能说他运气不好。”2009年,唐阳华也发生过一次事故。他带的客人在穿越的途中,由于严重的高原反应引发了肺水肿,户外中心花了8天的时间才将人从丛林里救出。户外中心主人曾凡荣告诉本刊:“当时对他进行了警告处分。走这条线找他的人比较多,他为了能多带几批客人,把这队人带进去之后,就交给了他没有协作资质的侄子来带,自己又跑到景区外面,准备再带一批人进去,没想到出了事。”“就是想多赚一点钱。”唐阳华说,虽然知道景区出了封闭这条线路的公告,但因为自己非常熟悉这条线,就跟客人说穿越是可以的,“没出事就不会被处罚”。
“穿越对协作的要求有两点,一是自己本身很熟悉这条线路,二是必须充分了解客人的体能。”卢忠富说,“如果是我,绝对不会同意让客人走正河沟。地震之后,正河沟形成了很多堰塞湖,只能绕道行走。即使到了冬天结冰期水也不小,有齐腰深。地震之后路都塌了,很多原来穿越时留下的标记都找不到了。如果如唐阳华所说,客人有高原反应,那我会尽量让她们克服,一般这种高山户外活动,高原反应基本要靠扛的,扛一下顺着原来的路线走,很快就能出来,现在走正河沟,平白又要多走几天,对客人来说也是一种风险,体力消耗很大。”
在2008年成立四姑娘山户外活动管理中心之前,聘请高山协作的秩序非常混乱。由四川省登山协会通过报名、培训、考核之后颁发给有资质者高山协作证之后,景区内户外运动的事故率逐渐下降。“只要是在户外中心登记的驴友,我们要求他们必须聘请高山协作。”曾凡荣说,目前景区内有高山协作62人,协作员的报酬大概在每天200元左右。“2008年地震让游客数量的增长减慢,但跟去年国庆节600多的人数相比,今年国庆有接近2000人登记从事户外活动,甚至有7批客人来了之后,因为高山协作人手不够,没办法带他们上山,最终遗憾地离开了。”
穿越和露营本身的危险都比较小,高山协作的风险也就小得多。真正面临挑战的是登山。卢忠富说:“如果还能有其他选择,我一定不会当高山协作。”卢忠富是卢家老七,卢家在日隆镇非常有名,上世纪90年代末,卢忠富的三哥卢忠云已经是户外运动圈里知名的高山协作了。但不幸的是,2003年卢三哥带着客人攀登四姑娘景区的骆驼峰时,遇到雪崩遇难。三哥去世之后,卢家老四、老六、老七,以及大姐夫、小姐夫都选择了干高山协作这一行,日隆镇在景区开发之后,原本稀少的耕地也因为政府的退耕还林而失去了,除了通过旅游赚钱,顶多是到山上去挖些药材来卖。卢忠富说,随着带的客人越来越多,自己原本攀登的高度也在不断上升,从5000米,现在已经到达了7000米。“平时联系很多各地的俱乐部,有客人提出要挑战更高高度的要求,有时就不能拒绝,日积月累,自己的风险就越来越大了,没准哪一天就会出事。我们的工作就是小钱大风险。”
卢家老六卢忠贵说,协作队的协作员有个协议,每人拿出100元来,如果哪个协作出了事,他们就把这些钱作为抚恤金留给协作的家属,以此作为职业的保障。“现在头脑发热的协作还是非常多,因为有竞争,在网上杀价也特别厉害,价格一降,服务就跟不上了,几年之内有可能还会出问题。”“风险还是跟能力有关,比如在高山上对于实际状况的判断,应该是给客人打冰锥还是雪锥,这些失误都有可能导致危险。有些客人在出发前身体不适,不能登山,你要绞尽脑汁做他的思想工作,人家花了一大笔钱,你不让他登,就得给人一个说法。在山上,就跟在托儿所一样,他们都不听你的话。”
尴尬的山地救援费
四姑娘山景区、小金县政府、卧龙自然保护区、理县政府、阿坝州政府、四川省登山协会以及当地的森林公安、武警等部门都参与了此次救援,按照四姑娘山户外活动管理中心的统计,共有300多人参与其中,一共产生了10万元左右的救援费用。
四川省登山协会向违规穿越的驴友明确表示讨要3600元的救援费用。登协教练秦卓然说,四川省登山协会每年的收入来源除了国家登山协会的拨款,其余资金要靠拉赞助和做活动。“让他们支付的依据是《四川省登山运动管理办法》,但里面的规定并不明确,如果被救者不愿意给你,我们也只能自己笑笑。在美国,有些州规定,如果你是违规或非法进行户外运动,相关部门会组织救援,但需要被救者支付相关费用并接受处罚;有些州规定被救者按照一定比例预先缴纳救援保证金,另一部分救援费由景区支付。但在国内没有相关规定。”
作为此次救援的主要力量,四姑娘山景区是一个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曾凡荣说,景区每年为违规行为提供救援的费用在30万元以上,这部分费用一直都是由景区来承担,这一次同样也没有打算让驴友来支付。“但还是会对驴友进行处罚,我们给的处罚建议是对领队处以500~2000元的罚款,禁止队员在3年内申报景区的任何户外运动项目,处罚的依据是2009年颁布的《四姑娘山户外运动管理办法》,但我们并不具备执法主体的资格,只能是提供建议。”
曾凡荣说,在事发之前,《阿坝州登山户外运动管理办法》的初稿颁布,“但其中只提到了救援的原则,就是属地就近的原则,并没有具体规定应该救援费用应该如何来承担,具体哪些费用应该景区承担,哪些费用应该由被救者承担”。
“四姑娘山可以说是全国户外资源最富集的地方。”曾凡荣说,“在四姑娘山可以登山、穿越、攀冰、攀岩、露营,以前双桥沟还可以漂流,还有一些面对普通游客的体验性登山,这一称号是国内的户外运动爱好者来评的。”在户外活动管理中心进行备案,对户外活动爱好者的管理算比较严格,但因为四姑娘山景区与卧龙自然保护区、理县的毕棚沟景区之间没有天然的屏障,驴友在进行户外活动的时候并不会因此而受到严格的限制。对于卧龙自然保护区来说,对大熊猫的保护是第一要务,保护区不允许游客进入核心区,但并没有相关部门负责对此加以限制,加之“5·12”地震之后,保护区办公地点迁至都江堰,有些游客因为四姑娘山管理严格,有时会选择从卧龙这边偷偷进入,实施穿越,为四姑娘山景区的管理增加了难度。■
(文 / 吴丽玮) 穿越救援户外运动驴友违规买单四姑娘山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