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贝热的帝国复活节彩蛋

( 1908年的“帝国孔雀彩蛋”，目前由瑞士爱德华和莫里斯·山德士基金会所拥有 )

老俄国古董店董事马克·谢弗（Mark A.Schaffer）博士在他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法贝热（Fabergé）的东西，当我走进他的演讲厅时，他正在给人看一对小巧的“诺贝尔兄弟”黄金珐琅胸针，19世纪末法贝热工艺师迈克尔·佩钦（Michael Perchin）的作品。六边形胸针乳白色玑镂背景上细绘淡彩珐琅图案，分别是诺贝尔兄弟1878年制造的第一辆油罐车和1883年的第一辆铁路运油车，正中间一座黄金石油钻机顶着俄帝国的鹰状装饰。马克·谢弗把两枚胸针翻转过来，背面出现了留着大胡子、表情威严的罗伯特·诺贝尔和路德维格·诺贝尔的微缩肖像画。

在世界各地，纽约的老俄国古董店以它的法贝热藏品知名，这场由上海的中国收藏家俱乐部主办的演讲主题就是《法贝热与老俄国古董店的百年双生记》。1842年法贝热珠宝工坊在圣彼得堡创建，9年后老俄国古董店在基辅开张。“十月革命”后古董店搬到巴黎，1941年马克·谢弗的祖父亚历山大·谢弗把店铺迁到纽约第五大道，从1961年以来一直占据着59街拐角处第五大道781号的位置。

马克·谢弗是个说话严谨、神情淡定的人，后来我得知，在继承家族生意之前，他是一位生物学家。他一一打开桌上的红色皮盒：一枚青金石镶金珐琅的印章，一对绿色珐琅、刻着斯拉夫文的领带别针和胸针，一个珍珠嵌橙色玑镂珐琅的双色金微型相框，一座淡蓝色彩绘珐琅的镶金纪念钟，钟盘下方淡蓝天空下是圣彼得堡海军总部的赭墨图案，这座钟的原主人可能是尼古拉二世的妻弟、俄罗斯大公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其中最引人注目是一个约1895年的钻石镶边微型复活节彩蛋吊坠，粉红色珐琅至今仍然泛着玲珑剔透的光泽。

是的，这就是一颗传说中的法贝热彩蛋，虽然它并不是世界上幸存的50颗沙皇帝国彩蛋之一，在珠宝历史上，法贝热的名字因为它们永久地流传下来。他为罗曼诺夫王朝制作的第一枚复活节彩蛋是“帝国金鸡彩蛋”，沙皇亚历山大三世送给他妻子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1885年的复活节礼物。

从外表上看它平淡无奇，一只外壳涂不透明白色珐琅的金蛋，大概高3厘米、宽2厘米，据说这个彩蛋和一个古典的法国象牙复活节彩蛋外形相似，皇后年幼时在她的父亲丹麦国王那里看到过。一组有趣的机械装置隐藏其中，开启外壳露出一个金蛋黄，蛋黄里面是一只多彩的金母鸡坐在金质“天鹅绒”坐垫上。金鸡里面藏了一顶微型的帝国皇冠，皇冠里面还挂了一颗细小的红宝石蛋。如今，皇冠和红宝石已经丢失了。

( 1908年的“帝国孔雀彩蛋”，目前由瑞士爱德华和莫里斯·山德士基金会所拥有 )

见到这枚金鸡彩蛋之前，亚历山大三世本人并不知道它具体的设计，它如此讨得沙皇和皇后的欢心，法贝热因此被授予了一道“帝国授权”，每年为皇后制作一枚复活节彩蛋。亚历山大三世1894年去世后，他的儿子尼古拉二世保留了这一传统，除了向他的皇后还向母亲皇太后赠送彩蛋，一直到1918年罗曼诺夫王朝覆灭。所以，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一生中，总共收到过30枚彩蛋。

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俄国和其他欧洲国家来说，彼得·卡尔·法贝热（Peter Carl Fabergé）是“皇帝的珠宝商，珠宝商的皇帝”。他1846年出生在圣彼得堡，祖先是信奉基督教新教的法国家庭，路易十四时期逃亡定居到俄国。1870年接手父亲的珠宝店之后，法贝热这个名字同时代表了一家工坊和他这个人。

( 法贝热为罗曼诺夫王朝制作的第一枚“帝国金鸡彩蛋”（1885年） )

在他之前，19世纪的俄国珠宝通常都是大尺寸的、镶大颗贵重宝石的胸针和项链，他改变了俄国王室的品位，把密镶宝石的炫耀性首饰变成更加细腻精致的东西。他在德雷斯顿、法兰克福、佛罗伦萨和巴黎等不同城市学习过，这让他后来创造出独特的、难以模仿的彼得堡风格。

法贝热时期的俄国进入“帝国主义作为资本主义发展的最高阶段”，到1917年他的工坊超过600名员工，制作的产品种类几乎没有限制，从桌子、铜锅、烟盒、相框、温度计、袖扣、钢笔、烛台到狗项圈等。粗略估计，法贝热工坊为俄国的消费总共生产了12.6万件物品，还不包括俄国以外的订单。1900年巴黎国际博览会上他获得金质奖章之后，进入伦敦上流社会的先决条件之一是成为法贝热的大买主，爱德华七世习惯每年在亚历珊德拉皇后生日的时候，送给她一件法贝热。

( 1900年尼古拉二世送给皇太后的“小公鸡彩蛋” )

一年的制作工期中，法贝热拥有构思和命名彩蛋的自由，每一枚彩蛋都有它的故事与背景，1901年的“西比利亚大铁路彩蛋”纪念一年前的铁路通车，1910年的“石柱廊爱之庙宇彩蛋”庆祝等待已久的皇位继承人的出生，1912年的“波拿巴蛋”用于纪念打败拿破仑100周年，1908年的“孔雀彩蛋”可能是1770年为乾隆皇帝制作的考克斯（Cox）自动机时钟的复制品，当时那座时钟陈列在与冬宫毗连的爱尔米塔什（Hermitage）宫廷博物馆里。1915年的“红十字彩蛋”已经表现出严峻、艰苦、励志的风格，灰白色珐琅蛋的中间是一个鲜红的十字，身穿红十字会护士服的皇后和她4个女儿的画像围绕四周。

50枚帝国复活节彩蛋中，1897年的“加冕礼彩蛋”（The Coronation Egg）也许是最珍贵的作品之一。尼古拉二世的加冕典礼是在1896年5月26日，第二年复活节，皇后亚历珊德拉收到了这枚金黄色瓷釉表面的彩蛋，上面的格子饰纹镶嵌旭日形的宝石饰针，格纹的每个交叉处是象征帝国的双头鹰。彩蛋的顶端冠以玫瑰色宝石和红宝石交叉装饰的皇后名字的首字母，底部装饰着皇后穿加冕礼服的微型画像。

( 淡蓝色珐琅镶金纪念钟（约1910年） )

打开彩蛋，又是一个惊喜，里面藏了一辆亚历珊德拉去乌斯宾斯基大教堂参加加冕礼乘坐的皇家四轮马车的微型模型，黄金、钻石和水晶等制作，尺寸虽小却异常精细，从蹬车踏板、天鹅绒坐垫、可开启的车门车窗到可以转动的车轮等一应俱全。

美国《福布斯》杂志的创刊是和俄国“十月革命”同一年，1964年马尔科姆·福布斯（Malcolm Forbes）从他过世的父亲手中继承杂志出版业时，已经是美国最富有的商人之一。在1989年出版、讲述其一生收藏故事的《超越我的梦想》中，他回忆了如何偶然地染上了法贝热“病毒”——“1963年，我在伦敦邦德大街一家古玩店的橱窗里看到一个法贝热烟盒，我走进店里，用不到1000美元的价格买下它，作为送给我妻子罗贝塔的圣诞礼物，这激起了她的兴趣。第二年复活节，我去了纽约的老俄国古董店，用250美元的价格从店里买了一个微型法贝热彩蛋。”

( 1897年的“加冕礼彩蛋” )

作为整个“《福布斯》杂志法贝热藏品”发端的是1902年的“马尔博罗公爵夫人彩蛋”（The Duchess of Marlborough Egg），这是唯一一枚为美国人孔苏埃洛·范德比尔特（Consuelo Vanderbilt）制作的大型法贝热彩蛋，她在1895年嫁给查尔斯·斯宾塞－丘吉尔，成为第9代马尔博罗公爵夫人。1965年5月的一次拍卖会上，福布斯购得了这枚彩蛋，那天比他出价略低的竞价对手就是老俄国古董店店主亚历山大·谢弗。

“拍卖会结束后，亚历山大·谢弗走过来向我介绍他自己，带我去看第五大道上他的商店，打开他的金库，给我看了4颗令人惊叹的皇家复活节彩蛋。”后来，马尔科姆·福布斯把这家古董店称为“美国最好的法贝热古董店”，把亚历山大·谢弗称为帮助他建立藏品的“敏锐明智的指导者”。

( 1906年的“天鹅彩蛋” )

“我们帮助建立福布斯藏品持续了40年，他80%的藏品是从我们店里购买的或者得到我们的建议，包括2/3的皇家复活节彩蛋。几十年来，我们总共经手了23颗法贝热皇家复活节彩蛋。”马克·谢弗告诉我说。

在马尔科姆·福布斯之前，美国主要的法贝热藏家是利比里亚矿业公司创始人兰斯德尔·克里斯蒂（Lansdell K. Christie），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美国陆军工兵在西非服役时发现了利比里亚的矿产潜力。1965年，61岁的克里斯蒂去世时，来不及把他的藏品赠送给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老俄国古董店被委托销售，福布斯因此得到了1894年的“复兴彩蛋”、1911年的“月桂树彩蛋”和“15周年彩蛋”。

( 彼得·卡尔·法贝热 )

上世纪20年代初期，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军械库博物馆还保存着24枚皇家复活节彩蛋，如今只剩下了10枚。对斯大林政权来说，用俄国皇室遗物去换取西方的经济支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14枚彩蛋大多数类似1885年“金鸡彩蛋”的流转过程——它在1919年被苏联政府转移到克里姆林宫保管，20年代被伦敦一位姓巴里的先生经由苏维埃官员，以不泄密的价格收购，1934年在伦敦克里斯蒂拍卖行以430美元的价格拍出，之后又有几次转手，1976年被老俄国古董店收购之后，成为福布斯的藏品。在14枚彩蛋被送到西方变卖故事中，一位主要人物是与苏维埃政府关系密切的美国企业家阿曼达·哈默（Armand Hammer）。

“法贝热病毒”从马尔科姆·福布斯传到他的4个儿子之一——克里斯托夫·福布斯，两代人持续40年的收藏目标是超过克里姆林宫的法贝热皇家彩蛋藏品。1985年一次苏富比拍卖，福布斯买到了他的第11颗皇家彩蛋，那天拍卖会的主持人杰拉德·希尔在敲下小木槌时，宣布说：“现在的比分是11比10，福布斯胜出。”马尔科姆·福布斯1990年去世，2004年俄国亿万富翁维克多·维克斯尔伯格（Victor Vekselberg）以大约1亿美元的价格买走了福布斯藏品中190件法贝热作品，其中包括9颗帝国复活节彩蛋。■

( 19世纪中期的基辅 )

近乎完美的珐琅工艺

三联生活周刊：在俄国的时候，老俄国古董店和法贝热有交往吗？

( 上世纪20年代巴黎的老俄国古董店 )

马克：老俄国古董店最早是1851年在基辅开张，当时是乌克兰最大的城市，我们在基辅的历史比法贝热早了50年，1905年法贝热才在那里开分店，他的总店一直在圣彼得堡。在基辅，我们两家店离得很近，法贝热喜欢古董，作为邻居，他和他的儿子尤金、阿加顿常到我们的店铺寻找灵感，当然也会买些艺术品。

三联生活周刊：你和你的父辈如何评价法贝热作品的风格呢？

( 布鲁塞尔蕾丝扇 金胎珐琅的“布鲁塞尔蕾丝”扇，长度约35厘米，超过了英国女王收藏的3把类似的约21.6厘米长的蕾丝扇。这种由梭结花边和薄纱组成的蕾丝扇叶在女修道院制作，通常要花好几年的时间。 )

马克：法贝热的工匠们从传统的俄罗斯风格到欧洲多种传统风格中寻找灵感，借鉴哥特式、路易十五时代、洛可可等欧洲艺术风格，然后创造出新艺术主义、爱德华风格的作品，丰富多样、具有想象力。但是，法贝热的作品中有一种他自己的线索和风格，无论受什么影响，他的作品从来不会是其他风格的拼贴。他经常被比做19世纪的切利尼（Cellini）——一位16世纪杰出的金匠，但切利尼没有那么多人为他工作。法贝热自己不怎么会绘图，他在办公室里放一块黑板，上面画粗略的草图。尽管如此，出自法贝热工坊的物品某种意义上还是他的创作，他进行整体的构思与监督，指导和激发他的工匠，在他们的作品中注入他的个性。虽然他的一些工匠也为其他人或为他们自己工作，但制作出来的东西与法贝热的出品就大相径庭。

三联生活周刊：珐琅一直是法贝热最著名的工艺？

( 金质圆形礼盒 这个金质圆形大礼盒被认为是沙皇尼古拉二世1908年在威廉王子与俄皇公主玛丽娅·帕芙洛娃的婚礼上赠给他们的礼物，盒身为粉蓝珐琅，双色金包边，盒盖上嵌白色珐琅和玫瑰形钻石镶边。沙皇尼古拉二世钻石皇冠四周，是象征着力量和胜利的枫树花环和月桂树花环。 )

马克：法贝热履行行会制度，当年有五六百名金匠、设计师、宝石匠、硬石雕刻师和珐琅工艺师等，他们的珐琅工艺达到完美，用144种不同的颜料和数种不同的制作手法，其中最著名的是半透明珐琅。一个金质或银质物品被雕刻出各种图案，比如阳光四射、波纹闪光、波浪形或者方平组织等，称为玑镂制胎，然后覆盖着半透明的珐琅，实质上就是玻璃在极高的温度下融化在金属面上，形成一层装饰性釉面。他们还精于无缝上釉技术，就是在很大的表面覆盖整块珐琅以求没有缝隙，这是一个非常难的工序。他们还使用内填珐琅和掐丝珐琅，这是老式俄罗斯风格的变种。费德尔·卢克特（Fedor Rückert）是这种风格的大师，以创造性地将彩绘珐琅和掐丝珐琅结合起来而闻名。

三联生活周刊：除了你们的俄国根源之外，还有什么原因让老俄国古董店成为美国最好的法贝热古董店？

( 玛瑙鹦鹉银鎏金栖木 法贝热工艺大师迈克尔·佩钦的作品，有可能是以玛丽娅·费奥多罗芙娜皇后的一只宠物鹦鹉为原型。用来雕刻这只鹦鹉的玛瑙经过特别的挑选，灰色的鸟嘴似乎是镶上去的另一块玉石，实际上是利用了同一块玛瑙的不同颜色。 )

马克：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苏维埃政府低价出售了大量原俄国皇家的艺术品，包括马蒂斯的绘画、17世纪俄国银器珠宝，当然也有很多法贝热的东西。当我的祖父在30年代收购皇家彩蛋时，别人都不以为然，它们仅仅是在一代人之前创作的，基本上被视为二手品而不是古董。1941年，我们把现藏于美国弗吉尼亚博物馆的“彼得大帝彩蛋”卖给一位藏家时，售价只有1.4万美元。现在，可能每一颗皇家彩蛋价值都是几百万、上千万美元。到现在，我们手中还有大概250多件法贝热，每次展会展出五六十件。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价格增长这么多？

( 玫瑰花苞彩蛋（1895年） “玫瑰花蕾彩蛋”是尼古拉二世的皇后亚历姗德拉·费奥多罗芙娜收到的第一个复活节彩蛋，她原来是黑森·达姆施塔特的公主，在她的祖国德国黄玫瑰是最高贵的品种。这是法贝热帝国彩蛋中尺寸最小的作品之一，作为沙皇和皇后的爱情象征，草莓色的“玫瑰花苞彩蛋”装饰着丝带和一支支丘比特箭。顶端藏有一幅尼古拉二世的微型画像。开启彩蛋的连接处是一排钻石，打开后出现一朵瓷釉的黄玫瑰，玫瑰绽放，露出里面的微型帝国皇冠和红宝石垂饰。 )

马克：在上世纪80年代，苏联就举办过几次法贝热彩蛋的大型展览。然后是苏联解体和俄罗斯新富阶层的出现，他们开始大量回购。市场上还有一些法贝热，但是好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这也是原因之一。

三联生活周刊：谢弗家三代人一直是以同样的方式做古董生意，还是每一代有自己的风格？

( 双色金柱 装饰以月桂叶枝、系带的莨苕叶和长笛的双色金柱，顶部雕有俄国沙皇双头鹰。钻石画框中是祖耶夫绘制的尼古拉二世肖像缩图，肖像顶部是镶有钻石的沙皇皇冠。方形底座有4个圆足，饰有镶钻莨苕叶花环。 )

马克：每个人的个性不同，方式也有所不同，但总的来说我们偏好安静的方式。不过，这个行业在发生变化，上世纪20年代在巴黎我们有一本“金书”，主要客户名单是俄国和东欧的流亡贵族和法贝热的藏家。现在的藏家个人背景更多样，可能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潜心研究他们的藏品。在我祖父那一代，还没有像荷兰马斯特里赫特欧洲艺术博览会（TEFAF Maastricht）、伦敦大师展、纽约国际艺术品和古董商展等这样的展会，让藏家同时看到大量的东西，而不是自己一家家地跑古董店。■

( 多彩金水晶微型小圆桌 路易十六时期风格，水晶桌面的中央镶嵌蛋白石组成的棋盘图案，四周伸展出9条绿金树枝，桌腿饰红金丝带和钻石。 )

（文 / 钟和晏） 尼古拉二世彩蛋帝国法贝热复活节彩蛋forbes复活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