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山记
作者:陈晓( 转山的朝圣者 )
冈底斯神山主峰终年积雪封顶,在藏族口语中被称为冈仁波齐。“冈”是藏语雪或者雪山的意思,“底斯”则是梵语清凉之义,合起来的名字就是“清凉的雪山”。“冈”再加上藏族人的尊称“仁波齐”(即宝贝),则表现了藏人对它的敬仰之情。它同时被四个教派奉为圣地:佛教认为这里是须弥山,世界的中心;印度教则认为,它是印度教主神湿婆的化身;在古老的本土宗教苯教的教义里,外形如水晶塔的冈仁波齐就像苯教圣物十字形金刚杵,它下伸到鲁界,其山峰直刺神界之域,是贯通宇宙三界的神山;还有一种几乎与佛教同时发源的印度古老宗教耆那教教徒也来此朝圣。
对我而言,冈仁波齐的神秘还是来自于它的地理位置。它藏在阿里的深处,距离西藏最现代化的城市拉萨1400多公里。乘汽车需要在茫茫无际的高原上行走两天。除了一条去年刚通车的柏油公路和一排排电线杆外,就是荒原和光秃秃的石山。它们有时混乱无序地重叠,有时整齐对称地一座挨着一座,如同一把大锯的锯齿。高原的云彩丰富多变,时常左边的天空暗云翻滚,雨雾弥漫,宛如冥界,右边的天空却阳光澄澈,洁白的云彩倒映在山麓上,形成山色的层次变化。如果没有云彩,沿途对大山的持续观望,难免产生千篇一律的单调感觉。
海拔和距离都阻挡着这里被认知。即使是最勇敢的探险家,能进入西部的也非常少。我们搜集了众多有关西藏的西学名著,仅看到斯文·赫定的《亚洲腹地旅行记》中简单记载了他来到此地。即便从去年开始,阿里已经开通了前往成都、拉萨的航线,但所有现代的运输工具都要在高原的云团、气流、温度面前遭遇挑战。机场上空的气温每升高1摄氏度,飞机就必须要减轻负载的重量。120人的飞机,经常只能坐1/3的乘客。
冈仁波齐还在这条艰难路线的尽头。从拉萨到阿里,经普兰,入塔尔钦,才到山口。整条山路长57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裸露的花岗石岩在朔风雨雪的经年侵蚀下,碎裂成为山谷中大大小小的砾石滩涂和巨石阵,有的地方羊肠小径也无迹可寻。每年11月以后,山路大部分消失在冈底斯山脉的积雪中。夏季来临,即使普兰县旅游局努力维修,路况依然恶劣。山路蜿蜒攀升上一座长达5公里的陡坡,穿越海拔5723米的卓玛拉山口,再以近70度的角度俯冲下几乎相同的距离。然后进入一片沼泽地。雪水沿着黄褐色山体上的纹路,潺潺流入这平坦的河谷,在河滩地上切割出横七竖八的水渠,滋养出的绿草又覆盖了这片水网,形成一个个隐蔽的低洼水坑。远看水草肥美,行走其间,必须左右腾挪,落点精准,还要腾出手来,驱赶大群蚊蝇。体力强健的香客沿着山径行走两天,才能完成转山的路程。
藏族人与山共生。他们把山比作一架梯子,或者是一根木神的绳子,是吐蕃第一位先祖聂赤赞普下凡入主人间时所使用的。神山则是当地的神仙或者主人。人们有时把它看做天柱,有时则是地钉。古代西藏战乱不断,圣山也是战神,人们经常用一些意味着首领或者赞普的术语来称呼它,认为它们如同一些已死去的强大英雄一般。冈仁波齐承担了以上所有赞美和想象。转山路上的气候瞬息万变,风云变幻确实能让神山附近呈现出一种玄妙神秘的气氛,两峰之间本属于它的位置经常阴雾弥漫,混沌一片——它从不轻易展露真容,还让跋涉其间的信徒饱尝狂风、冰雹和严寒之苦。
( 冈仁波齐峰 )
在这片绵延的花岗石山脉上,香客们经过的每一个地点,都有一则古老的神话和传奇:山腰间的一圈沟槽,将下部的平岩与上部的雪峰明显分隔。据说是印度教主神湿婆缠绕在脖子上的一条蛇留下的痕迹。竖的沟痕则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和苯教弟子那若本琼为争夺神山斗法时,那若本琼失败后,座下的石鼓滚落山崖。在那次佛苯之争的经典战役中,他们在山路上几次狭路相逢,随形就势,利用满坑满谷的石头作为斗法的武器。
聚集在冈仁波齐的宗教如此纷繁、复杂,仅是藏传佛教,有据可查的就有至少18个教派。它们在对心、光明的认知、修持方式、仪轨细节上各有千秋但却在冈仁波齐脚下凝结成同一个最原始、最单纯的仪式:行走。藏传佛教徒和印度教徒沿顺时针方向,始终让该山处于其右边,苯教徒则以相反的方向绕山巡礼,在学习传奇故事的同时又以一种祈祷和崇拜的姿态精修止观三昧。四大皆空的复杂教理和一座具象的大山,其间的逻辑链条并不清晰,但千百年来,嘛呢巴、掘藏师、还魂人,以及云游僧在山路上的行进,已经为转山制定了一个准则:沿山转13圈为一整圈,可洗尽一生罪孽;转10整圈,可免500年轮回之苦;转100整圈,则可跳出三界五行,成佛升天。我听到的一个最高纪录是一位叫拉金达的印度年轻人,他在2001年7~9月共转山115圈,获得的奖赏是一张阿里地区旅游公司发的荣誉证书。
( 索朗多吉担任住持的吉乌寺在圣湖边的高坡上,这座寺庙建于藏传佛教前弘期 )
100多年前,法国遣使会士古伯察在穿越西藏时,就从一个异教徒的角度评论过藏民族心怀虔诚、攀登当地最险峻和陡峭山峰的习俗:“他们坚信那些有幸登上山顶的人将会被彻底赦免全部罪行。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此山没有能够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长久和极大耐心的能力。”
转山前的准备
( 冈仁波齐山脚下的塔钦镇是转山的大本营 )
我为自己转山找到的旅伴是一个印度的进香团,这是今年第十批来神山朝圣的官方香客团。
每年有越来越多的人来到神山,其中不乏观光客,挑战自己体力的旅行者,寻求精神洗礼的灵修人,但印度人无疑是与这里渊源最深、最传统的来客。在藏传佛教的两次弘法期,印度都是佛教的智慧高地,而西部则充当了“西学东渐”的门户。吐蕃统一西藏的前弘期,在阿里至少有两类相互敌对的集团——佛教与本地宗教苯教,在为其教理谋求优势。物质之间的冲突与宗教性的冲突同时发展。在这种争执中,出于宗教原因而发生的自杀和他杀并不罕见。一开始的形式显然于来者并不利。按照图齐的考证,印度高僧寂护和莲花生大师受邀来此,但由于遭到暗杀的威胁,都很快离开。
( 塔钦镇尼木茶馆中的藏族香客 )
但佛教具有极强的拿来能力和再生能力。和苯教相比,它有已成文的系统教理,并在服饰、仪轨等方面,也吸纳了一些苯教的内容并逐渐为主流社会认可。即便后来由于佛寺势力过大,占据大量田产、地产和依附寺院的僧产,并享有免税和免服兵役的权利,从而使世俗政权损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朗达玛执政时期遭遇抑佛,但它在式微的时期也未放弃生长,而是与苯教等民间宗教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一致,暗暗积蓄再生的力量。甚至在这一时期还有很多小的僧伽蓝得到充分发展——它们中的一些至今存在于神山圣湖一带,所以才出现了吐蕃佛教的后弘期。1042年,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应托林寺主和古格王的邀请,由此入境弘法。一个最著名的传说是,当他抵达神山对面的巴尔各平滩时,恰好听见神山的尊者们为了即将用餐而吹出的悠远法号声,以示正值中午。于是,阿底峡一行人就在此地用餐,当年他们打尖的遗迹至今犹存。虽然各位天竺大师在此处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这里都充当了弘法的门户。大师们自此严寒酷地,筚路蓝缕,以启山林。
阿里地区的政协副主席洛桑山丹告诉我,冈仁波齐虽然在宗教史上地位极高,但真正能来到此地的人并不多。洛桑山丹说上世纪80年代,他曾经从拉萨步行到阿里,历时46天。和我在山间住同一间旅舍的藏族人也告诉我,他的母亲和外婆,曾经花整整一年的时间,从那曲步行到这里转山。之前五六年的劳作,就为这一年的行走。在那些发现西藏的探险系列里,尽是有关朔风,严寒、冰雹、神出鬼没的匪徒、突然破冰的河面、牛马大批倒毙、体弱者冻死路旁。在没有机械力的年代,旅途的时间被大大拉长,行者迟早有机会经历这些磨难。
( 尼泊尔香客在圣湖玛旁雍措中做法事 )
而现在,行走的难度大大降低了,转山更多是受到经济因素的制约,而不是地理的。尼泊尔人是距离神山最近的外来者。由于地利之便,他们在若干年前和一河之隔的藏族人共用草场,如今则共享贸易,在距离双方边界各30公里的区域内维持边民的自由往来。很多尼泊尔人还穿着传统服饰:男的一袭白色短打棉布襟袍,头上也层层包裹着同样质地的头巾;女的则浑身披挂彩色的大幅布条,戴金色鼻环。他们都神色肃穆,目不斜视,像从云端走下来的古代人。但脚上破烂松垮的“匡威”布鞋,既表明了他们与现代世界的联系,也暴露了他们在现代世界中的经济地位。他们大多没有经济能力去独立转山,或者在进香团中担当伙夫,或者在生意结束后,去邻近口岸的一个历史最长的佛寺科迦寺拜佛。我看见他们在供奉文殊菩萨的大殿前,头碰头凑尼泊尔纸币,然后人手分发一张,围着大殿内堂沉默地转圈,最后消失在殿侧的一条暗道里。
这个印度进香团由公务员、商人和家庭主妇组成。他们从强拉山口骑马入境,需要在中国境内待13天。仅为转山的3天,他们每人要花费的费用就包括750元的马匹费,360元的背夫费。因此,香客团下榻的普兰宾馆的经理告诉我,转一趟神山花费不菲,他们将这样的团队称为“高端团”。
( 塔钦镇伊犁餐馆中的小香客 )
“我能转完神山吗?”这个“小马过河”式的问题,从到拉萨开始,我就问遍了所有转过或听过神山的人。汉地来的干部连连摆手说:“去不得,很艰苦很艰苦。”身材健硕的本地人则拍着胸脯打包票:“绝对可以,容易得很。”直到最后决定要跟这个印度进香团体验这趟宗教之旅,心里还是忐忑不安。想到接下来的3天时间,我要置身于一群陌生的异族人当中,在一个从未到过的海拔高度,做一次生平最长距离的行走。孤独感与57公里的长度和5723米海拔,共同恐吓和压迫着我。
出发的前一夜彻夜未眠。凌晨4点,听到窗外开始起风下雨。我暗自期望,雨下大一点,这样明天就不用出发了。早上7点多开窗,风停雨住,远处冈底斯山脉的方向,云雾明灭,山形泯然其中。“山里肯定在下大雨,这样的天气应该没法进山吧。”我有些高兴地想。
( 洛桑金巴管理着圣湖边风景最美的楚果寺 )
热闹的集镇
塔尔钦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位于冈仁波齐与纳木纳尼两座雪山之间一块阔大平原的一角,街道两旁的房子大多用土坯垒成,再用粗糙的玻璃和钢条草草扩建,也有很多藏式旅馆。有太阳的天气,这里是一个热闹的集市:汽车扬尘里的街边台球室,血淋淋摆在路边帐篷里出售的巨大的牦牛尸体,壮硕的野狗三三两两逡巡在垃圾堆附近。阴雨天则更增加这里的神秘感:两头的雪山都消失了,塔尔钦就像一座阴雾弥漫荒原上的孤城。冈仁波齐就紧贴在塔尔钦的身后,偶尔露出积雪的额头。第一次见时免不了生出疑问:这就是神山?简直像一个撒满糖霜的小圆面包。
进香团还是如期出发了。早上我磨磨蹭蹭怪不情愿到了大巴出发地点,希望听到行程延迟的通告,却看到印度人正前呼后拥准备出发。香客们互相往额头上涂三杠白灰,据说这表示印度教所信奉的宇宙分为三重宫殿。4个伙夫正在将若干个白色的编织袋捆绑上大巴的车顶,里面是他们进山后的食粮——面粉、咖喱、蔬菜、大米,还有各种香料——在宾馆大堂前留下一地味道奇怪的黄渍。
到达山口后,这些编织袋将转由4匹牦牛负担,每个香客会雇佣一名背夫,大部分脚力不济者,还要配备一匹马和一个马夫。所有的牛马都由离山口最近的岗莎村提供。这个村的牦牛队声名在外。普兰县财政年收入400多万元,而牦牛队一年的收入可以达到500多万元。村主任尼玛益西多吉告诉我,队里有上千匹马和几百头牦牛,几乎垄断了进山季节的所有牛马生意。马驼人,乘客不能负重,牦牛驼东西,各司其职,绝不混淆。后来香客们抱怨条件太苛刻,才改成骑马乘客的背包不能超过15斤。自去年阿里到拉萨的公路通车以来,转山朝圣的人与年俱增。在此之前,每年能到此一游的人不到1万,但2011年仅5月转山节,就有2万多人来到神山。
这趟行程,43个香客,43个背夫,34匹马,34个马夫,还有4匹满载的牦牛,4名赶牛人,4个伙夫,2名导游。8月5日11点,我们的转山队伍终于开拔了。我一开始想象,这该是个多么庞大壮观的队伍。但队伍在山路上排成一条细细的、歪歪斜斜的长线后,很快就被盘旋的山势切割开,变成一个个小点,消失在辽阔的山脉里。
“疯子”背夫
印度香客大多骑在马上,所以第一天的路程,我的交谈对象主要是团里的藏族背夫。这个季节,他们每天聚集在山口“趴活”,嬉笑打闹宛若度假。香客团一到,将行李在草地上一字排开,他们就聚拢过来,在行李后对应站成一排。背夫们大多看不出年纪,有的满面沟壑,两鬓苍苍,看起来50岁上下——他们竟然都叫我阿姨。随着谈话的深入,有一种句式出现了:“阿姨,你这个眼镜可以哦。”“阿姨,你的鞋子可以哦。”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单纯的赞美,但直到在路边休息时,有两个年轻的背夫反复伸手摩挲我的棉靴,并用藏语说着什么。“他们想干吗?”我问我的背夫洛桑。洛桑答:“他们要你的鞋子。”
对当地年轻人坦然索要东西的行为,我总觉得有点难以理解。因为西藏孤绝的地理位置和发展水平,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援藏物资进入这里。普兰县县长卫东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中央为庆祝自治区和平解放60周年给群众发放物品的工作,有电饭锅、太阳能电灯、打酥油茶的搅拌机,村民们非常高兴。我看到的很多年轻人,只能说藏语,只有能力参与最简单的体力活。“没鞋子我怎么走路?”我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理。“你没带鞋子吗?”洛桑也很理直气壮地反问我。
这是唯一一次洛桑没站在我这边。他是我的背夫,也是团里的伙夫。20岁出头,身材瘦小,以至于我一度踌躇能否把自己的超大背包交给他。但他一路上不仅承担起了绝大部分负荷,而且利用职责之便,帮我端来泡面,为水壶灌热水。第一天留宿止热寺时,我抢到最后一个房间的床位,室友是3个陌生的藏族男人。睡觉前,洛桑来敲了几次门,第二天早上看到我,他就大声喊起来:“昨晚没事吧,我担心死了,屋子里就你一个女的。”脸上真诚的焦灼让我很感动。
每当我在旅途中掏出采访本,他总会好奇地探头问写什么。教育还是这里的稀缺品。从阿里一路至此,最常看到一条严厉的标语:不送孩子上学是违法的。洛桑说自己只上到小学6年级,学的字也都忘了。“不过有什么用呢?”他轻描淡写地说。但我的背包里有一本《西藏宗教之旅》,这是一套藏学丛书中被认为最艰深的一本。路途中等我吃饭的时候,他拣出这本书,极认真地看起来。
扎西是另一位我觉得比较特别的背夫。他脸膛通红,头发零乱,满脸褶子。大部分背夫汉语不好,只默默地走路,他却表现出了对外部世界的求知欲,提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问题。比如:“长城是不是和神山差不多,转一圈要几天?”“中南海里什么样?”“办个证能进去吗?”
其他藏族背夫说他是“疯子”。在藏文里,这是一个语义丰富的词。那个在佛苯斗法传说中,帮助佛教奠定神山之主地位的英雄米拉日巴,在正史学家的考证里,就是一个“疯子”。《米拉日巴传》中的第一幅绘画《疯子米拉》中,他光着头,身着白袍,包括一种披在背部的风帽,除了一根竹杖,身无长物。在一家富户人家化缘时,富人询问他这根竹杖的意义,他说,这种木棍酷似儿童的一根鞭子或者疯子的一种标志。
米拉日巴既是佛教尊者,也是一位说唱艺人。《格萨尔》最古老的道歌片段,就是米拉日巴的一首诗歌。说唱艺人是在西藏宗教史上有杰出地位的既低贱又高贵的人。他们一方面嬉笑怒骂,批评和嘲弄所有教派与权势人物的所有弊端,一方面又置身于民众中,受民歌风格的启发影响,并试图使它们适应一种宗教的神秘意义。米拉日巴的密教名字是笑金刚。在法国著名藏学者石泰安的考证里,他就是一个调皮淘气的人,但这种伎俩有时帮助他在与别派宗教的论争中占据上风。一位被他击败的辩证学家葛浦巴曾羞愤难当,说:“米拉日巴满腹诡计和谎言,是一个专会开玩笑的疯子。”
我觉得这位被称为“疯子”的背夫,有一点符合传统的定义:他个人的世界更广阔。可是他的同伴们说起他语带不屑,有让我离他远一点的意思。“疯子”的含义,已经和现代世界的解释相同了。
神山脚下的仪式
“借我你的手杖。”在住宿营地止热寺安顿下来后,一位印度香客来到我的房间,专注地指着我的登山手杖嘟囔着。第一天的行走,近20公里的山路,海拔从4686米缓升到5078米,神山不冷不热地端坐在山径右边,一路无惊无喜。但止热寺这里的神山看起来触手可及,翻过眼前的山坡,就能站到山底,以至于并不善于登山的印度香客们也跃跃欲试。这位借手杖的香客是个略显肥胖的年轻人,穿着臃肿的蓝色棉大衣,骑在马上也摇摇欲坠的样子。我告诉他,我也要上山,也用手杖。他一边点头,一边固执地伸着手,直到我把手杖交给他。
这是一段多出来的旅程,并不包含在57公里的大礼拜道内。香客团瞬间就消失在第一面山坡后。我匆匆吃一点干粮,挎上水壶尾随而去。经过第一天的行走,我分享了他们的姜味奶茶,Fox牌硬糖,白色的大腰果,还有Cardimon,一种用来保持口气清新的香料,身处异族中的孤独和陌生感已经消失了。印度人真是个喜庆的民族。大巴从普兰开往塔尔钦的路上,他们时常高举双手,唱诵着所经过的神山圣湖的名字,悠扬的曲调为荒凉的群山平添几分妖娆。我希望不要错过他们在神山下的盛会。
爬上第一面山坡,发现四下无人,只有两个印度人坐在地上,正对着神山念经。后来才知道,这是第一批掉队者。到神山脚下的距离比看到的远得多。山峦重重,以两山夹一山的阵势排列,像一大片斜铺开来的鱼鳞。每跋涉过一片碎石嶙峋的鱼鳞,山口后又露出一片新的碎石滩。在每一个山口,都可以看到放弃前行,盘腿冲着雪山念诵祈祷文的印度人,那位坚持拿走我手杖的香客也在其中,他四仰八叉躺在一片河滩上,喘着粗气。
行行复行行,不知道走过多少片鱼鳞,大约两个小时后,我终于来到了山路的尽头。先行到达的印度人已经在河滩上搭起一个小小的祭台,祭台上覆盖着绿树枝、花瓣,周围是清水瓶,银盘内燃起了檀香。还有几个印度人用白色、黄色的条幅覆盖着前方一个灰黑色的矮坡,然后将全身贴在上面。走近才发现这是一面布满砾石灰尘的大冰川,山路边奔腾的河流就在此发源。这里已经接近神山的雪线。
最终到达这里的印度人不过十来人。凯拉什(Kailash)先生也在其中,他是香客团中9个选择全程步行转山的人之一。我们曾在闲谈时达成一致:骑马转山是不诚实的行为,疲累正是我们来到此地的原因。他39岁,在新德里一家银行任信贷官员,穿着黑色毛衣,牛仔裤,戴格纹的围巾,说规范标准的英语,很热衷于谈论中国和印度的联系,比如孟买就是印度的上海,新德里则像北京。除了有一张黝黑英俊的印度人的脸,我觉得他是整个香客团中最现代、最没有异域风情的人。但此时闭目祈祷的他,显得如此遥远。
一位印度老先生招手让我脱鞋袜,在冰川融水中洗净手脚,加入到他们。冗长的唱诵经文环节后,他们在银盘中燃起一团火,每个人都力图亲手扶住银盘,站在外围的人则把手搭在内圈人的肩膀处。祈祷的歌声再次唱起,中间的人举起火盘环形移动,凯拉什先生摇起铃铛,他的一位同伴则吹响白海螺。几天前,我在普兰的科迦寺法会的坛城上看过类似的器物。虽然崇拜的主神和教理均不相同,但不同宗教在这片土地上相互渗透、影响,以至于仪轨和器具上有很多相似之处。
集体仪式结束后,大家各自对着神山许愿。我突然听到身后的絮语中夹杂了抽泣声,回头看见刚才吹白海螺的中年男人,双手合十正对神山泪流满面。对这些印度香客来说,这里真是个催人泪下的地方。上山的路上,我看到团里一位最胖的印度妇女,艰难地用两只手杖支撑自己的身体往山上挪移,但走5米就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这样的速度肯定到不了山脚。她坐在岩石上,扭头看着仿佛近在咫尺又永不能达到的神山,泪流不止。一位身材瘦削,总是随身挂一副三脚架和一个铁皮热水瓶的年轻人,祷告后伏地良久,起身时双眼通红。凯拉什先生也是这样。他曾说自己来这里为虫子以上到宇宙以下的所有苍生祈祷,同时也希望自己可以戒酒。这样简单的愿望为何会让人流泪呢?山势沉沉,伴以冰川融水奔流的轰鸣声,在极宏大的安静与喧嚣中,我左右环视这些自顾哭泣的人,这时才觉得自己是个外人。我不相信湿婆的传说,也看不见镌刻在神山身上的种种神迹。即便行走到此,除了疲累和忍受疲累之外,我不能体会他们心中真正的情感。
但参与完仪式后,他们开始把我当自己人,与我分食祭山的食物:红糖,过于甜的糯米酥,沾着沙子的苹果片,在额头、下巴和耳侧涂抹上有点肥皂味的红色和黄色颜料。时间已近20点,天上月亮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月光与暮光同时辉映着冈仁波齐。香客们还在流连,把身子一遍一遍贴到冰川上,将精美的祈祷书塞进冰川的缝隙里,用卡片机在各个角度留影……想着明天要翻5723米的山口,我决定先行下山。走出百米远,才突然想起,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神山一眼,这可能是这辈子我离它最近的时候了。转身想与神山告别,却被吓了一大跳——山像霍地站立起来,几乎长高了两倍。雪线以下庞大的钛灰黑色岩石身体,像铠甲一样闪着金属的冷光,威风凛凛,宛若战神。
翻越卓玛拉山口
图齐的《西藏宗教之旅》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帕当来到吐蕃时,他最早不被视为一名佛教徒,大家把他看做某一位湿婆教圣哲。正如常常在冈底斯山附近遇到的那样,他发表的第一批教理如下:你们不要夺取出现于我们之外的东西,在我们之中为它让出一块落脚的地方。不应该把出现于我们之中的东西投向外部。心不应对身体产生怜悯,身体也不应对心产生怜悯,保持心和身的自由,以使他们各自都能自我休息。
我想,如果所有神山都与教理之间有逻辑联系的话,兼具印度教和佛教特色的这段话与卓玛拉山口最为契合。当从海拔5000米的地方开始徒步,在5公里内急升700米时,确实应该身心分裂——心不去怜悯身体的痛苦,而身体则不要理会心的恐惧。
传说里,卓玛拉山口象征度母宫。相传一位高僧修行来此,眼前出现21只灰狼,坐禅冥想即知是21尊度母所变。跟随其后来到一山口,这些灰狼一个接一个消失在石缝中,留下足印,所以叫卓玛拉(度母)山口。它是转山路上的最高点,海拔5723米,高过唐古拉、巴颜喀拉等探险家们描述的“要命的山口”。8月6日清晨,站在山脚下往上望,转山队伍在狭窄的山路上鱼贯而上,看不到终点,惊惧之情油然而生。
在转山的两天里,比较幸运的是从未遇到恶劣的气候。天空一直很平静,没有太强烈的太阳,也没有蚀骨的朔风。只是山口空气稀薄,但也极为新鲜和清净。它们和高海拔的寒气一起,让每次呼吸变得锐利。为了避免传说中寒气侵入脑门后引起的头痛甚至晕厥,我小心地用舌头抵住前颌,关闭五感,以一种肃穆、缓慢的姿态前行。匀速和专注是最节省体力的,但那些不守规矩的马匹多次破坏我的梦游状态。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堆马腿中间,被肥大的马屁股和摇摆的马尾挤到山路边的乱石堆中。每队马群经过,步行的人就像漫堤的河水,泛滥到山路两边。
接近山口时,突然热闹起来。马脖上的铃铛,牦牛的呼噜声,香客们熙来攘往的嘈杂声,步行者们为吆喝牲畜而发出的刺耳口哨声,形成了一曲难以形容的声势浩大的声响。山口并不平坦,佛教徒、印度教徒、苯教徒各在方寸之地摆起祭台,焚香诵经,祭祀的烟雾缭绕在覆满山口的厚厚经幡上。古伯察曾经形容这种旅途中的交响乐“永远不会使人感到疲劳,相反却赋予了所有人勇气和毅力”。但所有这些声响和人事,突然拥挤在一个并不宽敞的山口,给人的感觉是此地不宜久留。神山依然在右边的眼前,依然只露出积雪的额头和半张脸,全然没有昨天晚上在它脚下见到的那种雄然的姿态。
这一带是传说中佛苯斗法的主战场,神迹众多。因为专注于登山,我都错过了。但即使仔细端详,我想自己也看不出端倪。有关神山的传说,从一诞生起就占领了西藏社会和宗教的制高点,它们无需被证明,也不能被质疑。一位曾担任寺庙住持的活佛告诉我,他用磕长头的方式转完全程,历时17天。我很好奇,以一位活佛的宗教造诣,以及五体投地的转山方式,他所见的是否与我所见的不同?“没有。”活佛回答得很坦诚,“我能看见的和你一样,石头就是石头。只有大成就者才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那你还是相信那些传说吗?”“如果不信,我们的归宿在哪里呢?”
从卓玛拉山口下望,可以看到脚下的悬崖峭壁以及一望无际的无数群山,一片巨大的灰白色冰川横梗在山谷中间,唯一鲜艳的色彩是印度教仙女乌玛德瓦洗礼的两小块浓绿的湖水。碎石从山顶一泻千里,一条条小溪穿梭在灰石堆中,迸溅起一簇簇水花。流水一部分流入雅鲁藏布江,一部分经过漫长的旅途汇入恒河,灌溉印度平原。但因为没有树木,甚至没有杂草,这里感觉仍如月球环形山一样荒凉。
漫长又漫长的18公里
翻过山口以后,我们就如同从一个巨大阶梯上走下来,每一个台阶都由一座大山组成。行走其间,一会儿四寂无人,独行其中,觉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一会儿,山头上人影憧憧,新的一队人马冲锋一样压将下来,山谷又沸反盈天地热闹一阵。
最后一级“台阶”,山势呈70度,绵长陡峭。往前看,山谷的荒凉已经被抛在身后,山下是一片秀美的河谷。大地上覆盖着茁壮和品种纷繁的草和野花,旁边是一条清澈奔腾的河流。原以为翻越卓玛拉山口是一场硬仗,哪知道这70度的直降才算精彩。没有明显的路,山体上尽是细碎的石子和灰尘,极容易打滑。大家各辟蹊径下山。有被四位搀扶者前呼后拥,依然却步哭泣者,有以自由落体形态滚落山路者,还有如我这样蹲身探腿,寸步前行者。山道上烟尘飞扬,甚是热闹。
翻过卓玛拉山口后,今天的路程还有18公里。每转过一个山弯,就看见前面的人群蜿蜒成细线,正消失在下一个弯道处,无始无终。脚趾疼痛难忍,我一度以为脚趾甲已经脱落了,怒气开始无来由地发作。我自责自己并不信仰任何一个宗教,为什么要来做这样无意义的行走?这段时间里,我频频被藏族人超过,大多数是一家人,挈妇将雏,撑着花格子或者彩虹条的洋伞,出门赶集一样兴冲冲的。长距离的行走对他们并不构成负担,他们中有的人,转山就像是一次稀松平常的长跑,凌晨4点出发,中午12点就可以转一个来回。
对于并不长久生活在这里的人,藏传佛教中有很多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古伯察曾经在此看见一个青年喇嘛在长途行走中冻坐于路旁,鼻孔和嘴角边挂着冰棱,双目半睁,呆滞无神——他被自己的同伴们抛弃了。“我们觉得如此让一个人死去而不试图拯救其生命是骇人听闻的事情,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带他和我们一起走。把他从这块别人安置他的可恶石头上拉起来,用一条被子把他围起来,并让他骑上了一匹我们的小骡子。我们去拜访这名青年喇嘛的旅伴,他们获知我们的所作所为后,便跪下来向我们表示感谢。他们说,我们太善良了,但却无益地付出巨大的辛苦,这名病人已经完了,他被寒流侵袭了心脏。我们无法赞同这些人的失望态度,于是返回自己的帐篷,当我们到达时,青年喇嘛已死。”
这种荒野中的残酷旅程,在古代西藏比比皆是。“当他既不吃东西,也不能讲话或自己站立时,人们便把他遗弃在路上。同伴不能停下来,在无法居住的荒野中为他治疗,而且还担心猛兽、土匪,特别怕的是断粮。”这位天主教神父感叹,“啊,当看到这些垂死的人被遗弃在路途上,那该是一种多么恐怖的景象啊。世人对他们的最后关心,是在他身边放一把木勺和一小袋糌粑,旅行队接着就凄惨地继续赶路。当所有人都过去后,不停地在空中盘旋的乌鸦和秃鹫就扑向这些不幸的人,他们无疑还有足够的生命感到被这些猛禽撕开了。”他还嘲笑藏传佛教徒向行旅之人赠送纸马,以祈福减轻他们在旅途中所受的磨难,同时也会将一个同伴遗弃在真实的绝境中。
这漫长的18公里无疑是这趟转山最困难的阶段。这是一段几乎没有起伏的长路,激不起斗志,也看不到尽头,甚至比翻山口的疲累更难忍受。如今再回想这18公里几近绝望的行走,我想或许就是人力和自然力在西藏最真实的实力对比。在机械力难以到达的连绵群山与荒野中,大自然的力量远远高于血肉之躯的力量。在这样广袤的环境里,人无论如何都是孤独的,学会敬畏残酷的命运和独自承担一个人的苦难是必要的。古伯察是一个优秀的传教士:敏而好学,不畏艰险,他所代表的天主教也是一个有系统教理的成熟宗教。但我想这位来自法国的传教士,还是没有体察到,真正决定西藏人信仰方式的是风土。因此,他的西藏之行,仅留下了对当时当地细致优美的描述。图齐总结西藏宗教的一个典型特点是明显地缺乏社会同情,与佛教钟爱一切众生形成明显的对照。转山这样的仪轨或许提供了一个解释,西藏风土孕育的宗教,更多是个人对自己苦痛的担当和接受,而非怜悯。
8月6日17点,我终于承担完自己的苦痛,拖着淤血的脚趾,走到了尊珠寺,这里离出发地塔尔钦只有9公里,山路已近尾声,但我记忆的转山之旅应该就此结束了。第二天的路程非常轻松且风光秀美。我们行走在半山腰,山崖下是开满野花的草地和清澈湍急的河流,塔尔钦附近的纳木纳尼雪峰和嫩绿的平原遥遥在望,隐现于洁白的云层中。■
(感谢实习记者张冉对本文的帮助)(文 / 陈晓) 冈仁波齐藏族佛教西藏佛教转山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