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这辈子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三婆这辈子0

端午节的前几天,父亲回老家奔丧。母亲说,父亲的三婶,我叫她三婆的,去世了。死在5月,正是农村里最忙的时候。她清早5点多就起床,天还不是很亮,去到秧田里插秧。6点多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歪倒在田里了,一动不动。在旁边田里耕田的明德爷看见了,急忙通知了幺婶家。从水田里抬回家,已经昏迷不醒,打电话找来了村里的医生,医生看了之后说是脑溢血,年纪又这么大了,没得救了。挨到下午就死了。

棺材和寿衣都是十几年前就准备好了的,倒也省事。停灵期间,只留下她的小女儿在家守灵,别的来奔丧的亲戚都去到水田里帮忙插秧。我听了脑海里马上浮现她的棺材放在空寂的堂屋,她的子女们披麻戴孝地在烈日下插秧的画面,吃了一惊,真的呀?父亲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哄你干什么,农村就是这个样的,死的人死了,活的人还要活下去,不栽秧吃什么。

听人说,三叔公并不是她的第一任丈夫。她娘家在我们邻村,年轻的时候嫁到了他们镇附近的一个村子里,结婚后丈夫开始嫌弃她,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就不要她,和她离婚了。孤身回到娘家后,经人介绍,嫁给了三叔公。那时候曾祖父家太穷,子女多,再加上三叔公身体不大好,一直说不上媳妇,经人撮合,她就成了我的三婆。嫁给三叔公后,她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她以前的儿子十几岁时,来这边看过她,因为和幺叔打架,被幺叔赶走了,此后,到她死,都再没来过。

我只知道她跟我们是一个姓氏,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好像她根本就是没有名字的,又好像她的名字里有一个“三”字,她在娘家排行老三。记得前年过年时,有次跟她闲聊,我笑问她怎么过年也不回娘家看一下,她说:回去搞么事,我的兄弟们都死了,姐姐也死了,那些年轻的我认都不认得。农村有种说法:“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就不见了。”第一代是亲兄妹,第一代的子女也即第二代是表兄妹,到了第三代,就变成陌生人了。

去年过年我没回去,后来听人说,那个时候她端着饭碗串门时就发现她的嘴巴在不停地颤抖,看着很吓人,但她自己浑然不觉。当时大家就议论说,怕是活不过2010年了。她到底还是撑过来了,看到了她渴望的孙儿的出世。家里的香火续上了,她的干劲儿更大了。村里别人撂荒的田,她都种着,反正现在种田不用交税了,多收入一点全都是自己的,她对现在的农业政策十分满意。

大家都说她闲不住,永远都在忙个不停,像影子一样飘来飘去。盛夏7月,她每天在外挥汗如雨地砍柴火。村子里的很多人外出打工,人越来越少,那些道路两边的荆棘便都成了无主的了,她每年都去砍,有次一不小心,镰刀砍到自己的腿,鲜血直流,她抓起一把黄土敷在上面,说是止血,坚决不去看医生。她家永远都在烧陈年的柴火,那些柴火被雨淋湿,霉烂了,总需要晒干了再烧,家人劝她甚至埋怨她,但第二年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去砍。她死了,那些荆棘想必是再也没人砍,长得茂密的荆棘将道路遮蔽,行人是再没法走了。农忙的时候,她趁着月圆之夜,半夜起来摘棉花,她怕下雨。

她的勤劳是有目共睹的。干旱的夏季,气温高达38摄氏度,她依然每天都提着小水桶,用木瓢将池塘底仅剩的一点水舀起来,去浇灌菜苗。最干旱的时候,她家都不需要上街买菜。一年四季,她的菜园里,各种时令蔬菜,应有尽有。蔬菜短缺的时候,她也曾经为别人偷走了她辛苦种下的冬瓜而破口大骂,边骂边拍手跺脚:“你一个都不给我留哇,你咋这狠心!”听起来无比凄怆。

她是一代母亲的典型。女儿们回娘家,她总是要给她们做点什么好吃的或是给点什么让她们带回家去。有时只是一个南瓜或者半袋花生,她们不要,她一定要给,她们家不缺可以拿钱去买是她们的事,但这是一个母亲的心意,怕引起家庭矛盾,她每次都偷偷摸摸的。

一年到头,她总是里里外外地忙来忙去。从不上街,因为她没有什么可买的,她将小农经济的特色发挥到了极致,主要是为了省钱,简直到了吝啬的地步,盐和洗衣粉,是她唯一需要花钱买的东西。一年中唯一的几次离家,是过年或者夏天女儿们接她去玩,但她总是放心不下家里的鸡鸭猪狗和庄稼,不安心,待一两天就匆匆忙忙地回来。

家里的三个女儿嫁的人家都不错,每年夏冬两季每人都给她买一套衣服,她们知道给钱让她去买她是肯定不会去买的,只好直接给她买新衣服,但每次她都放在箱底,还是穿她平日的旧衣服。这次丧事,按照习俗,要烧掉死者生前的衣物,最后倒出来烧掉的两大箱衣服,全都是新的。

她死之后,大家都说她做了一辈子,肯定攒了不少钱,后来清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在这个口袋塞5块钱,那个口袋藏10块钱,床底下,抽屉下面,都是旧版的一块两块的,加起来总共有400多块钱,这是她攒了一辈子的钱。

70多岁的老人自然死亡,说来还是白喜事一件,她的三女一子给她热热闹闹地操办了丧事,而且她临死前,她的子女们都赶了过来给她送终。村里别的老人们都说,她死得很有福气。■(文 / 风俱静) 三婆这辈子

下一篇: 天下(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