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主任的巨债

( 许火从以前的合作伙伴现在变成了债主 )

镀金者的逃亡

许火从的逃亡过程有好几个版本，最神奇的一个版本是他买好了国内和国外的两张机票，假装要乘坐国内航线却转去了国际，逃过了机场债主们的眼线。但是安溪警方的说法是，从他哥哥许存有家吃过饭才离开安溪，直接从厦门机场出境，车子还留在机场。欠债数额也说法不一，从1亿多元到3亿元都有。一位债主消息灵通，从许火从这几个月的出差就开始跟踪，“上飞机前还看到他那天的穿着打扮，什么包什么衣服都清清楚楚，我们都以为他肯定要回厦门的。”根据猜测，许火从去了东南亚，但是一出国境，债主们就绝望了，“赖昌星都这么多年才回”。

虽然是村主任，许火从早已在县城里打拼出来，他的债主们都是安溪县里相当有名的商人。作为“泉州市杰出青年企业家”，许火从名下的公司有三处：两个家具城和一个信贷公司。安溪一提巨大规模的家具城人尽皆知。家具行是许火从的老本行，从县城老街上一家小小的窗帘铺位做起，在县城里凤城镇吾都村开第一家3层楼的“广大家具城”现在还在，只不过转到哥哥名下。“许火从的家具行主要做的是酒店客户，安溪县本来只有一个酒店，铁观音火热的那些年里，酒店大批建造起来。许火从本来是做软装饰起家，人又有信誉，几乎大部分安溪的酒店装潢都被他承包下来了。”来家具行进货的陈炳烈告诉本刊记者，他和许火从认识多年，“但是只有货物往来，他在家具行业的名声很好，付款速度和货物质量都不错。本来福建这边做家具的就很多，尤其是安溪位于石狮、泉州、厦门等好几个大的家具生产地的连接处，他当时做又没有竞争，现在不一样了，全安溪的家具行也有100多家了”。陈炳烈自己感叹生意难做，他说：“许火从很早就把家具行作为副业了。”

福建很发达的家具业依然是许火从的事业和更大投资的依托。他目前拥有的最大财富是官桥镇的家居广场，用地100亩。8月4日新的位于官桥镇乌冬格工业园的6层家居广场才刚刚落成，8月17日就传来了许火从逃跑的消息。“落成也没有搞典礼，他并不是喜欢张扬的人。”许存越说，许火从给他的印象是一直干得很好，完全没有要败落的迹象。6层新楼内部大理石和玻璃窗装饰光洁一新，灯饰、窗帘、家具区分在不同楼层，整栋楼的造价装修在1000万元左右。而周围已经有一栋新楼仅剩封顶，也打起了第三栋的地基，除了第一栋主楼，还有大概4栋的计划，因为是要装修好了抵押给银行的，所以盖得也小一点。

许火从一直都是行业里最领先的人物。“他一直都特别强调包装的效果，沙发和窗帘的纺织产品利润最高，装饰效果也最好，许能把很一般的场所改装成高档，他也一直对自己这样的特殊才能很自满。”陈炳烈说。许火从对自己的评价是：“什么东西只要经过我的手，就镀了一层金。”在安溪县酒店业基本达到饱和以后，许火从把吾都这家开了多年的广大家具城转给了大哥许存有，自己则紧邻家具行开了广融信信贷公司。

( 再有半个月就能完工的大楼，停工了 )

广融信在名义上是做担保公司，实际上许火从早就已经把抵押的生财之路做到了极致。他在安溪和厦门的所有房产和公司全部抵押给银行，贷款出来放贷。这样的思路已经带动了很多刚刚起步的有产者。袁长杰就是为了买一辆宝马车成了他的债主。他告诉本刊记者：“我买一辆车是60万元，我想借银行30万元的车贷，自己首付30万元，从银行贷出来的30万元，我再贷给许火从，让他给我利息，我除了还银行的钱，每个月不仅养车还都有富余。”袁长杰只有27岁，因为做茶叶生意已经完全不同于老一辈思路，他说，“我能把贷款变成财富”，“如果不是许火从跑了，我这样做也没多大问题”。很多安溪的年轻人对于袁长杰的法子都很感兴趣，宝马车一例不止在一个场合被提到，看得出来，这些资本运作方式对刚开始起步的县城青年相当有诱惑力。

而许火从的思路很简单，用地皮置换贷款，买下更大的地皮进行开发。相比较他，那些贷款者只不过是吃高利息的小鱼。把地皮包装成黄金地段，变得有开发潜力才是许火从的真本领。“安溪以前没有这样的情况。许火从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法子的。”对他早期比较了解的一个人评价，“许火从的第一桶金虽然是家具，但实际上做小本生意远不如玩转土地，他以极低的价格买下滨江路原来广大家具城的那块地才是关键。”

( 光德村是厦门通往安溪的必经之路，被工业作坊和小商铺包围 )

一个茶叶县的地产诱惑

安溪分为内外两个区域，在海拔平均700米的内安溪高山上，同样是茶农的收入远远高于外安溪。现在正是早秋时节，还有10天就是价格最高的秋茶采摘时间。今年雨水过多，茶叶产量下降，价格上升，外安溪还在为已经采下来的价格低廉的早秋茶进行初步加工，高山上都是各大茶叶公司守着茶场打最后的战役。安溪真正的茶叶财富依然是内安溪的天下。

对于外安溪的农村，唯一的好处是县城所在地，又直通泉州和厦门的高速公路。“内有茶，外有石”，本来外安溪的石板材生意极好，建筑材料40元每平方米的价格，以“安溪红”为名的“635”型号花岗岩，是只有当地出产的致富关键。在前二三十年里一直是安溪仅次于茶叶的二号经济来源。

从2000年后铁观音涨价，茶叶产地保护开始逐渐受重视。2004年国家质检总局批准对安溪铁观音进行原产地保护，这同时意味着“安溪红”花岗岩遭到致命打击。无论是光德所在的城厢镇，还是许火从后来选择的官桥镇，山几乎全都有开山炸石的痕迹，远远看去满周围的青山都是白色伤痕。水土流失和污染治理的成本越来越高，在茶叶生产环境和石材的短期效益之间，安溪的山石采伐被控制得越来越严，从去年开始，安溪县出台了全面的禁令，停止所有的山石开采。

许火从的第一个福地，现在看上去是安溪最黄金的地段。安溪整个县城沿河滨两岸而建，广大家居广场就在商业街的尽头，单独承建了一座6层的商铺，从窗帘到木质家具到办公室，在安溪县算是最早的家居广场。许火从来之前就是破烂的沿江民宅。用很多建筑地产行业的话来说，“许火从占的地方总是最好的，广大一开始作为家居卖场就很旺，但是没几年我们羡慕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卖场了，许火从也是逐渐被地产热带动了以地皮置换更大资产的心思”。

这块地趁着2009年房价上行，因为环境相对安静，交通方便，先由广大开发带动了人气，变成几个地产商争夺的地块，紧挨着广大家居兴建了几个安溪最高档的住宅区，房价达到七八千元/平方米。许火从逢人便讲自己点石成金的本领。“这块地10年就翻了几倍，连政府本来都没有开发的一块坡地，居然也成了县城里最大的家具城。前些年本地的房地产项目还很少，家具需求量也不大，所以许火从的名气很响。”

广大家具城做火的第一块地皮使得这条滨河路渐渐在茶叶铺子之外，多了一些酒吧和俱乐部，尤其是开在广大之外几十米的皇家城堡，一直代表安溪最高消费场所。老板谢国章本来和许从火是极密切的熟人，很多道路上能看到广大家居和皇家城堡背靠背的共用一块路牌广告。作为许火从曾经最密切的伙伴，皇家城堡的老板谢国章现在正在找律师告许火从。他的白条上写着许火从欠自己1200万元，按照谢国章的说法，这个俱乐部以1500万元成交，许一直欠着自己的1200万元不给，但是自己已经将物业过户到许火从的名下，许火从通过找评估公司评估向银行贷出了4000万元。更值得考虑的说法是，谢国章只当这白条上的1200万元，给许火从去放贷了，300万元只是一年的利息，先预付给谢国章，所以现在谢国章想赶紧收回皇家城堡，否则血本无归。

这样一来，许火从置换到另一块100亩土地有了启动资金。“安溪县政府对滨河一带拆迁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河两岸的新加坡花园和锦绣家园都是安溪县最昂贵的楼盘。相对于拥挤狭窄陈旧的老城区，河边的开阔地带当然更适合居住。很多人都觉得这块地是许火从做起来的，不应该轻易让出去。”政府拆掉广大用了4个月，现在原来位置上，下面是商铺上面是住宅的主体建筑已经起来，但许从火对这样的房地产项目不以为意。“人家都觉得是黄金宝地的，就没有投资的价值了。”许火从早在5年前就得到了官桥镇乌冬格工业园区100亩土地的使用权，这块土地到现在还显得很荒凉，山石丘陵之间只有一片高低起伏的空荡荡的砂石地。但是这里紧靠着通往厦门的高速公路，已经盖好装修完毕的第一栋大楼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侧后方尚未完工的烂尾楼里坐着愁眉苦脸的许存越。

富人治村的现实

围绕着这栋主楼，许火从想把接下来地皮上将要兴建的四五栋陆续动工的大楼工程包出去，这可是当地建筑业的大工程。许存越作为许火从的同村堂叔，和自己合伙的建筑承包商对半分，以熟人的关系才取得了项目。现在许火从的溃败使许存越开始变卖已经买来的钢筋和板材，他说“就差半个月我这就封顶了”。但是整栋做完需要600多万元，只投入了100多万元的许火从一走，只能烂尾。“人家都羡慕我，有这个有出息的侄子。”许存越苦笑着告诉本刊记者，“别看许火从很早就没了父亲，但是村里人有事找他就会帮忙，从他十几岁进城做窗帘生意，就一直是村里最聪明的生意人。”

光德村很多人只知道许火从这个名字，可是形容起来却总是对不上号，说着说着就会说成他的两个哥哥的样貌去。“他们的父亲去世比较早，兄弟三个都是十几岁就去县里做生意了，一家子都很有经商头脑，尤其是这个老三，最厉害，谁算账也算不赢他。”1975年出生的许火从没念过什么书，却反倒是个“重信誉、讲实际”的人。

光德村村支书许联名在村里从队长一路做上来，做村干部有近20年了。“2006年全村5000多人选举，许火从得到半数以上的票当选主任。那时候就倡导富人治村，能人治村，当年他也是很有理想，想回来大干一番事业。”2005年是光德村所在地开始开发德发工贸园区的时节。光德位于厦门往安溪的入口处，周围是高低不平的丘陵，过去的采石生意停止后，县城周边的农村开始往工业园区的方向发展。许火从回来得正是时机。

“一开始许火从是想借着工贸园区的拆迁、改造来帮村里老百姓做点事。”当时的许火从已经自己得到乌冬格的地皮，“想套用这个模式，先把土地开发好，再让政府来收购。”没想到2006年下半年，整个福建出台了关于农用地的控制政策，所有政府划归计划内的土地都不得自拆自建，“这个控制期的出台，把许火从弄得没办法了”。许火从的对策就是撒手不管。

光德村在外工作的几百人，实际上是村里真正有权力的。许联名告诉本刊记者，许火从的选票正是这些在外工作的人的主张。他们大多都在厦门、福州甚至福建省外，除了能在村里修起小楼房，别的也做不了什么。而光德的发展又实在太慢，安溪县城的二环路就在光德村边上，路以内就是大片整齐的住宅区和道路商铺，再往外走是紧挨着厦门高速公路的建材城和物流中心，光德早就已经脱离了农业社会，却迟迟无法进入现代化建设的范畴。

德发工贸园实际上是把光德的农业用地化零为整，把农民集中在楼房居住，再把规划好的厂房用地出租出去赚取租金。这几年的陆续建设使村里的街道两旁建满了各种小厂房，大量的茶叶加工厂和“藤铁建材”，以弯曲铁艺做家具和装饰物的厂子也是安溪的传统手工之一，现在代替了石材成为安溪第二大产业支柱。许火从的计划在控制期放宽后还是得到了实现，只不过他本人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他的兴趣点转到了资金流动更加迅速的民间借贷上。

资本的玩法

许火从与安溪县工商银行之间的协议，现在已经变成银行最不愿触及的话题。“按照市场评估价，他抵押给银行的资产，拿来平掉他欠银行的钱是没有问题的。”一位银行人士透露，“安溪和厦门的房产以外，他的皇家城堡地皮和官桥乌冬格都是最好的地段，许火从自己也说过，只是命不能拿来抵押。”

经过地皮置换，许火从不断扩大的地皮和开发愿望需要更大的资金。一方面是他急需把乌冬格的厂房建成投入生产，另一方面广融信融来的资金利息又高得他无法承受。“如果他是单纯放贷，在安溪小企业普遍难以向银行借到钱的现在，可以说是民间金融的及时雨了，也不会亏。可是许火从还想走那条开发土地，提高估价，再抵押申请更大数额款项的老路。”李芬从一个熟人介绍来给广融信做市场。她很不能理解老板的做法，她告诉本刊记者：“许火从是做小商贩起家的，为人也比较讲信用，单纯的高利贷生意他总觉得不符合自己的想法，而所有借钱给他的，正是看中这块的高利息，怎么可能等他去开发新土地搞完一大套再收回资金？”

债主们一边希望许火从快速赚钱，另一方面都很信任“村主任”的招牌。“福建人能在家乡得到认可，那是相当不容易的，许火从当主任的时候才30岁出头，这一点就让无论银行还是其他商人都很放心。”许存越和许火从相识多年，他说：“许火从这个人对人不错，想救急挪款子，他连想都不想的就会借给你，利息也不高。也是这几年广大河边那块地加上皇家城堡，让他对土地的兴趣超出了家具老本行。他曾经和我说过，辛苦进货搞家具这么多年，不如自己看地块的眼光高明。我和他说过，安溪这个地方土地再怎么值钱，发展也有限，但是他听不进去。他总说，银行也好，政府也好，谁的地越大，谁越有贷款能力，他们就听谁的，所以我觉得没准他这一套真能行。”许火从更愿意把自己的贷款能力理解成实际的能力，“确实很多比他有钱的人，都未必能从银行贷到款，可是他总能搞定”。

按照警方和几个债主的说法，许火从欠的每个债主的数额都比较大，少则几百万，多则1000万～3000万元不等。“我们国家对这一块想用中小企业贷款来代替这种担保公司，可是到目前还没有完全叫停的政策出来。”其实无论银行还是债主，看中的都是许火从拥有的土地、物业等资本中的潜力。一个通讯器材店老板借给许火从近千万元资金，他说：“许火从肯定不是最有钱的，但是他不断扩张不断贷款的做法，让我觉得他能挣到钱，不然银行怎么敢贷给他？再说我们做一行的只懂一行，要是有人说拿这钱去炒股我也不敢给，但是说要去搞土地开发，我看了这几年的大势，觉得很有赚，只是不知道许火从做期货了，他根本不懂期货，就是被要债的逼急了。”

李芬说，许火从借到钱之后一开始也是用于投资，后来发现不如再以借贷放出来的快，“但是他投资的那块100亩土地太大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做期货的人，说是稳赚，他一做期货就赔得一塌糊涂”。许存越也说：“他今年才开的广融信，做期货也就是三四个月，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在做期货。”他的手机很多年里以几乎不关机闻名，在8月14日却开始无法打通了。“我的第二笔款子要跟进了，他却迟迟没有消息。”许存越告诉本刊记者，他和几个债主联系过后，心里第一次产生了怀疑。“许火从建造的这个地方，这些楼房，到底能抵出钱来还债么？实在不行我把我们全家搬来这里住吧。”他坐在烂尾楼的底层破沙发上，他描绘的在这片砂石地上，自己承包的这周边的近亿元的项目，都成了海市蜃楼。■

（文 / 葛维樱） 村主任巨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