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山女童碾压事件调查

作者:葛维樱

佛山女童碾压事件调查0( 10月21日,湖南衡阳南华大学青年志愿者为王悦举行烛光哀悼会 )

淹没

“没有看到”是询问肇事司机、过路者和周边商铺人们得到的标准答案。回到现场,王悦被撞是10月13日下午17点25分。那天从早上开始一直下暴雨,到了下午,广州市暴雨围困公交车的新闻成为头条。位于广州和佛山之间的五金城内,却没有积水。一是这里本身建筑的地势较高,路面修成微坡,到处是地沟井盖;二是整个五金城被高高的石棉瓦顶棚遮挡,这些半透明的材料白天能够借到一半天光,虽然每个路口交叉的屋顶都有老化破损的洞,但五金商品最怕雨水锈蚀,因此地面有不少阴沟的下水井盖。警察后来以洒水车从破损处洒水几个小时,和那天一样,雨水进来的不多,五金城的路面几乎是干的。王悦倒下的地方只能看到血迹,没有丝毫掺杂雨水。

每天下午亮灯的时间是17点。按照市场管理处规定,为了公平和安全,18点半整个五金城就全部关灯了,一家商铺也不剩。亮灯提醒打烊时间快要到了。市场里道路的公共灯,装在近10米高的石棉瓦顶棚的每个十字路口交汇处,并非正规路灯,而是一般的中型节能灯管,亮度只能垂直于路口一片。但这并非意味着过道里是黑暗的,因为都在大棚里开店虽然能借到天光,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大部分商铺就把店里的灯打开了,尤其是一些卖精密小型配件的商店,几乎全天亮灯。因为暴雨,13日下午大多数店铺从上午就一直开着灯。灯光透过店铺,可以把路面上的人和物照亮。

商铺的结构是,整齐的上百排格子间横向并列,每一排格子被叫做“座”,每家有自己的序号。横排连续到20间,就会有纵向道路穿过,王悦被撞的地方在两个并列横排之间,左右共有四家店铺。有些店铺占两三个格子,王悦家的只有一个。这些格子大多是开放式的,为了安全,全都是铁闸门,个别很讲究又稍大的店,才会在店里用玻璃隔出一个小小的会计空间或隔一个柜台。如果坐在这些店铺里,唯一的老板桌后面保持坐姿,确实只能照看到自家货物的情况。所有的店铺都沿着自己的领域,把货物堆放在马路上,机械设备和麻袋又层叠堆放,一般都在2米以下的高度,以方便买家随时运到车上搬走。横向的店铺之间,路面稍窄,约6米,纵向的道路路面约10米宽,两边堆放的机械和麻袋也更多。除非站起来向外看,店内的视线确实会被遮挡。

王悦倒地的地点,后来被警方以“1”标识,就在这样一条纵向的道路上。王悦的身高1米多一点,站在视频头所处位置,白色面包车先将她卷入车前轮,停了一秒,又以车后轮压过,王悦的位置就一直处于车轮一侧,并不靠边。当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只手还能动弹。在第二辆车过去之前,被认出的路人有“湖北仔张火平”,骑着红色电动三轮摩托,他说自己认为是“孩子被父母打了,才哭”;又有拉着儿子经过的浙江母亲很清楚地描述,“那个孩子头上有血,鼻孔、嘴巴都是血,我是害怕”。这样过去了18个人。

佛山女童碾压事件调查1( 事发现场救助王悦的阿婆陈贤妹 )

直到陈贤妹出现,快速把她拉到了路边,后来被警方以“2”标识。两个地点斜线距离1米。陈贤妹站在孩子身边,直接面对视频头,还没有做出任何信息反应,王悦的母亲就出现将她一把拎起来离开了。除了陈贤妹有这一短暂时间的惊吓表现,路过的任何人,都没有对路边躺倒的孩子做出反应,很多人甚至都不曾放慢或加快脚步,或回头张望,或问询一下邻近的人。

“路边有个小孩在‘啊啊’地叫。”这个说法,不仅是陈贤妹提供的,浙江母亲也说了王悦还在发出声音的事。五金城里到处是车子的声音,马达、喇叭从早响到晚,顶棚上还有雨水,王悦的声音不大。几个商家的人都说自己没有听到任何响声。警方复原的不止是王悦被车撞倒的场景,也包含了对王悦“未被看见”这一说法的质疑。代表王悦的模型,下面是一个黄色大玩具熊,表面涂着一半红色颜料,在上面模拟头的位置用黑色塑料袋裹成一个圆形球。这场模拟进行的状态非常诡异,从17点多一直到晚上20点,警戒线以内的模型被肇事车辆同款的面包车撞倒、碾压,洒水车在浇棚顶,玩具熊躺在路中间,如此繁忙的市场里,却几乎没有人来围观,而过路者都很安静,没有一丁点人发出的声音。

佛山女童碾压事件调查2( 悲恸欲绝的王悦母亲 )

夫妻店

王持昌开的是一家夫妻店,却感受不到家庭的氛围。王持昌出身于山东聊城农村,在农校上过3年中专,此后一直在广东省内打工,想自己开业做老板。本钱是两口子靠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他说:“开过宠物店,本小利薄没赚到什么钱,有个朋友在这里开轴承店想转出去,我就包下来了。”比起一般的打工者,夫妻俩一直希望能够有个立足之地,“不看人脸色,不再漂泊”。两个人的生活成本很低,从2003年开始开店,就一直把铺位楼上别家用来堆放货物的储藏间作为居所。王家对面轴承店里的方玉萍和王悦的母亲相识多年,“他们俩确实很俭省,能吃苦,家里两个孩子又小,连生病都不敢,山东人不像广东本地人,愿意出去吃饭、喝酒、买房子”。

佛山女童碾压事件调查3( “女童碾压事件”发生后,五金城的家长们都加强了对孩子的监护 )

很多五金城的商家都在附近租个相对像样的楼房居住,依靠夫妻两人的店铺很多,但完全不请人的不多。那些楼房里,一室一厅的租金在千元左右,可以放个电视,也能正常做饭。但是周围的房子一般是租给打工者的。“我们比较喜欢在盐步村上,或稍微远一点的大沥镇租房子,那边是本地人住的,房子是商品楼,条件好,环境方便舒服。”王家却没有这样选择,作为开店的老板,他们的居住条件甚至不如很多来打工的年轻夫妻,尽管他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她妈妈在小悦悦出生后本来想去租房子住,可是这两年租金又涨了几百块。”

对于广东本省的生意人,很少有把父母妻儿带在身边的,他们更多是以朋友、姻亲关系为纽带,除了五金城,还在别处有完整的家庭生活。把孩子或父母放在身边的,大多是外省人和打工者。但大多数人还是让孩子尽量远离五金城。“这里太吵了,孩子都没法写作业。”五金城里没有任何店铺有电视、广播之类的娱乐工具,人们永远在算账或者点货。空气浑浊嘈杂,人和车流动性大。“这里就是个走货的地方。”五金城里真正像王家这样以店铺为家的人非常少。在五金城出现的孩子,只有还在手推车里的新生儿,和下午16点以后有些被家长接来、待到下班再一起回家的孩子,大多是幼儿园年纪。王悦却没有地方可去,五金城就是她的家。

佛山女童碾压事件调查4( 10月16日,广州陆军总医院的ICU病房里,王悦身上插满了各种导管 )

市场不具备基本的生活条件。本来就尘土飞扬,也不允许使用明火做饭,傍晚以后所有店铺必须打烊,连路灯都不亮了。王家店铺的位置不好,本来影响客源。上面的房间空间狭小又堆满了杂物,孩子们更喜欢在街道上玩耍。尤其是晚上,王家靠近市场边缘的外马路,是服务于市场的一排杂货、复印、文具、饮食店铺,还有些开着,虽然车很多,却构成了这家人的全部生活内容。从2003年至今,这家小店的门脸一样陈旧,规模还是一间,“租金一年平均几万块,生意时好时坏,但是还可以支撑”。两个孩子的学杂费和生活费一个月要近3000元,再出去租房子就成了一笔负担。“以前他们开宠物店也住在店里,不嫌脏,不怕吵。”

与大部分城市里严格的幼儿园入园规定不同,王悦9月刚刚入学的私立“北大幼儿园”,是专门为外来人口子女开办的,两岁就可以进入小班。“我们这里的孩子分两种:一种是家里开店的,大多是河北、山东、东北的家庭;一种是父母在打工,老家可能没有条件照看,一般要早点入园,上到5岁就要回老家那边去,把大班或者学前班重新上一遍,再准备入学。这样的孩子都比较懂事,不娇惯,就是回老家了也比较放心。当然这里也有很多小学可以上,开店的父母比较有经济能力的,就可以供孩子在这里念小学。”王悦的哥哥已经7岁,就读于大砺的小学。“我只见过她妈妈,夫妻俩也是不想让孩子回到山东农村去读书。但是真正放在孩子身上的时间不多。”

没有帮手,夫妻俩只能顾得上店里的事,妻子后来说,那天只是去收晾晒的衣服,回来就找不到女儿了。“我们一直跟她说要跟着哥哥,跟着妈妈,她平时是不往那个方向走的。”王悦更喜欢向有零食卖的外马路走动,在店里,楼上卧室,几乎没有孩子的空间,她的所有东西,衣服只有几件混杂着放在纸箱里,还有幼儿园发的小书包。没有玩具、糖果和任何像样的东西,一切都仅仅停留在最基本的生存条件范围。

市场里的南北帮

这18个人尚没有被完全指认出来,引起了五金城老板们和各路货商的猜测。只要稍微远离那个事故的小路口,尤其是买卖双方一定会打探,“是哪个档口的人?”其次就是“是哪里人?”他们一点儿也没有包庇之意,甚至很乐于提供各种传闻。这些传闻逐渐按照地域分了南北,陈士乐是其中一位被最早认出的“路人”,是广东人。他很愤愤于自己被揪住不放,拿出一堆保留在手机里的辱骂短信给人看,一边给自己做着辩护:“我就是没看到啊!天那么黑,我又急着赶路。”被认出来又肯替自己辩护的都是南方人,有些人就算被人议论嘲笑也坚持“不是我不理,是周边档口的人让我不要理”。而那些沉默无声甚至关店回家的,则被说成是北方人,有些连淘宝店铺都被骂得关闭了。五金城里互相传递着各种八卦:“管理处说不会把摊位续租给见死不救的人。”这对五金城的老板们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信息。在这里做生意的商户多则有做了十几年,少也是5年以上,五金城是外来生意人的最重要的立足之地,却并非他们的家。

盐步是一个村,所在位置与其说是佛山,不如说离广州更近便。本地跑的公交车和出租车,都分“广字头”和“佛字头”,是连通广、佛两地的交通枢纽。佛山有5个以上巨大的五金批发市场。“这里过去叫哑房。”在五金城经商近20年的老板张远介绍,“从80年代就有了,这里的房子下面是土的,上面的顶是木板,连成大片的摊位,就是卖五金零件的,有些就是露天的摊位。以前我是往这边跑过业务,后来觉得这里离广州很近,租金又便宜,就自己过来开店了。”从那时的大片简易货摊开始,这里逐渐形成了万家的规模,虽然生意人没有出过大户。“做五金机电都是靠跑的,多了就三五个业务员,少了就是老板自己跑,虽然生意有好有差,做得好的人可能再开一两家分店。”

现在这里的名称虽然叫“国际机电市场”,看上去却很陈旧。依靠几十年积攒的人气,比起其他几个新建的市场,生意倒也繁忙。五金城已经改造过两次,1996年已经初步建起现在的规模,从建筑到道路都是那时的样子,到了2000年以后,整个五金城向大沥镇所在方向,先建了一个大型的临时停车场,又拓展了几百间商铺位置。原本这个地方的村民因为收到土地补偿金,则在近处盖起了小楼。王悦的父亲就是在2003年租下了一间小铺子。商铺老板的流动性不大,一般和管理处签约,5年以上有优惠,这里的租金相对于那些佛山市区新建起来的大片漂亮的五金市场,要便宜不少。

“这里的生意人,大多数是白手起家的。所以都有股狠劲儿,做生意不讲面子。只信得过自家人。”张远坐着弄出一泡功夫茶,他是潮州人。“五金城里最吃香、最多朋友的就是潮州人,我们本来就认亲戚朋友,我自己的弟弟、妹夫还有同乡就有好多在这里有店面,或者生意有股份。”张远已经50岁,他告诉记者:“我一个人要帮他们看顾十几家店,做什么的都有,我这里没货的,到哪家去拿,拿多少,主要是互相之间多沟通信息,彼此帮衬,但是仅仅限于我们潮州人里我自己的亲戚朋友。”五金城里的商品除了几个大类,大多数是一样的,竞争的是规模。“我自己最早来,开第二间铺位也就两年时间。”潮州人的家族联盟在市场里成了最有优势的力量,但他们又极度排外,五金城比较中心、各路口和紧邻停车场门前开阔的黄金位置,大多是潮州人或广东省内商人的店铺。“我们大概占了1/10的人数,是不大管别人的事的。”五金城紧邻着的是茶城,虽然规模只有几百家商铺,潮汕人也很多。“人多又都是小生意,就不能让人家欺负。”

作为生意做得并不好的山东人,王家在市场里算是少数派。自家商铺只占了一个格子,又是五金城最靠边缘的位置。“做轴承生意的,大部分是山东人,一是那边的轴承货源比较好找,二是轴承成本比较低,占地少,在这一片上百家轴承店里,大多是来自山东的。但是他们互相之间,就都是各做各的生意。山东人之间没有一点儿人情往来,那本来就抱团的‘老广’,自然更不会和他们交往了。”果然,问了5家与王家店同一行列的轴承店,只有两家表示认识。“但是就是点个头,知道是老乡。”与那些聚在功夫茶或者餐馆周围的潮州人对比明显。“北方人在市场里本来就少,山东人的铺子开的时间虽然长,但是规模和位置都不行,生意都算不上好,他们又比较保守,大多连伙计都很少请,总觉得‘老广’比他们精明,而且同乡之间很少有彼此帮衬的,更不用说其他的人。”

小镇生活:冷漠与温情

陈贤妹来到这里,更晚于王家。她是广东清远农村人,连普通话也讲不了几句,只不过年纪大了,想跟着儿子一起生活,而且也很能干,并不依靠儿子生活。严格说来,她并不是靠捡垃圾为生。五金城里有很多塑料线头、包装袋、纸盒,或可以再回收的物品,店铺老板自己会积攒等定期上门的回收车,专职的清洁工再扫除一遍,陈贤妹并非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路面上。早晚两次大清理的时间不属于她。儿子唐小兵在一家五金公司跑业务,媳妇也在这里打工,一个月总收入不到4000元。陈贤妹每天早上送孙子上幼儿园,中午要给儿子所在公司做几个人的午饭,一个月几百元收入,午后时段才会在市场里沿路捡些零碎,换取一些零用钱。

陈贤妹的生活虽然也不宽裕,却很简单,没有负担。她把孩子拉到路边的举动,后来引出了一些企业家来捐款,大约几万元,她连数都没数,也不知道有多少,就装在一个袋子里,全部送到医院给了王悦一家。也有人请她去公司上班,她却嫌那里要离开儿子、孙子,不愿意去。陈贤妹和儿子一家住在离五金城不远的村里的出租屋里,已经觉得比老家好很多。

盐步村和大沥镇,远远好于那些“珠三角”大工厂林立、以打工族为主的厂区。“这里本地的人讲究生活,有一些传统。”佛山的经济体有很强的优越感,“我们不做代工的,你看佛山的陶瓷,都是自己的品牌。那个碧桂园的老板就是佛山人,有很多富人的。”盐步位于佛山和广州交界,完全没有走代工厂的路线,而是借助交通便利,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就集中了几个大的批发市场。

方老板在五金城算是最老资格的,从90年代市场尚未翻修时,就开始经营电机生意。“盐步的消费不是很高的,建设得也很差,外地人在这里赚了钱,从来不往这里花。”“最先红起来的是内衣城。”盐步的内衣批发业曾经给当地赢得了“中国内衣之都”的名号,巨大的内衣城以出售二三线自有品牌的内衣为主。仅这个镇子,就有号称万家商铺的五金城、大面积的茶城,还有机电、内衣、家具等一望无际的批发市场。然而这些市场和本镇人的生活是完全分离的。

只要远离了那大片巨大的批发市场,盐步的生活是很安静又充满市民气息。与“珠三角”大多数以工厂和外来人群为主流的地区不同,盐步完全保留了本地人的生活风气。走出五金城不过几十米远,很快就能进入安静的小街道,还可以见到青砖的老屋子。百年以上的宗祠上贴着布告:“通知本地户口居民来祠堂免费义诊。”义诊范围几乎包括了老年病的大项目。因为紧挨五金城,小街道上隔几米就有一个池塘。“从80年代开始,这边的大市场着了好几次火,这些池塘已经很多年不用了,但是谁也不能填掉,以防万一。”当地人几乎每家都有5层以上的楼房,而且并不开店铺,仅仅就是自己住和出租。

大沥镇并不因为客流量大就增加了服务业,连酒店、餐馆和娱乐场所也很少。“这里离广州、佛山都很近,本地人只想过舒服点。”因此,外来者和本地人的生活泾渭分明。小镇上物价非常便宜,只有四五条串起各居民区、学校和医院的街道,打麻将、喝茶、吃饭全是讲着粤语的互相熟悉的居民。“这几年这里的地皮涨了很多,本地人因为有了经济条件,一直保持着和几个大市场的分界线。”本地人甚至不欢迎外地人来生活区。“这里的学校、幼儿园、医院都是分开的,这种公共资源不能共享,我们也不用去那边工作,不用和他们打交道。”本地人享有土地带来的租金收益,像陈贤妹这样过着传统家庭生活的外来者很少,王悦父母那样来自外地的小生意人,只能是“巨无霸”批发市场里极小的分子。王悦被医院宣告不治后,小店也关了门,王持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外界对于父母的指责,他指着身边已经崩溃的妻子说:“我还不能倒。”■

(文 / 葛维樱) 事件调查碾压王悦女童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