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姥

后姥走了。在姥爷走后的第30天。

临终前，笃信佛教的大姑娘、二姑娘希望以佛教的方式送她。然而，她说，她要扎牛扎马，孝子贤孙哭哭啼啼，八抬大轿一样地吹吹打打，风风光光回到自己的前夫的坟茔地。死者为大，算得上孝顺的养子女们又找到后姥前夫的后人宫姓人家协商，遂了她的心愿。到此为止，后姥这一辈子，值了。

后姥，在我亲姥姥一针青霉素下去就过敏一命呜呼后，从此就藤缠树、树缠藤一样没离开过我的姥爷。我姥爷那时是乡村小学的校长，人称张先生，有文化又有饷银，新近丧偶，真是炙手可热，想必后姥觊觎已久。她自己走过来，此后和姥爷厮守50多年再没有离开。她的眼睛好大，双眼皮儿，她的脸总是和那些风吹雨淋的乡下娘们不一样，白嫩，五官清楚。每次吃饭，她要温上一杯酒，里面搅和上糖，看她咂摸咂摸喝得那么香甜，你都会馋。她会就着一些荤腥，比如咸腊肉啊鸡爪啊。盛菜的时候，好的嚼咕，都在她的碗儿里盆儿里，别人自然是没有份儿的。

她的吝啬是出了名的。她的手总是攥着，从来舍不得撒开。东西进了她的手，别想再出来。谁也别想得到她什么东西。她的腰上总是别着一大串钥匙，那钥匙能开开一个老式的板柜，板柜上镶的是玻璃窗子，窗子上是红红绿绿的花鸟画，里面可是她的宝贝们。有时候后姥从里面拿出咸腊肉啊糖果啊自己享用，有时候拿出花花绿绿的糖纸摆弄，里面还有漂亮的服饰。这个百宝箱引我们这些垂涎三尺的小傻子们种种遐想。苛刻的统治引起越来越长大的孩子反抗。一次，由于没有吃到足够的羊肉，大舅把后姥独霸的正在蒸煮的一盆羊肉泼向锁着的门户，玻璃四溅，扎到大舅的脚背上，大舅的脚淌下了殷红的鲜血。大舅结婚的时候，她把绿豆锁起来，没有给来客们蒸上体面的豆饭。后姥和孩子们的关系可想而知。宠爱她的姥爷只做含糊和事佬，孩子们的投诉无济于事。都说，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等后姥和孩子们前嫌稍释的时候，她已风烛残年，只能依靠这些子女维生了。

我不记得我最初看见后姥是个什么样的情境，她是咋样一个人。我还太小，大人的事儿我不明白。总听我爸说后姥是怎么趋炎附势地偏向有钱一点的大姑爷，对于其时显得窘迫的他并不善待，所以他几乎从不登门自取其辱。我妈说，那时，刚死了亲娘的他们年龄尚幼，成年的大姐在外读书，她领着几个鼻涕邋遢的弟妹，每到熄灯火的时候，后姥便说些骇人的话来吓得人不敢起夜。打骂是家常便饭的。这样的成长经历，使妈妈和兄弟姊妹的性情都受了影响。等我对后姥有了记忆，便是我上了小学的假期，总拼命地要往乡下跑，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那时我腿脚不好的哥哥还能走路，每到假期，我们两个就像逃荒一样，坐着公共汽车翻山越岭到姥爷家。往往喘息未匀，吩咐声已经下达。烧火、劈柴、削土豆皮、掐豆角，从山上往家里拽木头当柴火，放羊、剁鸡食……哈哈哈，怎么居然有这么多项目！夏天算是好过的，冬天干起活儿来就很遭罪了。至于怎样遭罪，尘封经年，那滋味我都不记得了。剩下的就是觉得，这人生因为有了后姥是如此的好玩。按说这样的人物，心肠理当是铁血做的，可是我这个后姥姥，当她看到鸡鸭鹅狗和花花草草的时候，眼神会分泌出别样的慈爱。她大字不识一个，可她的鸡鸭鹅狗都是有名号的。她的花花草草也有名字，她种下很多不知名的植物，小院子弄得灿烂明艳。她会跟她的花花草草说话。记得她的一只小狗叫做花花，她唤她的时候，柔声细语，完全是母爱大爆发的样子。

她说话声音甜美，很会说好听的话哄人。小孩子是不辨真假的，我们这些“流民”也不大了解，自然不会向舅舅姨姨们那样苦大仇深。她的左邻右舍也是觉得这女子的嘴好，人又机灵，说起话来比哪个都中听，很明事理的样子。我们长大后，她给我们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她说她曾牵着幼小的哥哥的小手，一字一句地教哥哥跟她的羊说，羊妈妈，你多给我点儿奶喝吧，我好会走，长大了，好帮爸爸妈妈和姥姥挑水。她说自己一边说着一边眼泪哗哗地流，她的羊儿也仿佛要流泪了。等我记事儿后去姥爷家，记得一次她毕恭毕敬地在锅台旁边的小窗台上供上三个杯盏，面色凝重很是赤诚地磕上几个头，口里念念有词，毕了，她说给哥哥求了仙药，让哥哥服下。她一生没有亲生的儿女，据说她为了不生孩子，喝了水银。孤老无依的她越来越依赖我的小舅舅。她总是亲热地说，她的老儿子怎么怎么了。对小舅舅的女儿称之为乖孙儿。可是她的“老儿子”、“乖孙儿”并不从内心喜欢她，更多的是出于善良，尽着人伦本分。

姥爷走之前，后姥其实也油干灯枯行将就木，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她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随她转战南北的包裹，里面有她自己也记不住多少的攒了一生的存折。姥爷走时，她仿佛有了感应，竭尽全力地问大家，你爹是不是死啦？眼角挂着她人生中最竭尽全力的一滴残泪。姥爷这一生仿佛是为她活的，伺候完她，他也走了。她爱姥爷么？谁知道呢。她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等再清醒的时候后姥又告诉大家，把东西都给谁谁吧，钱也分了吧，只有一瓶雪花膏她始终没撒手。在她挣扎的过程中，她有没有明白，人这一生其实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带不走呢。■（文 / 周麟） ​后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