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班的莫颖慧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五月又到了,蔷薇花最繁盛的季节,北京的街道边、小区墙壁上,蜿蜒茂密的藤蔓上,开满了层层叠叠的花朵,黄黄粉粉、红红白白,喧闹又甜蜜。
还记得多年前,我的初中校园,铁栅栏的墙上似乎也攀着几丛蔷薇花,但花总没有北京这般繁密,只记得满是勾刺的藤蔓上伸出光秃秃的新枝,四散乍开,成为防止学生翻墙逃课的好工具。墙下也种着月季,五月的时候,零星开出花来,也许是学生太多了,含苞的花都被迫不及待地摘下,所以总也看不到盛开的花来。只有三、四月的时候,榆叶梅热热闹闹地盛开,满枝满树的小花,摘也摘不尽,成了这灰黄色校园最鲜艳的风景。
我记忆中的莫颖慧,只有一个镜头。1997年微阴的春日里,榆叶梅红色的花枝伸出铁栅栏,她穿着绿色的背带裤,棕栗色的长发斜散在胸前,小心翼翼地夹着腿走路,尽管如此,丰满的胸部和臀部还是随脚步晃动。
这就是她的模样,我记不得她的脸孔,甚至连她的名字也很有可能记错。她只是我隔壁班的一个女孩,如果不是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语文老师——小孙,也许我都不会认识她。那时,小孙总是在点评完作文后说:“咱班的王玉,和二班的莫颖慧,以后好好培养,可以当作家。”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趴在课桌上,难堪地不想抬头,不只是因为读“初一”、“初二”的我,只喜欢看动画片,当作家比当科学家更遥远,更是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和莫颖慧相提并论。
她可能比我们大几岁,也许是微胖,也许是发育,身材已经很丰满,她很少穿肥大的校服,总是穿着背带裤,遮掩着过于丰满的胸部,她的头发总是变着花样梳着,身边总会围几个男生。莫颖慧不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我的班主任老杨,更是提到她就咬牙切齿,因为她数学太糟了,不但在数学课上慢条斯理地编着发辫,更是把周围男生吸引得无心听课。她是名声不好的女孩,女生之间窃窃流传着她的新闻。
而我是老杨喜欢的好学生,又高又瘦,穿着深蓝色的校服,留着齐耳短发,门门成绩都优秀。作文对我而言,不过是要努力学好的一门科目,我实在不理解,小孙为什么会长篇累牍地点评我的作文,还要把我和莫颖慧放在一起表扬,这种表扬,在我看来是一种羞辱。
还记得,小孙有一次点评莫颖慧的作文《我的小屋》——藕荷色的花瓣像月光一样洒满了被面,我把被子轻轻铺放在小竹床上,月色就充盈了小屋,今夜可以拥着花香月色入眠了——对读“初二”的我来说,这文字写得晦涩而矫情。而女人味的矫情,在重点中学里,总是与流言蜚语联系在一起。哪怕是莫颖慧和我的作文,登在校报的同一个版面,也会让我有些难堪。
“初三”开学的时候,我补了几天几夜的暑假作业,赶到学校报到的时候,大家都在低低地传着一个消息:莫颖慧死了,是自杀,她服了毒鼠药。有人说,她写不完暑假作业,所以自杀了;有人说,她觉得学习太累;有人说,她怀孕了;有人说,她很早就想自杀了;也有人说,她天生就不正常……
然后,很快大家就忘记她了。后来我考取了重点高中,只是怎么努力,60分的作文都考不到45分,我学了理科,读大学读研读博士,一直读了下去,除了说明书和文献,几乎不读任何书,也不写实验记录外的任何文字。某年,在老家教委门口遇见了老杨和小孙,他们都因为私自给学生补课而受处罚。老杨快退休了,轻微中风,她不记得我了;小孙谢了顶,咧开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也不是当年教我们作文时,那个年轻大学生的模样。
北京的蔷薇花,五月最好的时节,这么繁盛甜蜜地开着,粉粉嫩嫩,“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这个时节,离我最后一次见到莫颖慧,已经过去了整整14年,不知道为什么会莫名地记起她来,这些年,很多人变了模样,而她,一直是榆叶梅和蔷薇的枝蔓下,灰色的教学楼中间,那个穿着绿色背带裤的女孩,小心翼翼地夹着腿走路,胸部依然在晃动,“出来如花,又被割下”。■(文 / 王米) 二班莫颖慧