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连福佳PX项目命运记：一座工厂与一个城市的故事

( 大连大孤山石化区一处工地。远处的罐体储存的正是被传为“剧毒”的对二甲苯 )

福佳PX的诞生

从大连市区向东北方向驶去，约半个小时便进入金州开发区。这是本刊记者第二次来到这里采访。去年“7·16”大火时，这里的海滨浴场空空荡荡，人迹罕见；一年后的今天，又恢复到人山人海的喧闹景象。沿着公路向开发区纵深开去，楼房和人群越来越少，路也变得起伏不定。南边最靠海的位置，就是大连福佳－大化项目。一大片工地，只有大型装载车来来往往，驶过之后，扬起长长的烟尘，久久才散去。再往更南的方向驶去，眼前就是一片蔚蓝色的大海。谁也没有想到，这最偏远的一角，却成了引发全国关注的风暴的中心。

不远处，是静静地伫立在地平线上的庞大的机器和储油罐。它们的命运已定——8月19日当天，大连的主要报纸在头条上刊登了市政府发布的通告，再次向市民确认PX项目停产搬迁的消息。

福佳PX项目的全称是“大连福佳－大化石油化工有限公司”。这个项目的上马，追溯起来，应从大化集团的搬迁改造开始。

薄熙来当年在大连主政期间，提出了“土地置换”的概念——将市区内大量工厂迁离市区，以腾置出的地块置换金，作为迁出工厂的搬迁及改造费用，这一方法后来被许多城市争相效仿。“当时搬迁出去的主要是占据城市相对中心位置、污染比较严重的企业，比如大染、油脂化工厂、啤酒厂等等。”大连市媒体一位记者介绍说。

( 还有更多项目在大孤山石化区开始兴建 )

“大化对大连的环境污染最严重，它以生产化肥为主，厂区一带，基本上天是绿的，海是绿的。”当地一位相关人士介绍说。但是因为大化的位置在城乡结合部，加之集团的员工多、设备复杂、搬迁成本高，所以直到2003年前后，搬迁才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当时大化的发展已陷入困难，工艺落后，产品单一，企业流动资金紧缺。可是搬迁因为涉及人员安置等诸多问题，至少需要15亿元的成本，大化自己无力解决搬迁的资金问题。“最初黑龙江一家企业有意愿合作，但是资金出了问题，是大连市政府找到福佳的。”大连市政府一位官员透露。在他看来，外界关于这一合作的很多传言，都是出于“黑幕想象”而散播开来的。“福佳与大化合作，救活了一个国有老企业，实现了技术更新，这对大连是件好事，是应该被表扬的。”他有些愤愤不平地说。

( 被台风“梅花”冲毁的防波堤，却在日后引起一串连锁反应，并最终导致大连福佳PX项目的搬迁 )

因为PX项目引起的争议，福佳集团及其创始人王义政如今在大连已经家喻户晓。曾在福佳集团工作数年、对王义政有相当程度了解的一位当地人士向本刊记者详细介绍了相关情况。王义政1968年出生于庄河一乡村人家，18岁那年到大连消防支队当了志愿兵，几年后转业到大连房产局做行政工作。“一个农村孩子，奋斗到了这一步应该知足了吧，但他没有，毅然下了海，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他不一般的抱负。”

因为消防出身，王义政看到了商机，1998年创建了安富消防设备制造有限公司和福佳消防工程有限公司。在消防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他决定进入房地产市场，成立了福佳集团。

( 8月14日，大连市民抗议福佳大化公司的PX工程污染环境 )

据了解福佳集团的那位人士介绍，王义政做的第一个房地产项目——府佳·家园其实并不成功，但是第二个项目——府佳·名都让王义政转危为安，“大概赚了两个亿，还了以前的前债，还剩下1个亿”。以此为基础，福佳又做了一系列地产项目。

此前，福佳集团在大连的房地产业内，“只算得上是中下游企业”；当时在大连最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当属王健林的万达集团，“福佳和万达比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

( 2010年7月16日，大连中石油国际储运有限公司原油罐区输油管道发生爆炸，造成原油大量泄漏并引起火灾 )

可是，当“福佳新天地购物广场”完成的时候，一切不可同日而语。位于大连市西安路附近的福佳新天地广场，占地35万平方米，号称“东北最大的城市综合体”。据福佳前员工透露，福佳新天地的总投资额是十几个亿，福佳集团贷款6亿元。“敢于玩这么大，对福佳来说，也是一个生死考验，但是王义政和福佳扛下来了。”内部人士称，福佳新天地完成以后，王义政在大连的名气也渐渐叫响，“福佳新天地也为他搭建了一个更广阔的融资平台”。

作为与王义政近距离接触几年的福佳前员工，这位内部人士对王义政的评价是：“为商能力和眼光无可挑剔。”他说，中性地讲，军人出身的王义政雷厉风行，野心勃勃，认准的事“不惜代价”。另一方面，他又直言不讳地说：“从信誉、为人、学识等方面看，他不可避免地带有早期地产小老板在资本原始积累期间共有的毛病。”大连的地产业至今还流传着诸如福佳克扣或拖欠工程款的很多故事。企业的口碑不好，也为后来的PX项目或多或少蒙上了阴影。

在房地产赚了大钱的福佳要进入石化行业，这大大出乎许多人的想象。至于为什么涉足化工行业，曾在王义政身边工作的一位前福佳员工，提供了另一种有趣的解释：“有段时间化工行业特别热，虽然大家一个方程式都不懂，但是都知道‘化工买卖太大了’，听到谁拿到个生产化工的批文，什么聚乙烯，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都觉得太牛逼了。这时候徐明也开始涉足化工业，争取到了一个项目，跟我们吹嘘能卖10个亿，大家听得眼都直了。”大连实德老板徐明，也来自大连庄河，是王义政地道的老乡。据说王义政不太喜欢这位比自己小3岁的老乡，认为他太过张扬。从资本和名气上讲，早期的王义政与徐明差很远，但是到了后期，差距慢慢缩小。这位人士分析：“虽然视对方为金钱上的对手，但是在行业上却会不自觉地向对方靠拢。”

据一位曾在福佳公司工作过的人士介绍，早在2003、2004年，福佳内部人员已经得知老板要介入石化项目，只是具体是什么项目，他们不甚清楚。2004年12月，大连福佳与大化向国家发改委提出合资建设“年产45万吨对二甲苯（PX）芳烃联合工程项目”的申请。

PX的诱惑

“近几年PX的市场行情非常好，可以这样说，投资PX的民营企业都赚了大钱。”化工行业的一位内部人士向本刊记者介绍。

现在人人闻之色变的PX到底是什么？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石化轻纺发展部副部长李胜辉对此向本刊记者做了很专业的解释：原油开采出来后，主要变成三类产品：一部分做了汽油、煤油、柴油；一部分做乙烯；还有一部分是芳烃类产品。PX（对二甲苯）即属于芳烃类。PX的最大的用途是做PTA（精对苯二甲酸），而PTA最大的产品是PET，从服装原料到矿泉水瓶的材料，聚酯与我们现代生活密不可分。

“我们国家目前是PET（聚对苯二甲酸乙二醇酯）最大的生产国和消费国，因为PET需求量大，对上游的PTA的需求量也非常大，中国也是PTA最大的生产国。可是这些化工产品都依赖于最基础的原料——石油，而中国50%多的石油依靠进口，所以PTA在前几年一直发展缓慢，供求缺口比较大。”李胜辉介绍说。

也正是出于这一现状的考虑，原来主要由国家控制的PTA市场也逐渐放开，国家发改委的文件表明，“2002年修订我国外商投资产业指导目录时，将PTA由外商限制类改为鼓励类”；“目前PTA装置由国内两大石油石化集团垄断的局面已打破”。大连逸盛大化石化公司就是在这背景下上马的PTA项目。

PTA的生产量上来后，对PX的需求也相应地增多。其产业发展状况及走势，其实也是与PTA一致的。《对二甲苯（PX）“十一五”建设项目布局规划》的文件里提到，从1992至2005年，我国PX产量年均增长11.59%，消费量年均增长16.36%；以2005年为例，中国PX产量为223万吨，而实际消费量为378万吨。缺口部分主要依赖进口，其中，来自日本和韩国的PX占总进口量的94.1%。福佳集团的网站上有这样的说法：“大化芳烃项目投产之后，将填补国内空白，改变我国芳烃40%依靠进口的现状。”客观而言，这并不是福佳为了自我宣传而夸大其词，实际上，本刊记者看到的一份材料表明，即便把福佳包括在内，“至2010年新增PX产能仅可满足约80%的需求”。所以从国家产业层面上来讲，PX项目的投建也是受鼓励的。而大连福佳项目，也列入“十一五”规划中新增的6个PX项目之一。

“从程序来讲，因为大连是计划单列市，所以当时这个项目是由大连发改委出面，报到国家发改委，然后由国家发改委委托相关机构进行评估论证。”一位相关人士解释说，并不是所有项目都要经过核准，而只是那些“国家认为与国计民生比较密切的项目”进入企业投资核准目录，目录上的项目涉及炼油、乙烯、PTA、PX等项目，非常具体。“不列入名录的，不需要国家发改委核准，只需地方核准、地方备案即可。”

北京参与项目评估的一位官员告诉本刊记者，论证这个项目，先是主要考察几项硬规定，比如是否符合土地政策——是不是新征土地，如果新征地，土地用途是否符合要求；废气、废水、废料三废排放是否达到国家标准等，再从国家产业的角度进行评估。“比如大连福佳这个项目，它建在石化园区，符合城市规划，土地使用符合环保要求，PX项目又是国家鼓励的，所以福佳PX的立项是完全正常的。”

项目的论证是否如外界所揣测的那样，有“幕后操作的空间”？这位官员则给予断然否认。“对一个项目的很多要求就是硬邦邦的底线，条件不够的硬要‘运作’上去，这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他以大连实德集团的徐明为例，几年前徐明就向国家申请，与沙特合资在大连旅顺双岛湾建一个1000万吨炼油和100万吨乙烯装置，“因为这块土地用地涉及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如果要批这个项目，自然保护区规划就要调整，这需要国务院通过，大连市说了不算，所以这个项目到现在也没有获得立项”。

“PX产业利润空间大，投资回报率高，民营企业纷纷要涉足。但市场就这么大，谁能上谁不能上，就看谁的本事大了。”这位官员也给了另一种解读，“一个城市要上马这样的项目，肯定首先要获得这个城市的支持，在城市支持的情况下，又符合各种规范，那么立项是理所应当的。”

一位内部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当年在对大连福佳PX项目做评估时，最大的担心是其能否解决原料供应问题。“国内石脑油资源主要控制在中石油、中石化两大集团手里，它们自己使用还不够，更不可能给一个民营企业提供原料。可是民营企业有自己的招，能搞定原料，我们也没什么理由阻挠。”按福佳最终70万吨的PX产量，其石脑油的需求量是219万吨。从其提交的报告上看，福佳大化与大连西太平洋石化公司签订了每年35万吨的石脑油长期供应协议，其余部分，计划向国内外采购解决。其《申请报告》上称，福佳公司已与国际知名供应商，如日本伊藤忠、荷兰托克、韩国SK等达成供货意向，总计约200万吨，“并正在与伊朗、印度、挪威等国家的石油公司进行洽谈”。

被误读的PX？

2005年12月，经国家发改委批准，大连福佳—大化项目正式启动。大连本身就是一个老的石油化工基地，市民们对媒体上时不常新冒出来的石化项目也无多少新鲜感，所以当时也很少有人注意到，在远离市区的荒滩上，一个PX项目已轰轰烈烈地开土动工——说PX当年是偷偷摸摸地开工其实是不公平的，政府在近几年的工作报告里都曾公开提及这个项目。比如2007年1月，大连市领导做的“政府工作报告”中，福佳项目的开工建设在“结构调整重大项目取得突破”的语境下被提及。但相信直到此时，PX仍然不是一个可以牵动神经的字眼，直到2007年厦门爆发了著名反PX的“散步运动”。

在2006年，厦门市引进了一项总投资为108亿元的对二甲苯化工项目。选址在厦门市海沧台商投资区。投产后的产值可达800亿元。这一项目在2006年末开工，计划2008年投产。据业内一位人士向本刊记者透露，厦门的PX项目背后还有一些不被公众所了解的情况。“厦门市政府很早就确定海沧南部工业区为石化工业区，最早是想留给王永庆建乙烯的，王永庆没来，那块地一直空着。后来一位台商提出要建PX，这也完全符合政府的产业规划和布局。可是在工业区空置的几年间，大量房地产项目建在预留的隔离区里，形成了对工业区的吞食和包围。”这位业内人士说，“其实从道理上来讲，本来是先有工业区，后有居民区”，但是不管怎么样，最终的确形成了工业区与居民区距离过近的事实，“这显然与当地政府没控制好城市规划有关”。不久，厦门市政府宣布缓建海沧PX项目，厦门PX被迁至漳州。

这位人士透露说：“从产业布局上来讲，PX依托于炼油厂才最可靠、最安全。可是厦门只有一个PX装置，完全脱离于炼油厂单独运行，我们起初担心台商最终变相搞炼油——因为炼油业属于国家基础能源产业，涉及国家能源安全问题。但是人家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做PX，而且他们有办法解决上游的原料供应，所以我们也提不出反对意见。”因为厦门的化工项目只有一个单纯的PX，所以它被赶走的另一个结局，就是使得PX在民众心目中牢牢确立了不受欢迎的负面形象。

当远在南方的厦门爆发了驱赶PX运动时，一部分大连市民才注意到自己置身的这个城市，身边就有这样一个正建得热火朝天的项目。厦门PX的结果，对大连人是一个强烈的刺激。“厦门人都赶走的PX，却在大连落脚了。”这样的言论自此开始在民间传递着。“很多外地人聊起这事，都感觉到他们对大连人的嘲讽，认为我们大连人不像厦门人勇敢、有志气，我们心里面一直憋着气。”几年来一直坚持反对PX的活跃分子路先生告诉本刊记者。其中也有一些市民没弄清楚情况，误以为厦门的PX直接搬到大连来，由此感受到的羞辱感又多了一层，言辞更激烈。

那么，PX究竟有多大的危险性？在《国家危险化学品名录》中列入的化学品有3777种，第875号正是PX——对二甲苯。“PX属于危险化学品，这是肯定的，但大家也要有个概念，就是说80%的化学产品和原料都属于危险化学品，对二甲苯（PX）只是其中之一；它有易燃易爆性质，但它并没有‘更’易燃或‘更’易爆；也没有升级到‘剧毒’之列。它只是化工生产里很普通的一种大宗石化产品，没有老百姓想象的那么危险。”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石化轻纺发展部副部长李胜辉说。

关于网上盛传的20公里或者100公里安全距离之说，李胜辉是这样解答的：“对于PX，国家环保规范里并没有特殊要求，只是要距离生活区800米到1000米之外。”他说，对于危险性更大的炼油厂，比如1000万吨的产量，国家要求是与最近居民点距800米，“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殊要求”。只有特殊的光气生气，国家要求的安全距离是2000米，“在韩国也就1500米”。李胜辉说，以他在近几年走访的一些国家来看，比如欧洲，工厂与居民区也离得很近。“我们的标准并不比国外低，当然区别是我们的居民区人口密度非常大。”

其实有关PX的科学层面的解读，并不是什么稀缺产品；可是它在实际层面的效力却十分微弱；民间有关PX的传说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面越来越广。“也许从科学的角度讲，PX真的没有大家想象的那样。可是设身处地想一想，这种化工产业布局，给大连人的感觉是头枕着一堆重磅的定时炸弹睡觉，谁心里能踏实？”

城市的主管者是否注意到了这种情绪，我们无从知晓。但至少从表面上看，这期间，政府没有拿出特别积极有效的对策来引导民众，化解这种对立情绪。“信息不对称、信息不透明，责任不在民众；针对各种质疑，政府只是一句‘没有毒’实在是太苍白了，最末端的意见得不到表达的机会和渠道，只会适得其反。”路先生说。

升级的情绪

就在民间对PX的各种揣测和猜疑声中，福佳集团却志得意满地驰骋在商界。2008年福佳集团的营业收入约25亿元，净利润约5亿元；截至2008年底，企业资产总值约为100亿元。因为与其相关的下游配套项目“逸盛大化”的PTA的建设规模扩大，2009年，福佳PX向国家发改委提出申请，将原来的年产45万吨的产量，扩大为年产70万吨，原有的51%比49%的持股分配，调整为55%比45%。与此同时，根据其集团网站上的新闻，“2009年6月21日，首批芳烃产品下线，经检验合格率高达百分百，创下同类项目建设速度的世界之最”。

相对于福佳在商业领域高歌猛进的姿态，网上掀起的是对PX项目一轮猛于一轮的质疑声。网上的帖子不断冒出来，又不断被封杀掉。

2009年，大连电视台记者卢壬子，以“大连市民”的名义，在网上发表了致市领导的一封公开信，建议暂停福佳PX的运营，并邀请国内学者和专家论证，同时要求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回答相关质疑。公平地说，这封公开信的措辞并不激烈，态度也比较温和，但是没有任何实际效果。没多久，卢壬子从大连电视台辞职，表面上是因为他所报道的一条新闻，实际上，关注此事的大连市民，都相信是事出有关PX的那封公开信。网络上的卢壬子于是被视为有良心的“英雄”。

“卢壬子的事出来之后，我们都觉得，政府处理的办法有点太过了。如果PX真的没传说中的那么危害，政府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解释呢？”大连媒体的一位资深记者虽然常与政府部门打交道，对政府的一些苦衷也能理解，但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却深不以为然。

2010年7月16日18时20分，因为工人操作失误，大连新港油品码头附近的一条输油管线发生爆炸，大火顷刻而发，储量为10万立方米的103油罐爆裂起火，因为那一带石化区油罐密布，消防员以极大的代价制止住了一场可怕的危机。很多参与救火的消防干警事后都觉得能把那场大火扑灭，是“天佑大连”。

“准确地讲，这次爆炸和福佳PX一点关系都没有，生产上相互独立，也不共用码头；如果说有关系的话，那只是它们处在同一石化区。”一位内部人士说。但这场爆炸却让大连市民开始切实感觉到不安全感；各种耸动的新闻也传播开来，PX又“不幸”地成为危险想象的象征物，其“毒”性也随着人际传播越来越被夸大。

但是这种情绪在当时并没有影响福佳的发展。相反，当年9月，却传来了“大连福佳集团凭借地产、石化、商业三大支柱产业逾130亿元的总产值，首次跻身中国企业500强”的消息。不仅如此，福佳集团以200.60%的收入增长率，荣登2010中国企业500强收入增长最快的百家企业榜首。

虽然福佳在500强当中位居427位，但是一个民营企业，用了10年时间实现了这样的跨越，客观讲，也诚属不易。但奇怪的是，大连人民似乎并不认同、也不愿意分享福佳的成功，虽然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连企业。而另一方面，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此时的福佳掌门人王义政仍然鲜见公开露面，他也似乎没意识到，应适时表达一些姿态，扭转其早期创业期间留下的负面评价和印象。

“也许从科学的层面上讲，这些化学品的确没我们想象的那么危险，但是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些科学的东西会在现实层面被100%的执行吗？万一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些石化项目造成的后果不是很严重吗？”当地一位环保人士说。

像是为他的质疑提供证据，就在“7·16”大火后的3个月后，10月24日，中石油工人在拆卸103号储油罐时，作业中的火星引爆了罐内残油。爆炸再度造成了大恐慌，附近方圆几十里内的居民纷纷弃家出逃，大连市出动了100多辆消防车到现场扑救，还出动了60多辆装满砂土的翻斗车才遏止了火情进一步恶化。

这并不是一系列事故的终结。就在大连人对2010年的“7·16”大火还心存余悸时，整整一年之后，2011年7月16日，中石油大连石化分公司一炼油装置再次发生泄漏起火。

8月8日，台风“梅花”在辽宁登陆，虽然已经减弱为热带风暴，但由它推波助澜的海浪不偏不倚，又恰好将福佳大化的在建防波堤冲成两段。“PX出现泄漏”的消息于是一下子笼罩而来。这种恐慌心理的蔓延速度和范围，不容小视。“9号那天我给政府一位领导打电话，问他到底漏没漏，他说没有。可是出于心理作用，我打开窗，感觉空气里都有异样的味道……”大连本地一位房地产企业的老总说。而在开发区居住的一些人甚至购买了防毒面具。

与恐慌心理同时滋生的，是对福佳的愤怒。面对前来采访的央视记者，福佳保安用野蛮手段进行阻挠——这倒与民间一直流传的王义政的办事风格不谋而合。

8月9日晚上，中央电视台新闻频道播出预告片，预告当天21时30分，将在白岩松主持的《新闻1+1》中专门讨论大连福佳的PX项目——《高危项目别低调推进》。可是在播出预告片的短短几分钟后，突然改播成广告和天气预报，最后干脆被“重播版”《焦点访谈》取代。“福佳到底有什么背景，敢如此猖狂？”于是，长期酝酿的不满终于一下子爆发，接下来的几天内，号召到市政府门前散步的帖子，在网络空间里迅速传播。市政府感觉到了这种苗头，其实，8月8日“梅花事件”后，市政府已经通过媒体表态，要讨论福佳PX的搬迁问题，但是人们已经等不及，要用更直接的方式表达了。

大连之惑

“大连怎么了？”当大连接二连三成为新闻事件的主角时，这样的疑问也绵延着。本刊记者采访的很多人都承认，大连福佳是一个导火线，点燃的是他们对城市发展的诸多不满。

艺术工作者老吉（化名）是代表之一。14岁那天，跟着父亲到大连游玩，列车缓缓进站前，车厢里响起那首著名的男声四重唱《大连好》，这一幕，定格于老吉的成长记忆中，他说“就从那一刻起，我就深深喜欢上这个城市了”。

也是因为这种情结，1995年，老吉只身一人来到大连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因为是自由职业者，他也经常收到同行到其他城市工作的邀请，但老吉都一口回绝了。在他眼里，中国哪个城市都比不上大连，四季鲜明，冬暖夏凉。“北京的朋友邀请我，我说，你们除非让北京有海，把北京的气候、交通给改了。”他不无自豪地说。

“我是在大连生活了16年的外地人，我没有不良动机；我也不是一个‘愤青’，我只是觉得这个城市越来越不是我当初‘一见钟情’时的那个样子了。”40岁的老吉一再声明。8月8日福佳保安打记者事件后，他自费掏了1万多块钱，赶制出印有“拒绝PX”字样的T恤衫和车贴。8月13日下午，他接到公安局电话，要他过去配合调查，他很配合地去了。“警察们态度都不错。”他特地强调这一点。当天晚上，老吉在自己微博里发了一张他第一次到大连旅游时拍下的黑白照片，上面还印着“东方红照相馆”。

8月14日上午9点，按警方要求，几个警察拉着老吉到他印T恤衫的地方做了取证；路上，他看到有人陆续在大街上走，他说“我也没想到事件会膨胀得这么厉害”。他用手机打开微博给同行的几位警察看，告诉他们人群的位置。到了下午，派出所开车把他送回了家。老吉不知道接下来的生活会受到多大影响，他下个月的婚礼会不会因此被延迟，他略带伤感地说：“我形单影只地来到这个城市，只是因为喜欢它，可是面对这个城市，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对大连城市发展的不满，也集中体现在正在大肆兴建的地铁上。“我是支持建地铁的。大连三面环山，狭长地带，应该发展地铁，把公共交通放到地下，可是地铁施工过程让人太不满意了。”余先生说。余先生的楼下就要建一个地铁站，工地上通宵地往地下砸，半夜睡不着觉，他打环保热线投诉，如石沉大海。

“从理性上讲，大连发展地铁我能理解，但是在这个阵痛期怎么维护公众的应有利益，这是不是城市管理者应该考虑的问题？”大连市某房地产公司总经理余先生告诉本刊记者，“在赶工期，和老百姓的接受度之间，是否有个调和？市政府是不是应该疏通民意？”

大连市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他们面临的选择：“是照顾老百姓情绪，放缓工期6年左右建成，还是大家克服一下困难，忍3年的不便？”政府显然选择了后者。他也承认“存在管理不到之处”，他说，在最中心的中山广场一带，是一个破旧的铁皮房，为什么不建一个漂亮的欧式房子，给市民一个积极的心理暗示？

“福佳PX事件也给我们提了一个醒，今后城市选择项目的时候，要有更广泛的公民性，再更多地听群众的意见。”市政府一位官员很诚恳地告诉本刊记者。

发展之困

表面上看，在福佳PX项目上，民意取得了暂时的胜利。其实，这只是一系列更复杂的问题的开始。

一位业内人士说，在业内，关于PX的安全系数有一个精确的数字，其出事概率是10-6，也就是百万分之一。“其实PX的危险程度远不如一个炼油厂。”他说，在业内看来，像福佳这样的PX项目，“装置非常简单”，跟燕山石化、吉化这样的大厂子根本没法比。但是为什么那些项目没有引起这么大的争议呢？他分析，主要是那些项目距离市中心比较远，“像燕山石化，离北京市50公里，老百姓觉得相安无事”。从这个角度上，他对城市管理者提出忠告：如果是已经划定的工业区，就要将规划坚持到底；不要中途因为开发商的利益诱惑而允许开发商向石化区渗透，或者看中石化区可能的商机，而让这里发展三产，“一点点把石化区包围了，最终又嫌工厂离自己太近，你说跟谁说理去？”

百万分之一，当然并不等于零。“只要是石化项目，都有一定的危险性，问题的核心在于，我们国家是不是到了这个阶段：为了环境，为了避免这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危险，就干脆放弃了发展？”

具体到大连，这个疑问也是确实存在的。“大连发展到今天已经具备一定基础，为什么不把城市发展调整到以发展高端服务业为主？”一直关注此事的余先生也这样发问。

“靠发展旅游？一年中有大半年是闲着的，能支撑起整个经济吗？不发展这些支柱产业，就靠第三产业，难道大连要靠开桑拿、开KTV发展经济？”对于这种观点，市政府一位官员言辞激烈地反驳。

大连的城市定位，是“东北亚重要的国际航运中心”、“装备制造、石化、造船和电子信息四大产业基地”。发展石化产业，也是历届政府的一个重要工作目标。在市政府这位官员看来，大连放弃发展化工业，先不论其具体经济发展情况是否允许，即便从情感上讲，也是断断不能接受的。其实，化工业是大连人并不陌生的行业。大化集团始建于1933年，曾经被誉为“中国化学工业的摇篮”。“大连一些老的国有化工企业，不夸张地讲，也为共产党拿下政权立下汗马功劳。吴运铎当年所在的大连523厂，就是专门制造炸药的，当年解放全中国的枪炮弹药，绝大部分都是从这个厂生产出来的。大连作为国家石化基地的地位，从‘文革’前一直延伸到今天，都是我们从中央争取来的，你们以为一个石化项目落在大连，能这么容易？”大连市政府的一位官员私下里大倒苦水。

这一点，也得到了石化行业一位主管部门官员的验证：“每拿来一个炼油项目，各个城市都抢着上，因为它的产业链非常大，又来带来很多就业，对经济的拉动非常大，所以各地都非常欢迎。”

问题是，普通市民是否感受到、甚至有机会共享到经济发展带来的利益？另外，市民是否有权利和渠道，来参与城市未来的发展和定位？

路先生向本刊记者打了一个很淳朴的比方。“家里买台电视机，6个人中5个人反对买这种型号的，可能就你1个人对技术比较了解，但是你会坚持买，还是放弃意见？大体还是放弃吧。因为在现实生活里，并不是‘真理掌握在少数人’的运行法则，因为我们追求的是其乐融融、和谐的一种气氛。”

具体到PX项目上，路先生说，民众是否相信科学是一个问题，已形成了事实上的民意是另一个问题。这种民意如果已经形成，且牢不可破，那么政府是不是也应该正视它的存在呢？比如，日本福岛核电站泄漏以后，德国宣布在2022年前关闭所有核电站，虽然核电站实际上是一个安全系数相当高的项目，但默克尔还是选择顺应民意、尊重民意。

“当然在中国目前的环境下，拿德国的情况比，实在是太奢侈了。但在PX项目上，老百姓的意见这么大了，政府为什么不能早一些正面回应呢？”

而在石化行业内部看来，政府叫停PX项目的做法也值得讨论。“防波堤的溃坝，完全是个意外事件，我们先不讨论这究竟是福佳公司的责任还是承建施工单位的责任。至少从结果上看，它还没有造成什么泄漏的后果——你不能说因为它可能产生的危险就要停工吧？”“PX是很长产业链的一环，比如下游有PTA装置，它和PX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更污染，谁比谁更有毒。如果PX搬走了，其他的要不要搬？厦门的项目好在还没开始生产，而大连的正在生产呢却突然被停了。从企业来讲，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违反哪条规定，贸然宣布停产也有些欠妥。”

大连市政府一位官员则担心更实际的问题，他告诉本刊记者：“如果不算这几年的利润损失，福佳搬迁的成本至少要几十亿元，这笔钱由谁来出？中央有规定，超过1亿元的损失，中央要问责，这个责任由谁来负？”

“厦门把PX赶走了，现在是大连叫停；我们真的很担心由此引起连锁反应，进而影响到这个产业未来的发展。”石化行业的一位内部人士对此忧心忡忡，“如果对进口依赖过重，国家会对产业主导部门问责；另一方面，如果各地都开始对PX说‘不’，那么我们以后肯定要更多地依赖进口，这一是涉及产业安全问题，另外由此带来的成本上涨的代价，其实也是由普通老百姓承担的。”

仿佛是印证他的预言，当“PX”在社会新闻版块里成为轰轰烈烈的主角时，在财经新闻里，关于PX的新闻是这样说的：“受此（停工）影响，郑州商品交易所PTA期货高开震荡，主力1201合约收盘于9730元，上涨1.21%。”■（文 / 李菁） 项目故事PX大连生活工厂pta期货厦门px项目事件福佳一个福佳集团大连房地产城市一座大连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