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号线事件:吴家的丧子之旅

作者:葛维樱

4号线事件:吴家的丧子之旅0( 7月5日,北京地铁4号线电梯倒行,一位市民面部和双臂受伤,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

7月5日9点36分,地铁高峰时段尚未过去,4号线上动物园站下车乘客中,大部分走向了A出口。上十余米长的电梯,出地铁口就可以到达动物园和服装批发市场。早上7点多就起床的13岁的吴世博兴奋不已,走路也很快,父子三人的计划是,上午快点逛完动物园,中午就可以继续坐4号线去颐和园。电梯上站满了人,吴世博和父亲吴健、姐姐吴娜,刚踏上电梯没上几步,就出现“嘎吱”声。突然间电梯向下急速滑落,吴世博失去了平衡,后脑朝下躺倒下去。

灭顶

31个在电梯上同时坠落的人,几乎所有人都能说清自己和家人的位置,却很少有人记得站在自己身前和身后紧贴着的陌生人,虽然大家倒在一起,形成了1米多高的人堆,可死亡的只有一个吴世博。事发后第三天,已经有26人离开医院,而吴世博的17位家人却从安徽老家到达了北京。父亲吴健说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好多人掉下来了,重重地砸在我身上”。他们几乎是最晚踏上这趟电梯的人,“才升了一两步”,电梯就滑落了。他被人堆压倒的时候一阵晕厥。“看见儿子压在我旁边了,完全看不见了。”他很快苏醒并从人堆里抱出了儿子,喊着“快打‘110’!”当时,女儿被埋在人堆里,受了重伤,但看上去还可以呼吸,儿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3个人不是并排站立,吴健说:“女儿和我靠着,儿子自己站在高一个台阶上。”吴世博已经有些个头,是个壮实的小伙子,到哪里都是抢在父亲和姐姐之前站着,虽然是第一次出远门,却表现得特别独立。3个人从安徽亳州坐火车到北京,刚刚第二天,“第一天只去了天安门”。家里没有照相机,吴健拿出3张广场上拍的10元快照,有三人合影,有姐弟俩,还有弟弟的特殊待遇单人照。包里还有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北京地图,上面的故宫、长城都被圆珠笔做了记号。吴健一家本来打算把坐地铁能玩的地方走了,再去远的地方。

一开始还有1米多高的人堆很快都站起来或被移开。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父亲,没人敢上前询问。“孩子的头上是很明显的伤,已经叫不应了。”“110”到来之前,很多先行离开的人已经判断出“死了一个男孩子”。等到医生到来,吴健和儿子、女儿一起被送到了医院。“是警察来和我说的,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和女儿,我说是。他说女儿在,儿子没保住。让我拿身份证,我就拿身份证,结果照片从包里掉出来了……我就跪地上了,我跟警察说我还有女儿。”

4号线事件:吴家的丧子之旅1( 7月5日,电梯事故发生后,地铁动物园站A出口外拉起了警戒线,民警正在勘查现场  )

吴健甚至不大记得,到底站在儿子边上的是男是女。“砸倒我的是一个很重的男人。”吴健说,但他也不知是谁。医院里熙熙攘攘,都是受伤者和家属们,各自关心自家人的伤情。只有吴健满裤子、衣服袖子和背后都是血迹,却不住院,他说“这是儿子和女儿的血”。只守在女儿的病房外。“前一天儿子还给他妈妈打电话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向妻子交代,妻子一直反对他带孩子们来北京,这个农村家庭靠零工和一点田地过活,来北京旅游,对一家人都“太奢侈了!”孩子们总怕爸爸多花钱,在天安门一问,故宫和城楼门票都太贵,“就不进去了”。“他俩啥也不吃不要,前一天只看了天安门。”结果他给一个朋友打电话,让其通知妻子出事了。

吴健一直到妻子到来之前,都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坐在CT室外的长椅上,只会说“什么……”默默地低着头,妻子来了之后,他终于能明白过来这件事了。“我真想反应过来啊,和儿子换。”女儿吴娜在北京儿童医院重症监护室到第三天终于苏醒了。母亲来北京带来了全部万元左右的存款,“第一天就花了4000元,家里没有了”。京港公司很快拿来3万元“慰问款”。

4号线事件:吴家的丧子之旅2( 北京地铁4号线动物园站A出口自动扶梯事故现场 )

这家人

这本来是两个孩子的奖励之旅。吴世博第一次到北京来玩。他今年13岁,姐姐吴娜14岁。两个人从小就在一个班。“按照我们的规矩,头一个是女儿,就是要带弟弟的,所以姐姐要等着弟弟一起上学。”妈妈黄爱英躺在北大医院的病床上说。他们刚刚从安徽谯城区五马镇吴柳元村来,到达北京第二天他们全家就去了清河法医鉴定中心,见吴世博最后一面。“他身上好多伤口,肩膀都切开,像挖我的肉一样。”戴着帽子的吴世博躺在玻璃棺材里,遗像是他7月4日下午在天安门广场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单人照。

“从亳州坐火车来北京只要10个小时。”这看起来并不遥远的旅程,是爸爸吴健早就对姐弟俩许下的承诺:“都考上亳州二中了,重点中学,带你们去天安门。”吴健的背后有不少伤口,腰椎和胳膊都受伤,然而他拒绝住院、坐轮椅和拄拐,都每天奔波在重症监护室的女儿和亲人们之间。“我已经答应孩子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带他们出来过……他妈妈本来不同意。”父亲吴健对本刊记者回忆。吴健在安徽、江苏打些零工,黄爱英在家,她说:“以前我也出去过,后来孩子大些了,上学也用劲,我就说回家看顾孩子。”吴世博是家里最宠爱的宝贝,黄爱英说“个子已经长到我鼻尖了”。

“孩子实在太想来北京了,小学时学习成绩就不错,他爸爸说带来玩,我说来一趟也得花千多块钱,我们不是经常有零工可以做,农村也没有多余的收入。去年到今年,两个孩子考中学都上了,不容易。”吴健终于下决心实现孩子们的愿望。尽管地铁公司发布的新闻说死亡男孩12岁,但吴健坚持说孩子13岁了。“已经要上中学了,在我们那里,上中学就表示长大了,我们算的是虚岁,但过了12岁孩子就像半个大人一样对待。”

4日下午一到北京,吴世博就马上要去天安门。黄爱英说儿子总说:“我要考大学,要是没考上大学,我就要当兵!”父子三人第一次坐上北京地铁,“才知道地铁能去那么多景点”。吴世博本来想看升国旗,在天安门待了很长时间不愿意离开。“他小时候看电视,上面有国旗班战士叠被子,他就特别喜欢。”伯父说,“我们就说你看当兵的最要紧就是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这孩子就真的认真叠。”吴世博总算看到了降旗仪式,“第二想去的就是动物园”。

黄爱英说:“我们以前都在外地打工,就是姐姐带弟弟,所以他们自己洗衣服做饭都会,到现在有时候我出去打点零工,孩子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姐弟俩除了学习,就是帮家里做农活。“孩子们从来没有买过贵的衣服、书包。”黄爱英抱着儿子来北京背在身上的小书包不肯放手,这个包在那天地铁电梯事故中成堆的杂物中,唯一被剩下了无人认领。警察于是拿来询问吴健,这才回到了家人手中。书包虽然很旧也很小,有点不符合吴世博的身高了,但看得出来用得很爱惜。

瞬间

这个6月22日刚检查过的电梯,据北京市质量监督局称:“扶梯故障直接原因是固定零件损坏,扶梯驱动主机发生位移,驱动链条脱落,造成扶梯下滑。”虽然各种专家给出了“螺帽说”、“制动说”、“轻重说”等设想,但电梯制造方奥的斯(Otis)据说还没有得出事故原因。至于为什么保障电梯不下滑的制动系统没有启动,地铁电梯到底是重型还是轻型,这些被公众讨论的问题,吴健夫妻俩还无法理解。他们刚刚向一直“陪同看护”的京港公司提出120万元的经济赔偿,黄爱英的哥哥对本刊记者说,理由除了孩子丧生,“地铁站里并没有警示,电梯倒行该怎么办?”虽然并没有得到京港公司答复,他觉得地铁应该对自家的悲剧负责。

7月5日京港公司先在官网上宣布“今天上午发生事故的北京地铁4号线动物园站A口上行电扶梯由奥的斯公司生产,截至事故发生时,仍处于质保期内。该电梯曾于今年6月22日由生产厂家进行了例行的检查及维护保养。”第二天16点,奥的斯工程部李宇轩称此电梯为重型梯,京港公司表达了歉意。但是,除了吴家父子,其他伤者对于赔偿还没有建立起概念。他们更像是经历一场惊吓,大部分都是中老年人,还有很多来自外地,他们想的是“只要自己平安就是运气了”。

4号线电梯事故,一瞬间,展示了城市不可知的危险。只是,即使事件中人,也难以清晰复原并理解这一瞬间。

事件发生时邓艺华带着儿子和父母站在这趟危险电梯的上部,邓艺华站在前面。“离上头大概还有三四米。”电梯和天花板之间的压抑感消失了,“我觉得阳光特刺眼,就用手挡了一下,但是突然觉得电梯方向逆转了,我向后一转,所有人都是躺倒的姿势,一起向下冲过去了!”邓艺华是正面扑倒,双手有一些支撑力。“我只知道有人趴在我身上,我还看见了我母亲的鞋子。”几个人因为站的位置比较高,因此受伤都不重,“停下来的时候是人摞着人,冲的速度很快,我能看见比我还高处的小伙子,有人往旁边下行电梯那里跳。”下滑持续了5秒左右。

这些处在高处的人都能比较详细地描述自己和家人的情况,受伤不重。“我妈吓得高血压犯了,儿子也擦伤了腿和脚。”他反复询问孩子头疼不疼,有没有肚子或身体里面痛。“我是很早就把他们送北大医院的,连‘110’还没来,我就打车把他们送走了。”邓艺华虽然看到满地血迹,心想“应该是鞋子掉了,脚受伤踩出的血吧”,“后来我才知道死了个小男孩,心里特别后怕。”他爬起来的时候先去扒拉人堆找自己的亲人。“只看见有人趴在那儿,也有人躺倒在我身上,但是我面向前,没顾上看后背的人。”

这家人是幸运的,比他们更晚一点上地铁的,处于电梯中部的,是湖北咸宁的吴良和女儿、妹夫、侄子。吴良在前,妹夫在后,都拉着孩子的手。电梯下坠时,吴良向后倒的同时,居然把女儿一把拉过来举在了头顶上,而自己因为用力侧转了身体,使胳膊和脚都被电梯夹出了血洞。这个父亲已经坐在轮椅上还不知道疼,只是一直安慰女儿。

吴世博和姐姐、父亲是这一趟电梯里最晚上的人之一,他们上升了两三级台阶,离地面大约只有1米到2米距离。然而吴健怎么也想不起来,儿子到底站在什么位置,身边又站了哪些人,他时而迷糊,时而惶惑,一直难以描述那一瞬间。其实,站在吴世博左右的是3个女孩子,其中一位叫刘娟娟,她说:“我对这个小男孩有印象,他比我先倒下了,我还想他怎么往后仰。然后我很快倒下,这孩子一开始还在我边上,也被人压着,我觉得肉被那电梯蹭得特别痛,就感觉好像我们被绞进去一样。”

刘娟娟和两个朋友一起从燕郊坐公交车到四惠,再坐1号线、4号线,“来动批批货的”。每个人都拎着一个花哨的方形编织袋,在燕郊一家商场里卖衣服,兼营淘宝。“我们每个礼拜都来一次动物园,都是捡一周中间的时间,这个时候批发市场人少,都是进货的小店主。”3个女孩都是河北人,刘娟娟说,“虽然也有人压在我身上,但我脑袋一直蹭着电梯的边上。”她的头起了一点阻力,才使她没有被人堆压死。刘娟娟也晕过去了一阵子,她说“但是我朋友伤得很重,礼拜一要做手术”。对于她们,这场事故很快就可以过去,只剩下吴家留在了痛苦中。

吴世博离开安徽时,告诉妈妈,他要“先去天安门,最喜欢看国旗班了”。去了天安门后,孩子给母亲打电话说:“北京太好玩了!妈妈你怎么不来?”他们的妈妈结果还真的来了,可未曾想是以这种方式来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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