湍流上桌

作者:殳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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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体验和童年往事总让我们对钓鱼有着一种美好的错觉,那就是在空气清澈明晰的五六月份,我们跟着男性长辈外出,经历一两小时的车程,最终来到一弯鱼儿悠游的溪流边。爸爸、姨夫和外公搬下全副渔具,一丝不苟地投入一场静默的搏斗中。而我们能做的则是屏住呼吸,忍受着阳光照耀在水面上以及竿身上的反光,倾听着不时传来的鸟鸣,瞪眼看着蜉蝣在波光粼粼中轻巧的舞蹈。鼻尖上每流下一滴汗,都会让我们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每一条鱼儿上钩的时间,几乎就跟初夏的白昼一样长。

当然,最美好的事情一定会在渔获满载的黄昏发生,那些新鲜活跳的鱼儿,前一刻还在鼓着腮帮子大口吐纳空气,后一刻即已经被送入了附近农家厨房的砧板上。不管它们最后是被做成了红烧鱼、葱爆鱼,还是清炖鱼汤,它们的肉质都是如此的鲜嫩可口,以至于那些在平时令人束手无策的小鱼刺都变得让人觉得通情达理起来——也许是因为见了那条鱼在被拉上岸那一瞬间的生龙活虎,鱼鳞带着水花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吧,心中也不由自主地对它昂扬的斗志产生了一丝敬意。那些鲠骨之类的小琐事,又有谁会去计较呢。于是,在我吐掉长刺,抿着鲜甜鱼肉的时候,仿佛也把那样的英雄斗志咀嚼了一下吞下了肚。

当然,现在的我已经有近20年没跟着别人出去钓鱼了。这也就是为何当我看到“老板钓的鱼,老杨的心情”这样的菜名时,儿时的记忆忽然涌上了心头。所谓“老板钓的鱼,老杨的心情”是我在北京柏悦酒店发现的一道奇怪的菜,它并没有用精美的字体写在菜单上,而是用红色大号的粗体字写在了酒店某餐厅的玻璃门上,看上去像是一个顽劣小孩的顺手为之。“唔,这个老板钓的鱼,千真万确是我们酒店老板每周末自己去郊外钓上来的鱼,因为不可能钓太多,所以这菜也没被写上菜单,就是看老板钓了多少就供应多少。”服务员解释道,“至于这个老杨,就是我们这儿的厨师长,做鱼得看他心情。”顺着服务员的手,我看到了老杨,一个高个儿北方男人,他正背着两手,在桌子和桌子之间慢慢踱步。不知道他今天心情怎样。

而当这道菜真正上桌的时候,我发觉老杨的心情还是按两步走的。他先用鲫鱼炖了一锅浓白的鱼汤,又加了点儿醋椒,喝起来又浓又鲜又带着酸辣,这就是不由分说地帮客人把胃口先开了。接着,是一条硕大鲤鱼做的传统干烧鱼,头微微仰起,尾微微支棱。鱼皮炸得香酥,鱼身则被肉末、辣椒、豆豉、姜蒜密集地包围着,吸足了浓郁的汤汁,吃起来不带一丁点儿土腥味,十分过瘾。“今天是你心情不错的一天吗,老杨?”当老杨面无表情地背着手路过的时候,吃得啧啧赞叹的另外某桌客人叫住他问道。老杨则依然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心情一般,如果心情很好,我就做水煮鱼了。”客人大惊:“那为什么心情一般呢?”“因为老板钓上来的鱼不大符合我的要求,从现在开始,我要求他只钓鲤鱼和草鱼就好了,最好再来点儿鲶鱼,其他乱七八糟的小鱼我这儿厨房里没法用。”老杨一边回答,一边背着手走远了。

这个桥段让我一下子领悟到了钓鱼者的乐趣和压力。如果纯然是为钓而钓,那自然趣味无穷;但如果一边钓鱼一边还要考虑到一堆嗷嗷待哺的嘴巴,并且还有一位严厉的厨师,永远在苛责你“不准钓瘦鱼,只能钓肥鱼”,那这道菜过不了多久,就可以改名叫做“老板的心病,老杨的心情”了。

人总是贪心的,为了体验一把真正钓鱼者即钓即食的乐趣,我带着女儿去了郊外一间号称拥有自家鱼塘的餐馆,却发现这里跟我的想象相去甚远。黑糊糊的水塘,挤满了各种鱼,感觉就是只埋在土里的大鱼缸,鱼在这又脏又憋屈的水里畅游不能,别说什么英雄斗志了,只见它们纷纷急着上钩,只求速死。在这里,钓鱼绝非赏心悦目之事,而完全是金钱和时间的交易,超时若未见鱼上钩,自有工作人员拿着捞鱼的网子不让你白来一趟。

最后,我和女儿坐在夕阳西下,蚊虫乱飞的鱼塘边上,共享了一条我们“钓”上来的虹鳟鱼。但其实,我也已经不太能辨认这是不是那条自动游入我们网子中的鱼了,因为在被无情的大火熏烤过后,鱼们都变得黑漆漆的,不分彼此。并且,这种显然是没有经过自然运动,肉质木乎乎的鱼,大家基本上都选择了加上浓重香料烤一烤这种马虎的烹饪方法,大块的鱼肉吃上去跟饲料鸡的鸡胸也差不多,不会有人计较它们是否真鲜美的。而我也不得不承认,住在大城市里,要像阿尔伯特·麦克兰恩一样,赞叹“钓鱼就像呼吸一样必要”,并且还要写出一本《鱼类烹饪大全》来,那真是太不靠谱的事情了。■

(文 / 殳俏) 钓鱼湍流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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